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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天台山

2019-09-10夏磊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天台山徐霞客王阳明

夏磊

我在读我们的经史典籍的时候,常常会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这是因为这些典籍大多文字艰深却又简约,非凝神静气才能读得通畅读得明白。还因为,中国自《尚书》开始就讲究文以载道、文史合一,像《春秋》那样的微言大义,真的不是可以一目十行随性读读的。每次轻轻合上书页,我总喜欢在脑海里遐想着那些古代先贤的模样,以及他们身处的那个遥远的年代的景象,我想在这个遐想之中寻找些许亲切和真实的温度。

于是我非常自然地把目光投向了我们古代的游记散文,尽管这样的文字并不太多。我甚至在古老的《诗经》和辞赋里展开想象的翅膀,徜徉在“杨柳依依”和“秋水长天”的意境中。一般认为我们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游记是东汉马第伯的《封禅仪记》,这篇文章第一次让我们在两千年之后还能够清晰地看到那时泰山的景致,还能够近距离地与光武帝一同参加那个神秘的封禅仪典,它的文化上的意义在于让我们的文字跟山河大地跟历史场景开始相映生辉,让千年之前的风雨依然那么温润地落在今天的大地之上。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洋洋洒洒六十余万字的《徐霞客游记》作为中国最恢宏的游记文集,它的诞生和流传至今就显得太珍贵了。徐霞客一生“问奇于名山大川”,追求“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對于今天的游客来说,读一读《徐霞客游记》并不是奢侈而是一种需要,有些传承数百年的东西正如自然山水一样,是不会衰变并且会历久弥新的,它们值得我们花一点时间去品味,而我们从中收获的也肯定不止我们眼睛看到的,心灵这扇窗比眼睛那扇要深邃许多。那么回到刚刚的话题,读《徐霞客游记》自然要从它的开山之作《游天台山日记》开始。天台山,那是怎样一个“佛宗道源,山水神秀”的地方呢?

几年前的5月我来过天台山,那会儿我还在做旅游工作,来天台山也是参加旅游活动。5月19日是“中国旅游日”,这天正是《徐霞客游记》首篇《游天台山日记》里出发的日子。我当时就觉得,天台山是幸运的,尽管那次活动说得较多的是赫赫有名的浙东“唐诗之路”。对于天台山来说,唐诗也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就这样,中国的旅游活动在明万历的1613年这个不错的日子隆重上路了。

徐霞客的这次出游应该还是从他的老家江阴开始的,他的文章里出现了莲舟上人,而莲舟上人就是江阴迎福寺的僧人,由此我想,徐霞客的这次出游是和莲舟结伴从江阴出发,而他们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探访天台山国清寺以及众多寺院。进山第五天,他们“入国清,与云峰相见,如遇故知”。如果再稍加揣测就不难想到,徐霞客对天台山是之前就关注了的,一来是他的志向,二来也是应好友之邀前往,这点我后面会说到。前后九天的行程安排得也算是井井有条,虽然遇到了几场山雨,却没有改变原来的方案。因此我说,宁海和天台山是幸运的,它们迎接的这位旅行家不但严谨,而且专业,不但有科学精神,而且尤为难得的是他还有着极高的文字水平。没有一句闲言,直入主题,落笔就在脚下。他没有告诉人们此行的缘起,没有提一提在家里的准备,总之是没提任何其他地名。一个旅行家最难忘的恐怕就是他的第一滴汗水洒落的地方吧。所以,宁海有幸,天台山有幸,宁海的西门在那个晴朗的早晨留下了徐霞客游记的第一个脚印。

任何一次虔诚的拜谒都是伴随着艰辛的,这既是一种诚意的表达,也是俗世中的一段修行。天台山幅员数百里,徐霞客到来之前已有千年香火,天台宗也已经闻名海内外。徐霞客在这篇天台山游记里虽然以记录山水地理为主,却有七次提到国清寺,而文章里有确切名称的寺庙也有十处之多,比如方广寺、万年寺、天封寺和华顶庵。他们去国清寺走了五天,一百六七十里的山路不可谓不艰辛,一路下来,天台山这座佛教天台宗的道场神奇幽深,生机盎然,真的是云山雾海,仙风浩荡。

