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麻香

小胖一家在上海的第一个住处，是浦东一间本地人出租的私房。

一百多平方米的小院子里，高高矮矮竖着几幢小楼，楼里几家住客，有路边修自行车的、起早贪黑卖包子的，等等。私房的男主人叫陈哥，一位大隐隐于市的老饕。平日做了好吃的家常菜，他总是和老婆两人抬出一张小木桌，再各搬一个小凳子，摆上几碗饭菜，在小院里吃得有滋有味。

小胖长大以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对浓油赤酱上海本地菜的莫名向往，一定是从陈哥开始的。

每次陈哥和老婆抬头看见挂在二楼栏杆上的小胖，都会客气地招呼他下楼吃几口，小胖谨遵爸爸妈妈的教导，总是婉言谢绝，心里却早就跺脚滴血了。小胖后来吃过好多家馆子的四喜烤麸和酱鸭爆鱼之类，觉得都没有陈哥做的好吃，尽管他从来没有吃过陈哥做的四喜烤麸和酱鸭爆鱼。那种盛在碗里而不是盘子里的上海家常菜，对他来说得不到，却最好。

陈哥家的晚饭，几乎每天都这样在夕阳的余晖中开始、进行、结束。吃罢收好碗筷，约莫到深夜，陈哥又独自一人搬张小凳子，坐回院子里。

面前仍是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杯啤酒和一盘黑油油香喷喷的东西。陈哥一口一个地吃，常常一吃就是半个小时，吃完了就长叫一声让老婆出来收拾碗筷。小胖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噔噔下楼跑到他跟前，问：“陈叔叔这是什么呀？”陈哥吮完指头上的油回答说：“炒螺蛳，没吃过？”小胖摇摇头。于是陈哥抓起一只递给小胖：“喏，吃吃看。”小胖这次倒真是想冲破牢笼吃它一次，可看看陈哥油腻腻的手，又在心里一阵跺脚和流泪，摇了摇头不肯吃。陈哥倒也不勉强他，回手放进嘴里，嘬了一口，邊嚼边说：“很好吃的，叫你爸爸妈妈去买，买好了来叫我，我教他们做给你吃。”

次日，小胖爸就依照小胖的转述买了一堆螺蛳回来。小胖爸按吩咐泡洗去尾完毕，陈哥便趿拉着拖鞋，左手塞在白色老头衫下，挠着肚子上楼来了。在一顿大火猛炒和翻滚之后，一盘发着暗暗的油亮色、伴着浓浓料香的炒螺蛳就上桌了。小胖后来觉得甚是奇怪，他对于那顿饭的其他菜，竟没有半点儿印象，好像就只是一群人围坐在桌子边对着仅有的一盘炒螺蛳在吃。

开吃之前，陈哥给小胖一家三口每个人发了根牙签，说：“你们第一次吃，可能没有我会吃，估计要用牙签的，我先教吃法，你们看，等下试试哦。”说着抓起了盘子里最大的一只螺蛳，递到每个人眼前，教育道：“看到没？这里这个小圆片，挑出来。然后，喏，舌头一伸，嘬，喏，吸出来了。”陈哥把咂出来的这坨东西，半截儿吃进了嘴里，半截儿咬断掉在桌上，然后拎起那挂着油和口水的后半截儿在三个人面前又晃了一圈，说道：“这个不要吃，都是大便！就吃头上那一点儿！”

小胖一家认真领会了精神，三个人一人抓了一只小螺蛳，挑出小圆片，舌头一伸，嘬……嘬……嘬……怎么就嘬不出来呢？陈哥看得心急，又抓起一只，说：“我再吃一遍你们看好了哦，嘬，喏，这就好了嘛！”小胖一家，面面相觑。

小胖还记得，到这顿饭吃完的时候，陈哥面前的螺蛳壳和原本盘子里的数量看上去相差无几。小胖一家人，各自面前零星地堆了几个螺蛳壳，都是吃力地拿牙签挑出来的成果。临走的时候，陈哥油腻腻的手又塞进了白色老头衫下，他边挠肚子边剔牙边对小胖一家摆摆手道再见，还安慰他们说：“多练练就好了，多练练就好了。”

这以后，小胖一家果真遵从了陈哥的指导，常常买螺蛳来吃。渐渐吃功都见长，年幼的小胖却迟迟不懂这慢吞吞地、一口一个地嘬出这样半截儿螺蛳肉来，到底有什么乐趣。

有一回期中考完试，小胖提前放学回了家，在中午正好的阳光下，依旧把两只胳膊挂在二楼栏杆上发呆。这时他看见陈哥的老婆回了家，开门进屋后不多久，突然面红耳赤大哭大叫着跑出来，紧接着陈哥就光着上身拎着老头衫也跑了出来。彼时小胖懂的上海话不多，只听见两人说着些女人、困觉、覅面孔之类的词。晚上小胖复述给爸爸妈妈听，问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就是吵架嘛，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考试考得太好了是吗？快点儿去做作业。”

从那之后的日子里，傍晚就见不到陈哥和老婆在院子里吃浓油赤酱的上海家常菜了。不过到了深夜，陈哥还是会搞上一盘炒螺蛳，坐在院子里，却往往摆了更多瓶啤酒，有时甚至是一打。吃罢了他也不扯着嗓子喊谁收拾碗筷，而是自己默默提一堆东西进房间。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小胖在屋里写作业，突然听见陈哥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大叫：“老婆，来收拾碗筷！”小胖嗖地跑出房门挂到栏杆上一看，果然房东老婆又出现了。

很多年之后，想起这一幕，小胖才意识到那是陈哥的一次婚姻危机。小胖不明白是怎样的力量，让一对夫妻不计过往，再次住回一起，在这以后他们又怎样对当初的风波绝口不提。你可以说是因为顾全孩子家庭，担心闲言碎语，又或是，人们原本就有自愈能力，愿意忘掉伤痛和不快，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让生活继续。

小胖长大之后，每次看到四喜烤麸和酱鸭爆鱼都会点来吃，每次跟同学兄弟深夜吃路边摊，如果能见到炒螺蛳，他也特别愿意点上一盘。

后来大学时被女友劈腿、毕业保研被室友横插一脚、工作半年后遭遇公司裁员，小胖的这些倒霉事儿都一路伴着炒螺蛳，一个接一个地发生。他也随之一次次感到烦恼，继而解决、振作。他开始理解当时坐在深夜月下的小院，笃悠悠地喝着小酒嘬着螺蛳的陈哥。那一盘炒螺蛳的光景，是这个中年男人一天中最自得其乐的时刻，什么也不消想，生活里所有表达不出化解不开的情绪，便都消解在这一口一个的吞吐之中。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