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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味中寻味

2019-09-10金圣华

英语世界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大学城巴尔扎克学者

金圣华

又是一位谦谦君子!怎么有人把自己的作品称为《无味集》的呢?

作者自称毕生度过的是“无为、无怨、无悔的教书匠人生”,他在短短的“跋”里叙述:“《无味集》源自‘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的名句。”又谓自己在退休之后才有了三尺书斋,戏称之为“无味斋”,在此闲来执笔,撰文成集。“但愿读者在‘无味’中,还能品出些味道来。”黄晋凯如是说。

认识黄晋凯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说起来,先是认识他的书,后才认识他的人。那时候,负笈法国,从事傅雷翻译巴尔扎克的研究,手头上能够掌握的资料不多,有一天忽然发现一本讲述巴尔扎克生平的中文书,别看它篇幅少,却条理分明、内容齐全,当下觉得非常管用,一下就把作者的名字记住了。

那年头,约莫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巴黎城中,忽然来了为数众多的中国学者,后来跟他们相处熟了方才得知,那是改革开放初期第一批经公开考试甄选出国的学人。奇怪的是,他们大多数都是上海籍的,法文倒并不灵光,原来公开试考的是英文,及格获选后,再分批送往英美德法日去留学。上海人的英文程度一向不错,于是就来了一大批在各行各业已有相当成就的中年上海“留学生”。这批学者很多人都住在巴黎南郊的大学城,因此成为经常迎面相逢的同乡,那段时间也是我虽身处巴黎却经常操练沪语而非法语的日子。

黄晋凯却不一样。他是来自北京的,当年已经在中国人民大学任教了,而且操得一口法语。他也不住在大学城。根本记不起在哪个场合认识他的,只记得他身量不高,言语不多,就像他所写的那本小书一般,给人短小精悍的印象。那段日子,跟他见面的时候大概也有好几次,但是留学异国的岁月,说闲非闲,说忙也忙,各人总有自己做不完的事情要张罗、要处理,于是,许多新认识的朋友经由浅浅的交往、淡淡的日子从记忆里慢慢褪色了。

从巴黎回港,很多年后的很多年,偶尔会想起巴黎邂逅的一些从内地、从台湾去的朋友。记忆中,那年代他们的生活都很刻苦,不住大学城宿舍的,大多租住在城里局促的阁楼顶上。他们在小火炉上煮面条,一个荷包蛋还要分给来客尝,洗涤冲凉得在楼下天井水龙头旁解决,听说那是从前巴黎有钱人家停放马车的地方。但是这些学者都在孜孜矻矻,努力进修,他们似乎都不乏颜回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的精神!曾经探望过好几位这样的学人,包括和我一起拜访西蒙波娃的沈志明,虽然不曾到访黄晋凯,但是深信他所处勤学苦读的状态也一定与此相去不远。

今年初,有一天收到柳鸣九先生惠赐的大作,书里居然有一篇柳老和黄晋凯的对谈,翻阅之余,不禁隐隐惦念起远在北京的故人,不知他可安好?前不久,又收到海天出版社寄来柳老主编的“本色文丛”,其中一本是黄晋凯的《无味集》,欣然打开扉页浏览作者简介,却惊见那作者姓名后面的括号里居然列出了两个年份,一前一后,中间短短一横,代表了人匆匆的一生!当时心中的震撼实在难以言喻!多年不见的故友,谁知竟已走完人生历程,飘然随风而去!

翻阅书本,看到他所写“巴黎的魅力”,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仿佛在眼前缓缓展现:巴黎街头巷尾处处可见的文化名人雕像,萨特常到的拉丁区“两傀儡”咖啡馆,塞纳河畔的旧书摊,索邦附近的小书店,还有那著名的拉雪兹神甫墓园……作者娓娓道来的一事一物,都是我耳熟能详、记忆犹新的情与景!都是我曾经触动心弦、想写而未写的感受!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尘封的记忆忽然给那朴素真挚的笔触打开了。是啊!我也曾经在卢森堡公园徜徉,在巴尔扎克馆流连,更曾在拉雪兹神甫墓园徘徊。还记得肖邦墓前烛光摇曳,虔诚的少女在合十祈祷;巴尔扎克与爱人长眠一起,从此不离;浪漫诗人缪塞墓前一株弱柳依依,在寒风中轻摇。这当年亲身经历过的情景历历在目。原来,那些年我们曾经生活在同一时空,承受过同样的文化熏陶,沉浸在同样如诗如画的氛围中!一个曾经相识而隔阂已久的友人,借着文字的媒介、书写的力量,使我对他重新认识、重新了解,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人影霎那间活现眼前,变得立体而清晰,纵然他已经不在人世!

于是,随着书中的闲笔、游踪、冷言、热语,这个印象中不茍言笑的学者似乎敞开了胸怀,向我徐徐道出,除了勤恳治学,他还是个多才有情的人,母亲容貌出众,妻为初恋情人。书中一张全家福的照片里展现了一位祥和的皤皤老者,端坐在家人簇拥中,难道这就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旧友?蓦然回首,三十年时光倏忽而过,恍惚中只看到别人的皓首,竟不知自己的白头!

人生的甜酸苦辣百般况味,就如此从《无味集》默默渗透,缓缓溢出!展卷阅览之际,又岂止品味、寻味?还有感怀中不断回味,任思绪随着书香,追忆起那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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