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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将至

2019-09-10宁经榕

广西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狗崽叔公田鼠

宁经榕 1990年出生于广西钦州市钦北区,2014年大学毕业,目前在钦北区板城镇政府工作,有多篇小说在《广西文学》发表。

那年冬天,连下一个星期雨,我们躲在放羊棚里烤玉米吃。端午坐在我对面,重阳坐在我右边,中间燃着一堆旺火。我们一边扯大话一边转动手里还没熟透的玉米。玉米是偷的,放羊棚下一山头的玉米,一村人的都在那,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我们偷到谁家的了。我们把玉米装进蛇皮袋藏到放羊棚里,第二天从家里搬来柴火,就拿出来烤。冬天下雨的时候我们经常这么干,不下雨就到田里熏田鼠,番薯地里密密麻麻全是田鼠打的洞,我们带上一条狗、一袋秸秆,把点燃的秸秆往田鼠洞里塞,浓烟起来,就凑嘴巴去吹,三个人轮着吹,吹到我们闻到眉毛烧焦的味道,田鼠被熏出来了,那条狗轻易把田鼠咬住。狗不吃田鼠,我们拿来烤。剥皮破肚,抠掉内脏后就放屋顶上晾晒,天气好的时候晒两天就干了。刷上油盐辣椒,烤半个小时香得舌头都快吞到肚里去。我们喜欢吃这个。只是下雨,到处泥泥泞泞,熏不了田鼠,我们就去偷玉米烤。

火光照得屋里一片红亮,屋里尽是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听不到屋外下的雨,只有屋檐雨水滴落的声音。门外探出个脑袋,我们一扭头,看到狗崽在盯着我们看。端午说狗崽你过来。狗崽脑袋一缩,就看不到他了。很快又探出半截脑袋来。端午又说,过来吃玉米,吃了派你去做件大事。狗崽进来蹲在火边哈气,头上脸上都是细细的雨滴,看得出他挺冷。吃吧,端午把他手上的玉米递给他,狗崽一大口啃下去,嚼了几下,哇哇蹦出两条泪水来。端午在玉米上偷刷了半勺辣椒,我们那辣椒是野生的鸡辣椒,火辣无比,这下子够狗崽受的了。

狗崽吃完玉米,端午就叫他去买烟,这就是他交给狗崽的大事。狗崽这家伙经常偷工减料,让他买五支他只拿回四支,端午拧他耳朵问怎么少了一根,他啊啊大叫,说路上滑跌了一跤,不小心掉了。我们都知道他私吞了。

这家伙不和村里的小屁孩玩,整天黏在我们屁股后面。他妈生了五个娃,一年一个,全是公的,他最大,一件衣服从大到小轮着穿,大的不合身了给小的,小的不合身了再給小的。这么一轮下来,到那最小的身上,衣服都快成一块抹布了。他爸在桂林做清洁工,没人管他。他爷爷也管不过来,他说狗崽啊,你狗日的最大,别整天待在家里和你几个弟弟抢东西吃,出去自己找!他几个弟弟,全一个模子,大嘴巴厚嘴唇,整天就琢磨着吃,为此常大打出手。狗崽就跑出来了。

我们边烤玉米边等狗崽,吃了好几根了还不见狗崽回来。卖烟的地方就在山脚下,不到一百米,端午叫他买甲天下,我们桂南这边抽甲天下的很多,一毛钱一根,味道不错,很浓。等到中午,还是没见他,屋外雨似乎大了些,噼里啪啦敲打着树木的叶子。端午让重阳去看看,重阳去了,十来分钟就回来了。说烟是买了,不见人,这家伙定是跑路了。抖抖衣服上的雨水,重阳坐回我右边的位置。端午说,下次见他看我不宰了他。三人东扯扯西扯扯,都有点困,就各自靠着墙睡去了。

眯了一会儿,我就被冷醒了,醒来发现火堆快灭了,赶紧添了些干柴进去。屋子里很安静,他们两个睡觉都不打呼噜。屋外起风了,吹得树木沙沙响,一阵接一阵。端午突然一个激灵醒来,问我这是什么声音。我说外面起风了。他说我以为下雪了呢,我说放屁。他说,没准呢,都入冬这么久了。我说,爱下就下,反正我赢定了。

