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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谣歌手(短篇小说)

2019-09-10哲空空

作品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老杨

哲空空

十年前,老杨还是老杨。

老杨是个诗人,又搞民谣,有点像《伊索寓言》里的蝙蝠,碰见鸟就充作鸟,碰见兽就充作兽,给人以左右逢源的印象。

从他写的诗来看,老杨这个人,是比较先锋的,他有时极端,有时愤世,有时无聊,但在字里行间,还是流露出一种自颓的幽默感。

早年,他加入过某先锋诗歌流派,对人类的屎尿屁以及生殖系统有过手术刀般的剖析。不同于李白的斗酒诗百篇,老杨那时的创作状态,大概是一手拿着人体解剖图,一手奋笔疾书。

没多久,老杨就成为该流派中坚,大佬几次透露,有意传衣钵给他。后来他发现,这位大佬对好几个人都有过类似表示,便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作为民谣歌手的老杨,走的是纯情路线,一把吉他,自弹自唱,类似老狼那种,但他自己可能不这么看,常引鲍勃·迪伦为同道。

他的歌通俗,又不像老狼的《同桌的你》那么通俗;他的歌晦涩,又不像鲍勃·迪伦的《大雨将至》那么晦涩。

所以,老杨从未火过,有几首歌,在小众里传唱。

极端的诗,纯情的歌,冷冰冰的知名度,三者交织在一起,让那些初识老杨的人,有点不知所措。

在他们眼里,老杨这号人,不显山不露水,却又深不可测。若是抱着吉他,在向晚的院落弹唱一曲,俨然中国的约翰·列侬;若是夹个公文包,在小区里出没,说他是搞传销的也丝毫不违和。

生活里的老杨,是诗与歌的中和。

老杨平常话不多,吃得也少,属于金口难开那种。

他不喜油星,最爱吃的,永远是山西老家的焖面,每次聚会,面对一桌生猛海鲜,他都表情难过,像在受刑,而其他人看他,则像是围观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

平时他不爱说话,跟自闭症患者相去无几,偶尔喝酒喝大了,那种被压抑的艺术家的狂狷便暴露出來,什么张楚、何勇、许巍、郑钧,统统不放在眼里,有点“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劲儿。

他喝大的时候不多,也不少。

第一次见老杨,是在十年前的酒局,北京鼓楼附近的一家四川火锅店。

此前,我们的交流,只限于网上的诗歌论坛。论坛上鱼龙混杂,什么货色都有,每天的日常,就是嘻嘻呵呵,讨论诗歌。

碰上观点不同的家伙,一言不合就开骂,各路人马,党同伐异,用新奇的字眼,问候彼此的父母。

那次火锅宴,由一位教主式的诗人发起,他对中国古典文化置喙颇多,唯独对孔子那句“诗可以群”大为认可,并付诸实践,居然收获不少信徒。

席上,教主用巴蜀方言,对另一个颇负盛名的诗人,进行明褒暗贬的戏谑,又讲了几句脏话,将气氛推至高潮。

一时间,觥筹交错,虚拟世界里互相骂娘的人在这次现实会师中水乳交融,彼此称兄道弟,好不快活。

当时由于人多,位置不够,饭店老板索性将桌子拼在一起,来了个铁锁连舟,格局类似长方形会议室,还有点像《最后的晚餐》,有一种肃穆的感觉。

老杨正好坐我对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很像我一个初中同学。

我对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尴尬,然后就想,他这个同学会不会也跟我一样点儿背呢?

我刚来北京,没经验,找不到啥正经工作,先后做过电话销售、酒吧吧员,还推销过炒股软件。

认识老杨时,我正屈身在一家书店当店员。

每日的工作就是来回巡店,给图书打包,贴特价标签,在名人去世的日子,将他们的书摆在书架的显眼位置,偶尔还得提防那些一丝不挂的人体艺术类画册被人顺走。

有次朋友过生日,晚上约了一帮人吃饭。

我借花献佛,下班后,从书店拿了四本村上春树的彩色短篇,分别是《夜半蜘蛛猴》《羊男的圣诞节》《象厂喜剧》《电视人》。

因为是特价书,每本书的封底,都有用胶布粘贴的价格标签,作为送人的礼物,实在是有点不像话。于是,我在地铁上,用手抠标签,抠了一路。

等到了饭店,标签倒是都抠掉了,但书的封底,抓痕严重,已然是车祸现场。

当老杨说我像他同学时,这些个底层记忆瞬间在头脑中闪回,但我不露声色,只是微微一笑,神鬼莫测地回了句,你这位同学,肯定是一表人才。

这次酒会过后,我跟老杨成了朋友。

现代诗在20世纪80年代,曾有过一段热闹时期,进入90年代,随着物质生活兴起,热度逐渐冷却,到了新千年以后,还以诗为信仰的,不是神人就是怪人,不是圣人就是妄人,不是智者就是蠢货。