隋代是佛教鼎盛的时期,这与南朝的传承有关,杜牧为我家乡南京写的两句诗大体说出了那时的盛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国清寺的始建者智者大师两次应隋炀帝之邀来到江南,往返于南京栖霞和天台之间。智者大师在天台山创立汉佛教天台宗之后,隋炀帝专门来天台宗朝拜并成为笃信弟子,这里就渐渐广为人知了,李白杜甫来了,王维孟浩然来了,济公来了,鉴真来了,东洋和尚也漂洋过海来了。“寺若成,国即清。”有这句话放这儿,史上大概没有哪座寺院跟国家的命运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了。

天台山多雨,游记里说:“而雨后新霁,泉声山色,往复创变,翠丛中山鹃映发,令人攀历忘苦。”国清寺就掩映在一片“翠丛”之中,溪桥边的照壁上赵朴初题写的“隋代古刹”四个大字异常醒目。当时看到这个照壁我就被吸引住了,这个“隋”字非常特别,它省却了右边当中的工字,同行人中第一次来的都不太敢读。这个写法应该是出自隋朝尚书苏孝慈的墓志碑文,而《苏孝慈碑》正是中国书法的传世大帖,因欧阳询曾与苏孝慈同朝为官,所以此帖被认为是欧体的先驱。光绪十三年此帖出土旋即名噪天下,康有为说:“初入人间,辄得盛名。”阅读《苏孝慈碑》,结体中正,挺秀端丽,千二百字,宛如天成。不禁感叹古人的智慧,一个不知名的书者,提按之间却留下了任人千遍临摹都参不透的绝世笔法。而天台山呢,它的莲花般的体态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参悟,才发现了它的天成法相。对先人的敬畏和对自然的敬畏真的应该驻留在我们的心里,并使之不朽。

重读《游天台山日记》我忽然觉得,当年的匆忙来去真是愧对这一方净土了,对于自然风物对于传统智慧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生疏了。天台山的山雨里,我甚至都忘记了问一问这座古刹为什么门向东开,还有寺里那块王羲之在天台山习字留下的“鹅”碑,谁能看出哪几笔是王羲之手迹,哪几笔是后人玉成的呢。

徐霞客是这样记录石梁的。“石梁即在亭外。梁阔尺余,长三丈,架两山坳间。两飞瀑从亭左来,至桥乃合流下坠,雷轰河,百丈不止。余从梁上行,下瞰深潭,毛骨俱悚。”石梁是天台山最著名的自然景点,也是我记忆犹新的一个地方,它仿佛什么时候都藏身在一片烟雨浓翠之中。

石梁是花岗岩岩体,和两边的山壁是一体构造。这让我想起同为花岗岩的三清山景点巨蟒出山,作为地质队员,我曾经在江西电视台专门介绍过这个景点的形成,那是地壳挤压抬升加上崩塌、侵蚀、根劈作用共同完成的自然杰作,而天台山的这道石梁却让人颇费思量。花岗岩地貌的造景运动多为垂直方向,而眼前的石梁却是横卧着的,它的节理和裂隙是横向的,这种构造一般都出现在喀斯特地貌之中,在花岗岩中真的很罕见。如果说三清山的那只巨蟒是昂首出山的话,那么这只巨蟒则是静卧在丛林山涧的。徐霞客的描述是准确的,感受也是真实的,这也难怪他在写天台山第二篇游记的时候,还在感叹说:“观石梁奇丽,若初识者。”

在徐霞客之前来过的人太多了,一大堆如雷贯耳的名字与这里溪唱和鸣,米芾的摩崖石刻清晰如初,流瀑轰响惊醒的怕是不止那些个历代诗人的残梦吧。李白有几句诗是这样的:“自言历天台,搏壁蹑翠屏。凌兢石桥去,恍惚入青冥。昔往今来归,绝景无不经。何日更携手,乘杯向蓬瀛。”这首诗是写给高僧僧崖的。李白写“天台”的诗句有五六首,而在石梁这里他想到的是,石梁是一条通往蓬莱的仙路。李白在天台山领悟到的禅意融化在了诗意里,也让天台山的一庙一景都更加耐人寻味了。“昔往今来归”。在天台山,如果只是观景怕是要留下不少遗憾。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游记名篇,可是他因为找不到往返的道路而无法重游,这个惋惜留给了他自己也留给了天下人。徐霞客在这一点上要务实得多,他用接近日记的方式告诉我们只要跟着他走就可以了。很难说他们谁更高明,徐霞客在游记里没有多少写意和联想,连比喻都用得不多,他对天台山是全景素描式的呈现。如果说陶渊明留给后世的是悬念和思考的话,那徐霞客留给我们的则是一条清晰的路线图,走下去每个人的收获也都不尽相同,这大概就是旅游的魅力,也是有些地方让人去了还要去的原因。这样说来,徐霞客的《游天台山日记》不但具有首发意义,而且还留下了最好的导游词。