前几天我们对雪的形状争论不休,那天傍晚我们几个在端午家里看天气预报,他家里有钱,买了电视和VCD。播天气的是个女人,端午说他跟卓依婷长得很像,端午家有很多卓依婷的盗版碟片,都是他老子买的,他老子一回家就播卓依婷的影碟。那播天气的女人说今年冬天受拉尼娜影响,南方将普降大雪,雪线极有可能延伸到广西南部。我们开始吵的是拉尼娜,这拉尼娜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竟然能让广西南部下雪,要知道从小到大,都没听说过我们那里下过雪。吵得不可开交,端午去问他爸,他爸在外面跑生意,见识多,应该知道。他爸说拉尼娜应该跟卓依婷差不多吧,是个女人的名字。可我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女人能让雪下到广西南部来,难道她是神吗。我们继续吵,从拉尼娜吵到雪,假如拉尼娜她真的是个神,会让雪下到我们村里来,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呢。大伙都没见过雪,端午说雪像个水珠一样,是圆的。重阳说雪应该像个锥子,这样才能像降落伞一样飘起来。那时我刚学了鹅毛大雪这个成语,我说雪跟鹅毛一样!谁也不服谁,最后一哄而散。

重阳也醒来了,四处张望,说下雪了吗?雪在哪里?是不是锥子形的?端午说,你狗日的睡傻了吧。重阳说,你们不是在说下雪吗?端午说,我敢拿脑袋担保,就算下雪也不是锥子形的。重阳说,那也不像水珠,要不干吗叫雪叫它水珠算了。两人又开始吵起来,我弄着火堆,火越烧越旺,映得我们的脸像溢出油汁的烧鸭。吵停了大家都低头看着火堆。屋外的风仍在沙沙响。端午拿着一根火棍玩,习惯性地掏裤兜,没掏出烟,才想起来狗崽拿烟跑了,又拿起火棍继续玩。许久,重阳从火堆里抬起眼,说要是下雪,我们怎么办呢。我说,下雪就下雪啊,我们还要怎么办。重阳说,我是说,这雪这么多年没下过,我们是不是该干点什么。手上的火滚往里一戳,飞起来一大串火星子,端午说,我们是该干点什么!

火烤到了傍晚,我们还没想到要做的事情,我们吃光了玉米,熄灭了火,就出门要回家。雨还在下,放羊棚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山间裹着一层雾气。很快就到村口了,端午说要找狗崽算账,重阳说算了吧,那小子能跑哪去,明天还不得乖乖自己过来。说完他就回去煮晚饭了。他每天都要煮晚饭等他爸,他爸早上就出去镇上收废旧了,老晚才回来。就是跑一辆三轮摩托,车厢加焊过,焊得老高,装满车的时候看不到人,只看到一车垃圾在晃荡。我们那收废旧也不丢人,也能赚不少钱,比种田种玉米好多了。重阳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别人一问到他爸,他就说收垃圾的。快一星期了,他爸没收到什么好东西,倒不至于空手而归,废铜烂铁塑料瓶子发霉的纸皮,乱七八糟都捡半车回来,再倒到他家院子里囤着。他家院墙边有一棵老樟树,有二三十米高,据说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种的。废旧囤了好几个月,快有老樟树一半高了。别人拿他玩笑,说废旧大王,什么时候登基啊?他也不恼,说时辰未到。别人又问,那时辰几时到?他说,等到这堆东西有樟树这么高的时候。那人一抬头,看到樟树直溜溜戳向天空,看不到树冠,大喝一声,这他妈还齐天大圣了!

