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大槐树下，热浪逼人。楚河汉界，激战正酣。卧槽马，飞田象，你来我往，剑拔弩张。棋盘两边，端坐着两个赤膊男子，一个血气方刚，一个正值壮年。红方棋子攻势凌厉，招招见血。而黑方的防守虽说不是固若金汤，倒也是退守有章，红方一时半会儿也无可奈何。

“我两个小卒可是过河了啊，这下你完了。”青年得意洋洋。

“怕你个啥，过了河你就回不去了，只能原地打轉，能把我咋搞？”壮年有点心虚。

“过河的小卒不回来。我连防守炮都不用，直接过来将你。”

果然，红方自己的营寨里除了那不能外出的士和附近的象外，其他的全部过河，大军压境，红彤彤一片，黑方每动一步都面临着杀身之祸。

“哈哈哈哈，死了吧？快投降，别再想了，想也没用，死路一条。”青年兴奋得手舞足蹈。

“没办法了，将死了。”围观的人也附和道。

“赢了一盘棋看你那傻X样，你没输过？”那壮年满脸的不悦，一把推翻了棋盘，然后站起身来找拖鞋准备走。

“把棋摆好。不然今天别想走。”青年腾一下站起来，手指快伸进对方的眼睛里了。

“哟嗬，你他妈的还想反天了。”壮年满脸的不屑。

骂声起。打斗声起。

肌肉撞击的声音，树木摇动的影子，灰尘逃跑的尖叫，还有怒骂声、劝架声、喝止声，都夹杂在一起。

“啊——”突然，一声惨叫掩盖了所有的嘈杂，时间停止了，世界瞬间安静了。青年手上举着一块血淋淋的石头，眼睛咝咝冒着怒火，脚下壮年抽搐着，声音越来越弱，头部下面猩红一片。没有一丝风，空气都停滞了，青年身上汗水直流，围观的人们也是。

远处，有人影晃动。青年丢下石头，踉跄着朝村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身影越来越模糊。树下，壮年像树叶一样静止不动。棋盘从中断裂，棋子惊叫着四处跳窜，一颗棋子逃到了那堆猩红里面，满身通红。有人把他踢到了一边，是卒。

派出所里的警察来了，勘查了现场，然后沿着青年逃走的方向飞快地追了过去。

那一年，小岳十岁，中午被大人逼着在家里睡觉，没看到村头发生的这一幕。但他们说得很血腥，吓得他大白天都不敢外出。逃跑的男子叫陈猛，那时候二十郎当岁，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15年后，小岳坐在浪溪派出所刑侦中队办公室里，从电脑上县公安局下达的追逃嫌疑人的信息里，再次发现了陈猛这个名字。

这么多年，小岳一直在外面上学，每年也就过年几天在家里待着。所以，老家的事他知道得很少。当问起陈猛的情况时，村里人都说这么多年根本没见他回来过。陈猛家的三间土房子已经塌得只剩下半截墙了，两个姐姐都嫁到了外村，母亲在他出事后没两年去世了，父亲熬了几年后也撒手归西了。据说，当年陈猛的父母去世时，都有警察埋伏在村口，就是等着他回来，然而并没有看到他身影。

“这娃子也真是心狠，爹妈死都不回来掩埋，要他有啥用？”村里人都这样说。“这个家算是败了。”人们都这么议论。

田坝村历来有下棋的习惯，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稚儿，不管是三夏的抢收时期还是冬季赋闲时候，人们都喜欢在午后到村东头的大槐树下博弈一番。小岳小时候放学后也喜欢和同学们战上一盘再回家。当然，下棋的没有围观的人多，大家叽叽喳喳，煞是热闹。其间也有拌嘴的事情发生，但大多在人们相劝之下就算了。陈猛的事情是个例外，而且自从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谈棋色变。随后过了好多年，慢慢又有人拿出了棋盘，慢慢又有了围观的人群。只不过，大家都更加淡定了，输了就是输了，很少有翻脸的。

虽然出生于田坝村，然而小岳对那里并不熟悉，他决定回去转一转，看能不能查到有价值的线索。时值中午，蝉鸣沸腾，柳树无力，村东头的树下又围着一群人。有长年在村里守家的老人，也有才从外地打工回家的年轻人。小岳走过去时，人们都轮番和他打招呼。正在下棋的两个长辈给他座，被他给谢绝了。他就是想来看看，并不想和谁一决高下。

当头炮、屏风马、过河车，红方进攻似浪潮推进，秋风扫落叶一般劲旅，但常常由于首尾不能相顾而险象环生;而黑方则稳扎稳打，每一步都谨慎如微，有时看似一步无关紧要的招数，但三步之后返来回看，才发现那是最不可或缺的一步。别人是在看热闹，跟在一边起哄，而小岳则是看出了门道。不用看人，他通过这棋盘就能知道下棋人的年龄、职业。

