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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雄文《白门柳》

2019-09-10胡荣锦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19年7期

胡荣锦

1

前些时候,我在中山大学参观“芸窗三友——刘斯奋、林雅杰、古桂高书画联展”时,看到一个展览用的玻璃椇摆放着众多《白门柳》的版本。介绍的卡片上写着:“刘斯奋获茅盾文学奖小说《白门柳》(13种版本)”。这是作为中大学子的刘斯奋归宁母校时,向母校汇报自己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成果之一。

“中国茅盾文学奖”是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从1982年开始,每4年评一次,参评的都是长篇小说)。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一、二卷)获第四届中国茅盾文学奖。

在许多当代中国作家的心目中,中国茅盾文学奖是一个文学高峰。20多年前,刘斯奋携带《白门柳》(一、二卷)攀上了这个高峰。他是迄今广东作家登上这个高峰唯一的一人。

《白门柳》是刘斯奋历时16年潜心创作的长篇小说,多年来,重版的次数不少,我知道,“13种版本”绝不是最后的数字。

《白门柳》的成就值得广东文坛引以为傲,这部岭南雄文更加值得我们了解、学习。

2

摊开110万字的《白门柳》,就是一幅幅用文字绘成的宏阔、奇伟的画卷:它记叙了明末至清初的一段历史故事,它既是封建社会盛极而衰的百态图、明代乱世仕女悲欢离合的风景,也是一个庞大的王朝土崩瓦解的缩影。在这个大背景下,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中的三大名妓柳如是、李十娘、董小宛以及名士钱谦益等人与时代、命运奋力抗争。

这小说是三部曲:

《白门柳》之一是《夕阳芳草》,它主要反映的是明朝覆灭之前江南地区的文人组织和太监余孽之间的斗争,以及文人之一冒襄和名妓董小宛之间的爱情纠葛,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我国十七世纪中叶的社会矛盾。

《白门柳》之二是《秋露危城》,明朝末期李自成成立农民军队打倒当时的政治统治,明崇祯帝最终灭亡,它就是以当时的局势为大背景,描写了当时的政治矛盾与主要人物的情感纠葛。

《白门柳》之三是《鸡鸣风雨》,本章的情节紧跟上文,几个主人公也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命运的安排到底是怎样的,明朝残余势力在弘光王朝覆灭后,居然退守浙东地区,还想继续抗争清朝,不过最终灭亡。邪恶与正义,卑鄙与崇高,征服与反抗都被作者揭示出来,展现了人性的根本。

白门,是南京的别称,代指南京。

历史长篇小说《白门柳》撷取秦淮奇女子柳如是和江南名儒钱谦益的故事为主线,再现了明末清初一段风云四起的历史。

这是《白门柳》的主要内容。

3

著名文艺评论家於可训评论《白门柳》时说:“当代长篇历史小说创作,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拒绝或不能有效地继承、吸收、融会、转化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即‘士’所代表的精神文化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刘斯奋的《白门柳》弥补了这一重大缺陷。”

这段话点出了《白门柳》在当代长篇历史小说创作中的地位和意义。

《白门柳》除了题材的独特,文笔的奇妙也为它加了不少分。

《白门柳》中主人公柳如是是个怎样的人呢?

历史上,柳如是是真有其人的。她活动于明清换代之际,是著名歌妓才女。她的个性坚强,正直聪慧,魄力奇伟。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在《娱霞杂载》中录有柳如是《春日我聞室》一诗,认为就文学和艺术才华而言,她可以称为“秦淮八艳”之首。

像她这种风尘女子,凭着诗词书画的才能和个人的美丽,嫁给了文坛的领袖钱谦益,是“埋街饮井水”(粤语,喻“从良”)的典型例子。她能得到王国维、陈寅恪等文史大家的赞赏,更多的是因为她还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和政治抱负。在与其往来的名士中,张溥、陈子龙、李存我均是有铮铮风骨的民族志士,柳如是常与他们纵论天下兴亡。在盛泽时,柳如是曾对张溥说:“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在许多人看来,在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包括柳如是的丈夫、时任南明礼部尚书钱谦益在内的那些在屈膝变节的士大夫们,在气节和操守方面是远远不如柳如是这个“下贱”妓女的。

“女侠名姝”“文宗国士”就是后世对柳如是的评价。

刘斯奋的《白门柳》很好地把握住这一点,在柳如是这个人物身上大书特书了一番。

刘斯奋刻画柳如是,采用高度的文字、类似于“巴洛克”风格的手法。由此,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作者结合人物的身份特点而设计的场景、外形、心理描写。用这些文字来“绘画”人物,场面、感情有时稠得像糖浆。由于加强了文字的“高密度”,使文气富丽充盈,从而达到咄咄逼人的艺术效果,非常值得玩味(可参见本文后的“附文”)。

用这种手法处理柳如是的艺术形象,很好地写出了一个能够在才人荟萃的江南得以立足,为当时的名流所赏识的美丽、识大体的名女人形象,并以其光辉的人格感染读者。

《白门柳》刻画人物的手法多样,重要的还有以下一种,值得我们欣赏。

黄宗羲(太冲)的出场,总是风风火火的,往往人未到而声先至,如他在大街上的“亮相”:

在这段时间里,侯方域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顾杲说完了,他才仰起脸,微微眯缝着眼睛,神情显得十分得意。

“哦……”梅朗中如梦初醒。他眨眨眼睛,还打算问一句什么,跟在他们身后的张自烈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们瞧,那边在做什么?”