重阳回去弄好锅瓢,门外突突响起摩托车声,他爸从车里一跃而下,对着屋里喊,狗崽子,今天吃顿好的。一条鲢鱼,很腥的那种,一瓶六块钱的蛤蚧酒,说是今天撞狗屎运了,收了个古董。重阳问是什么古董。手往风衣内兜一插,摸出了一小尊菩萨,伸到重阳面前,他爸说,好家伙,唐朝的,比院里的樟树年龄还要大。重阳看那尊小菩萨,尿黄色的,玉不像玉瓷不像瓷,伸手出去想摸摸。他爸手往回一缩,说眼看手不动,又眯着细眼,指着菩萨底座说,瞧瞧,公元868年,唐懿宗咸通九年。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它的油漆,那个滑啊,我一看就知道是唐朝做的,至于是出自哪个名匠之手,那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说完手又往兜里一插,放好菩萨,去翻墙角那堆古书,翻了半天挑出一本没有封面的,拍拍书面,拍出了一只肥硕的蟑螂。扣上老花镜,食指蘸了蘸口水,就开始翻页了。

重阳家离端午家不远,拐一个矮坡就到了,他爸最近赚了钱,建了座两层的楼房。他爸不爱干活,整天跟那帮狐朋狗友饮酒,饮醉了就去赌,输光了回来继续饮。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爸穷得内裤都没得穿。去年跟他那些朋友出去外面跑生意,也不知道跑什么生意,入夜就出去,天光八早就回来睡大觉。老婆问他,他就甩一捆钱到她脸上,说你想问什么?他老婆见有一捆钱到手,忙说什么都没想问。这样折腾半年,不单建了屋子,还买了个大哥大,那时我们村只有不到五台的传呼机。带传呼机的都是名人,一天到晚绑在裤头上到处溜达,一有呼声进来就跑着去村头小卖部那回电话,响个闹钟都要回几次电话。那个大哥大端午拿给我看过,差不多有一块火砖那么大,黑色的,老沉。

那天天刚黑端午就过来找我了,说准备出发了。我们就拿着手电筒去找重阳。重阳从他家院里一个狗洞里钻出来,脸红扑扑的,问他才知道跟他爸饮了几杯蛤蚧酒。我们沿着村路往外走,雨停了半天,村路还是泥泞的,路边的杂草渗着一股冬季的冰冷。到山里刚摘了十来个玉米棒子,夜空便落起雨来,浇在我们的脸上,刺啦啦的冷。我们跑上放羊棚去躲雨,本来想烤一堆火,可柴白天已经烧光了,三个人围着一堆熄灭的火坐着,抱着手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说冷吗,端午说废话,重阳没说话,手电筒的光就照到他脸上,端午说,你个卵仔不冷啊?重阳说,不冷,我正暖呢。端午说,有蛤蚧酒喝了,你当然暖。重阳说,哪儿,老头子买回来的,我就陪他啜几口,再说,你家不是有个酒柜吗,上面的酒够你喝一年了。想是因为大家都冷吧,聊着酒似乎能暖点,又聊到了火,端午对重阳说,今天白天就应该留点柴火,都给你狗日的烧完了。扯了一会,外面雨还是没停,好像还起了大风,吹得夜空呜呜直响,又扯到了今天下雪的话题。我听说,北方下雪就像我们这下雨一样,隔几天一场隔几天一场。重阳一边用手电筒照着放羊棚的窗户一边说,那是一扇小窗,被风吹得咿呀响。端午说,我还听说北京下雪跟放屁一样呢,一憋气就呼啦满天飞了。端午问我说是不是,我说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雪。端午说,都没见过,那还扯个淡,还是等它下再说吧,天气预报都说了,那可不会假。重阳说,那下雪了我们到底该干吗呢。我说,学着电视上那个南方人,看见下雪穿着裤衩在雪里跑?端午说,我看你挺有气质,最好连内裤也脱掉。屋里一阵笑,笑罢冷风又卷进来了,重阳酒劲退了些,也有些冷抖,说,我看要下雪,我们就在这烤火,想着就爽。端午说,这主意倒也不差,就差吃的。重阳说,当然还要有玉米,晒干的田鼠肉,最好还要有酒。

说干就干。我们趁着天气好去田里熏了两天田鼠,得了二十来只,清理好杂碎挂到竹竿上晾晒。冬天的风干燥,太阳也够大,两天下来晒成了田鼠干。玉米要现摘,放久就不好吃了,我们去挖了重陽家半编织袋番薯,他家种有。剩下的就是酒的问题了。起先我们商量要散卖的米酒就可以了,那东西便宜。后来端午回去偷了他爸两瓶上面画着人头马身的酒,说是这两瓶酒他爸一直没舍得喝,肯定是好货。一个明朗的夜里,我们扛着一把铁铲,一个编织袋到放羊棚那,编织袋里有田鼠干、番薯和两瓶人头马身的酒。我们在里边一个角落里挖了个坑,把编织袋绑好,放进坑里,填好泥土,再在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作为记号。万事俱备,就等着雪来了。