“听说陈猛这几年在深圳，你们见到过没？”小岳问一个正在围观的青年。

“之前有人说是在山西煤矿上看到过他，后来又说是在福建的船上，这两年说是又在深圳。反正是一直都有他的音讯，但就是没见过他人。”那人回答，他和受害者是一个家族。

“听说就在深圳市龙华一带，在一个厂里当主管，混得还可以，在那儿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一个才从深圳回家的小伙子接了腔。

“那为什么没人报案呢？”小岳有点惊奇地问他。

“出去后都是湖北老乡，谁好意思举报。”小伙子回答得理所当然。

15年了，从县公安机关到派出所，从领导到民警，为抓陈猛付出的努力，外人是远远不知道的，这其中的艰辛不是“谁好意思”这句话能说得完的。好几个当年接触过此案的人员都退休了，脱下警服时他们都为没有亲自抓住凶手而遗憾。小岳在心里默默地反驳，转身离去了。

既然他们说在深圳看到过，那就应该不会假。回到办公室后，小岳立即办理了出差手续，并到刑侦大队开具了介绍信，带着两名民警直奔深圳市宝安区龙华镇。经过十余天的摸排、筛选，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小岳终于发现了陈猛的藏身之地——骄龙塑胶厂。只不过，他已经改名叫乔东，是这家公司的生产主管。

抓捕计划就定在中午下班的时刻。这一次，小岳决定剑走偏锋——不来硬的，设计抓捕。

深圳市龙华镇骄龙塑胶厂区外，一排小吃店正对着厂区。此时正是繁忙时间，下班的工人蜂拥踏进这些狭窄简陋的店里，顿时，烟雾和叮叮当当的炒菜声四起。乔东出现在一个刀削面店里，他吃不惯厂里给他准备的中层干部餐。南方的菜太寡淡无味，没有家乡的饭那样酸得地道，辣得激烈。但他的记忆里已经封存了，这种回忆只是偶尔的一次闪光而过。端着一碗刀削面，门外两个陌生人正在博弈的棋局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来我往，杀气腾腾，棋子和棋盘啪啪的撞击声不时传入耳中。乔东被吸引住了，他端着饭碗走了过去。

两人的棋路基本类似，都是进攻型的，刚劲有力，快意恩仇。但结果却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往往是一片大好形势最终却落得个身陷囹圄，乔东一边看一边摇着头。

“咋的，也喜欢下棋？来来来，你跟他下一盘，我来搞份饭吃。”一个短头发站起身来，把乔东拉坐下。

他抬手看看手表，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足够。

双方摆开阵来，進炮，上马，出车，常规的套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乔东一一沉稳化解，在稳步防守的同时，他对进攻似乎并不感兴趣，不急不躁。然而，细看棋盘，那铜墙铁壁的后面却是暗藏着进攻的利器，有明枪，也有暗箭，它们隐藏在后面，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倾巢出动，一招制敌，连环补刀，让对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此时，坐在乔东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岳。他看到乔东的棋盘布局时，从心里由衷地佩服，真是水泼不进，密不透风。看来，此人行事属于沉稳型的，对待这种棋风传统招数难以奏效，必须要有出奇制胜的招数。小岳一边继续派出车、马、卒在前面作出攻击的姿态，随时都准备冲击对方的前沿阵地。而在后面，则调兵遣将，支下炮台，瞄准了对方的后营。

“小卒过河。”小岳推出棋子，并喝了一声。

“啪。”还没等他的卒站稳，就成了那当头马脚下之魂。

“吃。”小岳的并线车紧急驰援，却被在中路埋伏已久的护帅车斩于马下。

就在乔东撤出这枚护帅的车之后，他发现自己上当了，中路大开，而对方部署的连环炮已经搭出了炮台，直逼自己的帅府。

一箭穿心。

“陈猛，该回头了吧。”对面那人收起了棋盘，不紧不慢地说。身边，几名大汉已把他团团围住。

“你们？”

“对，我们就是从湖北老家过来的，专门找你回去。”

走在返家的路上，小岳告诉陈猛自己和他是一个村的。陈猛没有表现出令小岳想象的吃惊表情，只是缓缓地说，“我知道，家里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年闯下大祸之后，我其实一直在山上趴着，不敢回家。当时并没想到把人家打死了，后来第二天才知道，吓得我赶紧逃跑了。这些年担惊受怕的，见到警察都躲得远远的。爹妈死的时候我知道，也回去了，但只是远远地躲在山上，不敢近前。我应该早点去自首的。”

小岳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其实那盘棋你不用那个车灭我的车，用马后炮这一招，你就不会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