大家停止了交谈,一齐抬头望去,只见离文德桥还有一箭之遥的市肆当中,停着两乘轿子,旁边围了一小堆人,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叫:“你得赔我,赔我!听见没有?”

“赔?叫你让道你不让,这怨谁?”一个冷冷的声音反驳说。

接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谁叫你挡道?”“是呀!”“不摔你个跟头,够客气了!”“赔?别想——”“放屁!本相公为何得给你们让道?本相公走本相公的,你们走你们的,你们为何往本相公身上撞?你们为何不给本相公让道?”先前那个人怒气冲冲地说。听口气是一位儒生。

顾杲等四人怀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是太冲!”顾杲果断地说。他立即加快脚步,赶上前去。其余几个一窝蜂似的跟在后头。

儒生黄宗羲与财势之家的仆役发生冲撞,那些豪奴趾高气扬惯了,又仗着人多势众,他们瞧不起他。他们嫌黄宗羲挡了路,撞翻了他的书,却没打算赔礼。

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闪亮绸子衣服的瘦高汉子,像是个管事头儿,他挥了挥手,四个轿夫分别抬起两乘轿子,打算继续走路。那个儒生急了,只见他猛地跳起来,一下子蹿到轿子跟前,大声吼叫:“站住!”

现在,借着夜市的灯光,顾杲他们已经看清楚,这位儒生果然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社友黄宗羲。今晚的聚会,也有黄宗羲一份。

“嗯,是他!”顾杲迅速地回顾说。他顿时兴奋起来,领着大家兴冲冲地往前挤。

“堂堂留都之地,岂容尔等横行!不赔书,你休想走,有本事,从本相公身上踏过去!”黄宗羲又大叫起来。由于狂怒,他的眉毛现在倒竖着,瘦小的、讨人喜欢的脸扭歪了,常常微笑的嘴角现出两道凶狠的皱纹,一向温文沉静的眼睛里,放射出吓人的光芒,看样子,他当真打算拼命了。

已经起动的轿子,被迫重新停下来。那群仆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给这个不顾死活的书呆子弄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通过这些细节的描写,一个能文能武的儒生黄宗羲的形象就“跳”进读者的眼中,非常鲜活,我们也记住了他血气方刚的个性。正是这么一个人物,充满理想、激情,后文介绍他跟从民族英雄史可法抗击外敌,才有了根据。

《白门柳》写柳如是的笔法,是细腻的,而写黄宗羲的笔法,是采用了浮雕式的手法,寥寥数笔,就能传神地将他的外型、个性写活。

作者在书中,根据不同人物的特点,灵活地采用这两种主要的笔法,相当立体地为主人公们塑像,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4

以往,我们知道明、清之际的文学形象,特别是写男女情感的文学形象,首先想到的是清代著名戏曲家孔尚任的《桃花扇》。

《桃花扇》中描写的是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故事。李香君在整个中国戏曲史上众多女性形象中烁烁闪光,她美丽聪慧,德才兼备。而刘斯奋的《白门柳》,则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杰出的读本,他笔下的“柳如是”同样是气足神完的女性形象。

文史知识1

柳如是(1618~1664年):明末清初女诗人,本名杨爱,字如是,又称河东君,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原为名妓,后成为东林党后期领袖、曾任礼部右侍郎的钱谦益的宠妾。

文史知识2

巴洛克风格:巴洛克(Baroque),一种代表欧洲文化的典型艺术风格,有“奢丽”的特点。

附文:

刘斯奋《白门柳》第一章(节选)

偏西的早春阳光,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红氍毹,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而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映衬着大铜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又增加了寝室的温暖和宁帖;粉壁上那帧独一无二的北宋院画人物,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小小的、整洁舒适的闺房,虽然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器皿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却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几片绿叶,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反复的比较,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

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着白缎红花软枕,斜瞅着那一帘竹影,渐渐觉得目眩起来。她重新把眼睛闭上一会儿,从大红云缎被底下,慢慢地伸出来一只雪白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岁的丫环红情,听见响动,踮着小脚儿从围屏后面轉出来。她长着一张苹果样的小圆脸,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看见女主人打算起床,她就走近前去,轻轻地把柳如是扶起来,又从暖笼上取下一件绿绒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后,走到靠门内侧的一张八仙桌旁,用一只仿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请安道:“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没有回答。她远远地瞟着窗前的一张紫檀木书案。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张诗笺。她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问道:“老爷——又作诗了?”

“啊,老爷又作了两首七律,真好!早一阵子着人送进来的。婢子见夫人正睡着,没敢惊动,就搁在书案上了——夫人您这就看?”柳如是摇摇头,啜了一口茶。这是她平日爱喝的兰雪茶,泡冲时又加进一点松萝茶叶,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酽。她含着茶,就在红情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抱着膝盖,又出了一会子神,终于掀开锦被,把两条腿儿垂落在床沿上。等红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脚,又把一双瘦才半指的红绣鞋儿替她套上之后,她就扶着红情的肩膀,踩着花梨木脚踏,款款地走下地来。

她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标致女人,因为长得娇小玲珑,看上去还要年轻一点——一头又黑又亮、缎子似的丰厚柔软的长发,椭圆形的、异常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在远山般弯曲的眉毛下,流动着美妙动人的波光。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脸容显得高雅;微微张开的鼻翼和紧闭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种果决的、桀骜不驯的神情。她生性耐冷,虽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也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暗花紫绒衣裙,越发见得轻盈俏丽。去冬以来,她一直都在闹病,举止之间,时时显出娇弱不胜的样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前,拿起了那页诗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