回去后我们每天晚上七点就到端午家,等《新闻联播》结束看《天气预报》。端午家的屋子大得很,他爸妈住在一头,他和两个妹妹住在一头,中间隔着三四间房。端午把电视放得很大声,我们担心吵到他爸睡觉,他跟我们说过他爸白天睡觉晚上出门。虽然已经是七点了,但我们还是担心他爸还没出门。端午说怕什么,他早出去了,就算不出去,放最大声关上门那边也跟没声一样。说完把电视调到最大声,把我们撵出门,要示范给我们看。我和重阳站在门外,伸长耳朵听了一会,果然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把耳朵贴到门上,才听得一点声音。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我们一听就知道《天气预报》的时间到了,便推门进去。那女人说,雪线已经过了长江了,前两天我们看的时候北京还没下雪呢。还说预计未来几天,雪线将继续往南边移动。我们想这个长得像卓依婷的女人果然没骗我们,她真是个好女人。

第二天端午在秸秆堆里捉到了狗崽,这小子在秸秆堆里挖了个洞,藏在里面偷看我们熏田鼠。端午发现了他,故意把熏田鼠的烟往秸秆洞里扇,他像一只小田鼠一样嚯地蹿出来,一头把脑袋插进水沟里,抬起水淋淋的脑袋看了我们一眼便逃跑了。端午对他喊,你个卵仔吞了我东西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后几天一个夜晚,我半夜醒来,听到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打开窗才发现外面下雪了。我打开了走廊的电灯,看见昏黄的光线下雪花一片片飘落,好些飘落到窗户的玻璃上。打开窗张开手掌,好几片就落到了我的手掌上,我缩回手想看看它的形状是不是像鹅毛,可凑近一看早化成一摊水了。我飞快下了床,胡乱披了个外套,抄起手电筒就往外走。手电昏黄的光柱在夜雪里晃动,我踩在积着厚厚雪的路面,看着不断陷进雪白里的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雪地里的脚印一直延伸到端午家,我用力地拍打着他的窗户,不一会屋子里的灯光亮起来了,端午从窗格探出脑袋,眯着睡眼骂我大半夜叫个毛哦。我说,下大雪啦!快穿衣服出来啊,一会在村口的樟树下会合,我先去叫重阳了。没听清楚端午的回答,我便扭头向重阳家跑去。重阳家瓦屋旁有一盏灯,他老子装的,说是怕人半夜偷他那堆废旧。瓦屋顶上全是雪,灯光一晃,白白黄黄。那堆院里的废旧,高出院墙一截,在夜空下散发着雪白的光。他的窗子有个框是没有玻璃的,好像上次刮西北风的时候给拍碎了,他拿几张报纸撑着当玻璃用。我揭开报纸,喊着重阳快出来,下雪了。听到声音他就爬起床来,凑过来和我说,别说话,我老子在隔壁呢。我们往村口跑去,我跑在前面,他跑在后面。跑着跑着一回头就不见他了,我喊了几声,声音都消融在夜空里。我又沿着出来的路回去找,奇怪极了,雪地只有一行脚印,我们明明是一路跑出来的。我沿着一行脚印走,天空越来越暗淡,我的手电筒也没多少电了,勉勉强强能照清楚地上的脚印。我走啊走,感觉已经快到重阳家里了,可走了好久都没到,直到手电筒没电了,我才不得已停下脚步。夜空很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我转着圈子要辨别方向,可哪边都是一样,黑乎乎完全看不到任何轮廓。我转啊转,越转越快,最后转晕了摔到雪地上。我想站起来,可发现动不了,我能感觉到身子下面的雪在融化,一点点渗进我的衣服里,烫到我的皮肤上,我啊的一声叫出来。