天台宗祖师智者大师在他的《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中对于“止和观”有这样的话:“当知此二法,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若偏修习,即堕邪倒。止观岂非泥洹大果之要门,行人修行之胜路,众德圆满之指归,无上报果之正体也。”拿现在的语言来说,止就是安详和宁静,是把心放在一个地方。观是看和思维,把注意力集中观察自己当时的心理状况就是观,观的作用就是悟。天台宗的教义是使人通过观察和思考不断地提升境界,这样的理论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人来说是有积极意义的。我懂得,徐霞客当然更懂得。

我不禁想起离天台山不远处余姚的王阳明。王阳明是宁波余姚县人,“天台山为台、绍、宁三府之祖山也”,因此王阳明也可称之为天台山人,更何况他们家的祖辈里还有在天台山学书法的王羲之。说天台山是王阳明创立“阳明心学”的圣地我想是可以的。天台山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道场,而王阳明也是儒释道的集大成者。天台宗要义“一念三千”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在道理上是并行的,是可以走到一起的。他们共同强调的是“心”的强大和圆融,而王阳明的“致良知”基本上相当于在俗世中修行了。

那么,天台山这块福地给芸芸众生带来了些什么呢?天台山脚下也是余姚人的余秋雨先生这样说过:“当时的家乡,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唯一与文明有关的痕迹,就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吃素念经的女家长,天天做着积善行德的事。她们作为一家之长,有力地带动着全家的心理走向。我相信,这些村落之所以没有被仇恨所肢解,这些村民之所以没有被邪恶所席卷,都与那支由文盲妇女组成的念佛队伍有关。”无需在余秋雨先生这段话上做注解,佛教从最初就是从各个方向探究人摆脱苦难的道路,对于融合的浙东来说,天台山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

我们常说这个世上最难的事是认识自己,而认识身外的世界又谈何容易,所谓“观自在”也是此理,看清自己的内在,看清自然的存在,何其珍贵啊。人这一辈子能好好地认识几个地方,看得透彻一点,就算是扩大了生命的空间了。徐霞客一去十余天,来回百多里,风雨兼程,天台山因此而让世人知晓,不也珍贵吗?徐霞客颇像一个苦行僧,这百里跋涉正是徐霞客自己生命的延展。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说说徐霞客的佛缘了。徐霞客的天台山之行是应宁海名士陈涵辉之邀,陈不是宗教信徒,但是,他因崇拜唐代隐居在天台寒岩的著名诗僧寒山子,所以自号“小寒山子”,以寒山子自居。陈涵辉在靖江任知县时就与徐霞客成为好友,他们的书信往来多次谈及天台山佛教和天台宗,尤其是国清寺以及寒山、拾得两位高僧。徐霞客怎能不动心。徐霞客在《游天台山日记》里描述寒岩、明岩算是最详细的,也多次提到寒山、拾得两位高僧。寒山就是闻名海内外的寒山子,拾得就是后来苏州寒山寺的住持,寒山寺的命名者。

《游天台山日记》里有这样几句:“二十里,过上方广,至石梁,礼佛昙花亭,不暇细观飞瀑。”这是《徐霞客游记》里的五次拜佛两次礼佛中的第一次,在石梁这样的奇景面前他还是选择了先去礼佛。再看看他的行程,进山就遇见了云峰和尚,后面的八天大都吃住在寺院。我可以这么认为,是天台山的僧侣帮助徐霞客一起完成了他的《游天台山日记》,徐霞客在天台山真是結了善缘。

王阳明去世后第六十年徐霞客出世,作为读书人徐霞客一定知道“阳明心学”。他在1636年五十岁时去广西上林,那次游历时间最长留下的文字也最多,而王阳明也正是在上林用他的心学取得了平乱胜利,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我们不得而知,但徐霞客的整个游历过程就是一个“知行合一”的过程,他内心的“良知”和游历行动是合二为一的,因而他取得的成功便是前无古人的了。那么到底是“知行合一”影响他更多,还是天台宗的“一念三千”影响更大呢,抑或兼而有之吧。

写到这里,我知道了天台山为什么吸引了那么多古今学者来访,这是一个可以启迪心智的地方。搁在今天,山明水秀里,暮鼓晨钟中读读天台山,读读徐霞客游记,读读属于这里的唐诗,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如若进山,再让自己的汗水流出来,有什么比这时的参悟更透彻呢。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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