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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蒿

2019-09-10朱千华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金农车前子河豚

朱千华

我说的青蒿,就是芦蒿,古称蒌蒿,野生草本。叶似艾,青白色,长数寸,生湿地水泽中。写芦蒿的诗文,古今无数。现在吃芦蒿者众,写的人也多。看多了,就腻。用青艾做题,无非是取字面的青艾意味,让耳目也换一回新鲜。

我从南方归来,常走东关街。百年老街,总还保留了那么一点儿古意。抬头,看见一家小酒馆,招牌上用粉笔新写几个字:清炒芦蒿。字没规矩,歪歪的很野。却让我在老街上感到一股春味与水汽。好久没尝到新鲜芦蒿了。知味停车。端上来的,是芦蒿炒豆腐干。鲜香水腥扑鼻,满眼都是南方的青罗带、碧玉簪。只有这时,才可体味汪曾祺笔下的芦蒿: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

春水的气味一阵阵涌来。小酒馆对面,是小玲珑山馆遗址。很少有人来看。山馆的主人,是清代著名的扬州二马,马曰琯、马曰璐兄弟。二马有雅癖。古代有钱人,都有多种癖好,爱马,爱石,好鲜衣,好美婢。独二马以古书、朋友、山水为癖。

二马是大盐商,生意做得好,富甲扬州,在东关街筑大园子小玲珑山馆,园中有一太湖石,玲珑剔透,故名“小玲珑山馆”。此石尚存世间,已残,在史公祠。我经常到史公祠去抚摸那块太湖石,四顾无人,就爬上去坐坐。坐在这里,我可以看见马氏兄弟正与一帮文人唱和。

芦蒿清鲜、脆嫩、素净,与太湖石风马牛不相及。但有一次,在太湖石山边,举办过春蔬宴,其中就有芦蒿。春蔬宴与扬州二马有关。

小玲珑山馆,又名街南书屋,为马氏兄弟雅集、藏书处。二马藏书之富,为全国之最。藏书百橱,积十万余卷,整整两幢楼,多秘籍与善本。《四库全书》编纂时,征求海内秘本,马家进献而被采用者,多达八百余种。

二马慷慨。走投无路的落魄文人,来小玲珑山馆都有吃有住。“所与游皆当世名家,四方之士过之,适馆授餐,终身无倦色。”书多,食宿又免费,对潦倒文人极具诱惑,纷至沓来。来者都是何人?全祖望、金农、郑板桥、汪士慎等等。杭州人厉鹗,怀才不遇,投奔小玲珑山馆。马曰琯对他十分照顾,后来鹗六十岁了,尚未生子,遂特辟宅院,为他纳妾。

来小玲珑山馆的文人,虽然落魄,却非等闲之辈。没两把斧子是进不来的。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想换换口味。于是,二马率众人去让圃。

让圃,是诗人们又一个雅集去处。二马别出心裁,专门弄了些春味来让大家尝鲜。其中就有芦蒿。还有荠菜、芹菜、杞苗、芦芽、菜薹。把春天都摘来了。吃完,众人赋诗,就有了《让圃咏春蔬组诗》。马曰琯写蒌蒿,马曰璐写杞苗。《蒌蒿》全诗如下:

厥蒿二月生,细白美盈寸。

登柈点吴酸,携筐采下馔。

河豚愁腊毒,得此可不论。

珍重下箸时,佐我桃花飰。

文人都穷酸。没钱刻书,也来找扬州二马。大学者朱彝尊出身寒微。家贫,遇灾荒,难以继餐。朱彝尊自幼好学,即使无以举炊也书声琅琅。著有《经义考》三百卷。此书即由扬州二马斥巨资刻印。现在读《经义考》的人不多。但朱彝尊描写风土民情的竹枝词《鸳鸯湖棹歌》,流传甚广。《棹歌》有百首,清新自然,朗朗上口,也写过芦蒿:

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

听说河豚新入市,蒌蒿荻笋急须拈。

扬州八怪中,最穷困潦倒的是金农。大师级的人物,那时却寄人篱下,卖画为生。画卖不出,就扎花灯卖。

扬州二马没看出金农后来会成为一代宗师。但在当时,小玲珑山馆雅集聚会,邀请金农参加,也算很不错了。金农有一首诗,题为《乾隆癸亥暮春之初,马氏昆季宴友人于玲珑山馆》,记载了与二马、厉鹗、郑板桥唱和的情景。金农这一次没有吃芦蒿。

金农吃芦蒿,是在另一次的豪门宴上。事见汪曾祺小说《金冬心》。

扬州大盐商程门雪,宴请新任盐官铁保珊。铁大人来之前,吃过几天的满汉全席,就想吃清淡些。程照办。清淡是清淡,却是一桌名贵刁钻的清淡。甲鱼只用裙边,鱼只取腮边两块蒜瓣肉,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而是清炖杨妃乳——刚从江阴运来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忙说,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得有芦蒿才配称啊。程忙说有。素炒蒌蒿苔、素炒紫芽姜……铁大人连说,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

这种豪门宴,在铁大人眼里竟是咬菜根。简直搞笑。金农一介寒士,哪见过这等奢侈。他想到了袁子才。托他卖灯,不知卖出了没有?又想到他的《随园食单》,觉得袁子才把几味家常鱼肉,吹嘘得天花乱坠,如何能与这样一桌“清淡”相比。金农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冷笑。

早春二月,芦蒿应市。我们这里吃的芦蒿,是八卦洲运来的。到南京,过长江二桥,就经过八卦洲。桥上看八卦洲,满眼翠色,那就是芦蒿吧。阳光铺洒,很柔媚,一江春水,溶溶漾溢,大地一片温润。远远望去,碧瓦竹根,篱边都有芦蒿生长。江边有女子采芦蒿。“呦呦鹿鸣,食野之蒿。”《诗经》般的春日中,怎么看,都觉得那江边采芦蒿的姑娘,个个都是美人,像芦蒿一般鲜活。猛然想起,芦蒿还有一个美妙的名,叫“瘦人草”,李时珍《本草纲目》说“久服(芦蒿)轻身”。就是说,吃芦蒿可以减肥。难怪江边采蒿的女孩都那么窈窕。

我坐在东关街一家小酒馆的桌边,吃着满目青葱的芦蒿,不着边际胡思乱想。想到散文。写了这么多年,对于散文的认识,还不敢说有多少主见。大体上来说,每个人对于散文的观点,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变化,都有不同。《文心雕龙》读过数遍,才发现中毒太深。车前子说散文,“粗茶淡饭”是一种高境界。他说:“我的散文尽管已绝大鱼大肉,可还是有些小荤小腥,这让我很不满意。”这话让我回味半天。

拒绝大鱼大肉,可以理解。小荤小腥有何不可?不明白,就打电话问车前子。车前子在苏州住了两个月,前天刚回北京。他不回答,只与我说在苏州吃芦蒿。说芦蒿本是野蔬,平民贱物,现在的价格却是不菲,最贵时,卖到十几元一斤,各类高档筵席都有此菜。但这样的芦蒿已被包装,用荤腻的鸡炒肉炒,仍属于“小荤小腥”,失其本味。

失其本味,是多么遗憾的事。我们在电话里交谈吃芦蒿。车前子教我一种最朴素的芦蒿吃法,可以保持野生的苦蒿味。辦法是,什么也不加,只以热油大火煸炒,盐少许,即可。翠色可掬,味虽寡,却本真。或者凉拌:芦蒿过沸水烫,数分钟捞起,加盐油少许拌之。

就着啤酒,吃完一盘清炒芦蒿。雪白的盘子上,还有最后一根芦蒿,仔细看,是瓷上青花。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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