天亮了。

醒来发现屋顶漏雨了,雨水滴在我床上,被子都湿了一半。前几天隔壁二叔公提醒过我了,说我家屋顶几块瓦开缝了,我没理他。这家伙老眼昏花,能把一块咸萝卜看成肥猪肉,我当然不能信他。扛出梯子,我自己爬上屋顶去叠好瓦片。天真冷,雨细细的,飘卷在我头顶上,好几十根雨丝晃晃荡荡离我远去,像碰到什么似的,又突地折回来了。我想到了天气预报,那女人说雪线过了长江后一直在湖南江西一带徘徊,说是南边有一股暖湿气流,两边僵持住了,南的上不了北,北的下不来南。

在等雪的日子里,村里发生了一些事。

通常,端午他爸出去后,他妈会做好早饭等他回来。那天早晨,他妈煮好早饭就到大门口等着。冬天天亮得晚,她弄好早饭了天还黑沉沉一片。她搬一张凳子到大门口坐着等,从黑暗等到天色逐渐微红,再彻底白亮。路过的村人看她在那坐着,打招呼说婶子早啊,她说早啊,这些鸡鸭天还没亮就闹著要吃东西了。几十只鸭子围在她旁边团团转,她男人没回来,她一粒饭也不喂。等到远远看见他男人回来,又忽然拿起板凳回灶头那假装坐着。每天如此。那天早晨她从早上等到中午都没见到她男人回来,她跑去小卖部那用座机打他的大哥大,没通,急得团团转。回到家里后面跟着一串嗷嗷待哺的鸭子,她胡乱踢了几脚,把本来要喂它们的米糠搁在灶头上。那群鸭子伸长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嘎嘎大叫。

她以为他又出去鬼混了,可等了几天,还是没见露脸。后来从村委会得知,他犯事了,当天她就挎着一包衣服出门去了,出去好一阵子都没见回来。端午家里就由他爷爷照看,他爷爷和二叔公一辈,之前两人常待在村口那樟树下下象棋。儿子和儿媳都不在,他没工夫下棋了,余下二叔公常整天在樟树下守着一盘摆好的象棋。

开始时端午显得并不在意,该和我们玩的还是跟我们玩。他出去就出去吧,反正天天在家睡觉,有和没有差不了多少。他倒是没提到他妈。过了一阵子,明显感到他的话比以前少了,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我和重阳在放羊棚里聊着天,他望着那一堆红热的火出神。重阳拍了拍他肩膀,说想什么呢。他说没什么,想你屁股下那些田鼠干,再不下雪就发霉了。

田鼠干没发霉,重阳家的那堆废旧却先发霉了。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垃圾堆里那些破烂的玩意沤坏了,散发出一股霉味,北风一吹,左邻右舍炸得喷香的猪头肉都变味了。忍了好几天,实在忍无可忍,又不好意思说他,就到村委那投诉。村委来人给他说道理,他反而给来人讲道理,来人说你再不处理我就报上面处理了,他爸说你尽管报,我拉我的屎关你们屁事,还能把老子屁眼堵住不成。谈不下去,大家都散了。风大的夜晚,重阳感觉自己睡在一个垃圾场里,他把靠近院子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可气息还是从屋顶瓦片的间隙进入,闹得他整夜做噩梦。

那天他爸收废旧回来饮了一瓶蛤蚧酒,从兜里掏出那尊菩萨啪一声摔碎在地上。重阳说你摔它干吗。他爸说,屁东西,什么用都没有!重阳蹲下去,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到桌面上。刚放好他爸又一胳膊把碎掉的菩萨推到地上,血从他爸的手臂上流出来。后来在放羊棚里,重阳和我们说,那段时间他爸兜里空了,想卖掉这尊菩萨。收古董的那些人说,这破玩意儿,拿出去哄孙子吧。他说,我吼你孙子!他以为别人讹他,走完了镇上所有的古董店,都一个说法。他气得往一家店里的桌子一拍,以为要砸坏人家的桌子呢,往下一看,桌子没坏,他的菩萨却凹了一个大口子进去。

往后几天,我们在放羊棚下看到了狗崽。放羊棚有一条山沟,山沟旁是几垄红薯地,那的红薯遭霜打过,蔫不溜秋,我们都懒得偷。在中间的一条垄沟里,我们发现了狗崽,他屁股翘得老高,头埋到地上,在刨人家的红薯。端午过去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向前打了个翻滚,骂着谁他妈的那么缺德。一看是端午,赶忙直起小腿要跑,没跑几步给端午拎回来了。提着他的衣领,端午问他上次为何私吞了烟钱。他坚决不承认,说跑得快,那天风又大,五毛钱不小心掉山沟里了。端午把他提到山沟边,让他整个身子悬在沟的上边,说你认不认,不认我就放手了。他说我认我认,我饿,都买辣条吃了。端午说,你狗日的不是吃了两根玉米嘛,你还饿!狗崽又说错了错了,我买烟了,不小心抽了一口,天气冷啊,抽一口就停不下来了。端午说你抽得爽吗?狗崽说爽,又马上改口说不爽。端午把他拎高了一些,说,你不把钱还我我让你爽个够。狗崽喊起来,说别别,我还你,我老子过年回来的时候新账旧账一并还你。端午一放手,狗崽咚一声掉山沟里了。山沟很浅,狗崽挣扎几下湿淋淋地爬上来撒腿就跑,拖着一条水线晃悠悠逃去了。

那是那年冬天我们最后一次上放羊棚。

回到村里不久,端午他妈回来了两天,两天后就带端午和她两个妹妹出去了。出去前端午和我说,去的地方不远,下雪的时候他会回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妈为他爸减刑四处奔波。刑没减成,他爸让他妈别等他了,带孩子改嫁吧。后来他妈没改嫁,在那附近找了个饭馆,帮人家洗碗,就一直在那住下去了。偶尔,她会带孩子去住一段时间。

重阳他爸摔了那尊菩萨后,一直寻找更好的垃圾收购站。他总觉得镇上的垃圾收购站跟古董店是一伙的,都把人往死里讹。他去了好多地方,几乎跑完邻近的镇,还是讨不到一个好价钱。后来他决定去远一点的地方找,他在收来的废旧里边抠出了一幅皱巴巴的地图,在上面圈圈点点,戳出一条路线,叫上重阳,轰着三轮车出去了。我问重阳他要出去几天,他说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

我在家里等,端午家的天气预报没法看了,我跑到二叔公那。端午爷爷不陪他下棋的时候,他买了一台收音机,天天咿咿呀呀听着。端午他妈带孩子出去后,他爷爷又闲了,又跑去和二叔公下棋。下雨的时候,他们就在二叔公屋里,旁边生着一堆火,我常跑去火堆旁,拿着二叔公的收音机捣鼓着。我记准了一个电台,那电台隔一会就播天气预报。我想知道北方来的雪到底战胜了南方暖湿气流没有,可他们似乎忘记这件事了,天天都说晴转多云,今天多云转小雨,听了半个月,一个雪字都没听到。

那天忽然暖了,我穿两件衣服都觉得热,二叔公那堆火也没生起来,两老头也脱下了外套。我抱着收音机往天上看,天蓝透了,一点下雨的样子都没有,更别说下雪了。然而收音机里却说,又有一股冷空气从西伯利亚而来,北方的好几个省又开始下雪了。后来陆陆续续好多城市都下雪了。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窗子上的玻璃有一层细细的冰。我冲出屋外,路边的树叶和杂草上,都结了一层白白的冰,从近处一路往远处铺开,看着是有点像雪了。往后几天,冰越来越厚,有时连路上也铺了一层,人踩上去,嘎嘣碎了。我看着墙上的挂历,上面标着除夕的那个日期很近了,我看到归家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扛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有开摩托车的,有搭长途车的,到村口下来了,抖抖身上风尘,都钻进了炊烟越来越浓的村庄里。我在村口候了好几天,二叔公的收音机被我挂在脖子上,人来了我假装听着收音机,人走了我就望着伸向远方的路。回来的人很多,可我没看到端午,也没看见重阳,久了我甚至怀疑,这个年他们是不回来了。

后来我有点懒了,不再出门,整天窝在家里听收音机。

那是个灰白的早晨,我在床上被收音机一阵嘈杂声惊醒了。前一天晚上,我听收音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没记得关。响了一阵,里面声音逐渐清晰起来,那个女人又播天气预报了,说雪已经下到桂林,雪线还在不断地向南移动,预计再过两天席卷到桂南。我牙也没刷就跳下床来跑出去。我看到天空跟平时的不大一样,比平时灰,比平时白,飘下来的雨也比平时冷。我想这回天气预报总不会假。我蹦着跳着走去端午家,我想他可能回來了。他真的回来了,他妈和他两个妹妹在门口那喂一群鸭子。我问她们端午在哪里,她们说还在睡觉。我去敲他的窗,敲了一阵他才懒洋洋打开窗,揉着眼说你敲个蛋啊。我说,快下雪啦,我们先去放羊棚那等着。端午一愣,说什么放羊棚?我说,我们埋酒和田鼠肉那个棚啊。端午瞪大着眼睛,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说,你怎么不记得了?我和你和重阳埋的酒和田鼠肉,说下雪了就去那烤火,边烤边喝酒吃肉。端午说,你这小狗日还没睡醒呢,胡说些什么。我说,不信你去问重阳,我去叫他来。我向重阳家跑,突然想到重阳可能还没回来。一路上我跌了几跤,到他家看到他爸的三轮车停在门口了。我依旧跑到他的窗外,喊着重阳你快出来,快下雪啦!重阳从那格破窗伸出脑袋,说吵什么呀,我还在睡觉呢。我说,快出来,我们去放羊棚!重阳的表情和端午的一样,眼巴巴看着我,说下什么雪?哪个放羊棚?我说,你怎么也不记得了,怎么出去一趟都不记得了。重阳说,你说说是哪个放羊棚嘛,村里那么多放羊棚。我说,山上那个。我指着放羊棚方向让他看。他摇摇头,一脸迷惑看着我。我说,你出来,我带你去看。他说,不行啊,待会儿我还要跟我爸驮垃圾出门呢。我又去找端午,让他和我一起去。他说他也没空,要帮她妈包饺子。我说,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一个人往放羊棚那走去了。

出了村口,看到山上灰茫茫一片,玉米地、红薯地都看不清楚了。路滑,我爬了半个小时才到山上。快到放羊棚时,我停了下来,眼前哪有什么放羊棚,只有一片光光的草地。我怀疑记错方向了,又巡了四周看,什么都没见到。我又到附近的山头找,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放羊棚的半点影子。我明明记得它就在这,如果说它塌了,那也剩下一点蛛丝马迹吧。然而草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这里就只有一片冷绿的草地,似乎十几二十年没存在过别的东西一样。

我不甘心,想着可能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一路跑下山,我去找狗崽,他来过不少次,应该记得放羊棚的方位。到狗崽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家的屋顶和院子一片黑湿。我喊了几声,他四个弟弟在屋里探出一排脑袋看着我,像极四只黝黑的小田鼠。我问他们你们大哥呢,他们脑袋猛地齐缩回屋里去,片刻后又小心翼翼探出来,那动作和狗崽在放羊棚里偷看我们吃玉米一个模样。

转身走出他家院子,到老樟树下,我寻思着要去哪找狗崽呢。头上突然唰唰落下一大片樟树叶子。我想着这阵风真大啊,吹落了一地的树叶,可旁边一点风都没有。抬起头,我看见在密密的樟树叶子里,狗崽像一条壁虎,正贴在高高的树干上,猛摇着枝叶。他爬得真高,大概有二十多米,看着都让人害怕。我说,狗崽你爬这么高干吗,快下来。狗崽听到我喊话,停下手说,四哥,你说像不像雪嘛!说完又抡动手臂去摇树,又落了一大片樟树叶子。我说,你赶紧下来!我有事跟你说。他说,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那五毛钱还给你们了。我说,我们不用你还了,你下来!他说,我老子昨天打电话回来说,就快回家了!说桂林下雪了,等雪没过膝盖,人出不了门,出不了门就扔不了垃圾,扔不了垃圾他就不用扫,不用扫他就可以回家啦!他手臂像两根爪子,紧紧箍住一截小腿粗的树枝。摇啊摇,摇啊摇,满天的叶子在空中飘飘荡荡,翻卷落下,响起下雪似的清脆声。

四哥,你说,像不像雪嘛。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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