教主的诗集,大多自产自销,定价比较随意,每一次卖书,都是一场杀熟大会,但因为写得好,大家甘之如饴,为之着迷,欲罢不能,就像家庭主妇痴迷韩剧,公务员爱读官场小说。

在某次卖诗会上,老杨担任表演嘉宾,顺带搭卖他自己录制的唱片。

看着先锋诗人老杨在台上有模有样地哼唱着类似校园民谣的骚柔小调,我觉得有点恍惚,忍不住暗暗咋舌,这可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儿啊。

老杨唱片的价格,比诗集要低好几十块,这一点我是欣赏的,在那个还没发明微信支付的年代,它让我在买下唱片后,还能有钱打车回家。

回到租住的房屋,无聊时播放起老杨的唱片,竟然很容易就听进去了,虽然歌曲的内容,也不外是青春啊、迷惘啊、忧愁啊之类的东西。

因为这张唱片,我那惨遭折磨的耳朵有救了。

每到夜半时分,隔壁廉租房内传来女人的尖叫,我便播放老杨的唱片,唱片上A面B面的十首单曲,一个个临危受命,整装待发,逐一冲到前线,隔离郑声,保卫我尽快入眠,在第二天上班不迟到,然后在月底拿到那该死的全勤奖。

老杨有两首歌,被我循环播放,一首是写西藏的,一首是写他女朋友的。这两首歌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在拥挤憋闷的都市里,灌一耳朵,让人飘飘欲仙。

有一次,在酒吧闲聊时,我向老杨说到这两首歌。

我评论道,比早期的朴树质朴,比现在的许巍澄澈。

这个夸奖,并未达到我预想的效果,老杨笑笑,喝了口嘉士伯,眼里露出一丝不屑。我暗自后悔,觉得不该瞎类比。

之前在某个画展上,看一插画师创作的画册,觉得很有伊藤润二的风格,便如实相告,对方听了直撇嘴,伊藤润二?拜托,也太陈旧了吧。

我想,独立艺术家,往往孤傲,普通人觉得好的,他们未必觉得好,把风格相近的同行,硬往他们身上套,大概是一种冒犯吧。

为缓和气氛,我搜肠刮肚地说了几个较为生僻的外国民谣歌手的名字,抒发了一下自己对这些大师的敬仰之情,以及对他们音乐的肤浅理解。老杨听了,依然没啥反应,只是敷衍地附和一两句。

这时,一个不知名乐队,来到酒吧舞台中央进行表演。主唱化着烟熏妆,半边长发半边秃头,惊恐的腔调,喑哑的声线,让人感到危机四伏,仿佛随时会有僵尸从酒吧的暗处扑过来。

老杨轻晃酒瓶,饶有兴趣地听着。

我顿悟,猛拍大腿:是了!流行歌手太俗,业已成名的大师太腐朽,只有那些新鲜生猛的地下乐手,才能让老杨动容。曲风和音乐形式其实都不重要,关键是要有共鸣,有类似的遭遇,正所谓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好一个难兄难弟!好一个兔死狐悲!

悟到这些后,我又新起一个话题,跟老杨聊地下音乐人。

我说起上周在一个叫将进酒的live house,看一个叫周云蓬的盲歌手表演。他命若琴弦,在黑暗中,若有神助,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吐字,都讓人肝颤,虽然现在没几个人知道,假以时日,必成传奇。

如果说刚才的话题,老杨虽不感兴趣,还能敷衍那么一两句,那么现在,当我说起地下音乐人时,老杨已经连敷衍的耐心都没了。

他脸色难看,一言不发,带着某种神经质的表情,不停眨眼,甚至打起了哈欠。

看他这副鬼样子,我心里有些愤愤然。

其实我这次聊天的初衷,是想真心实意地向他提个建议。在我看来,老杨具备那种创作流行歌的能力,只是囿于诗人的架子,还没太放开,否则,他完全可以像朴树和许巍那样,写首家喻户晓的歌,火遍大江南北。

当然,在一个先锋诗人面前,提火遍大江南北这种事,似乎有些无耻,有点落伍,甚至还有点逼良为娼的意思。

正因如此,我才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没敢提这茬。但现在,我也有些情绪,便顾不得了,决定一吐为快。

我喝干瓶中残留的啤酒,仗着三分醉意,拍拍他的肩膀,半认真半戏谑地说,老杨,你有没有想过,写一首类似于《老鼠爱大米》的歌?

我原本的计划,是想劝说他写一首像朴树的《白桦林》,或者许巍的《蓝莲花》那样的歌,但因为赌气,临时进行了“降维”处理。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做好了绝交的准备,等他大发雷霆,或者拂袖而去。

老杨的反应,超乎我的想象。

他转过头,有点激动,眼内含光,声线颤抖,你觉得我行吗?

看他这个反应,我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回答,应该……应该行吧。

老杨长出一口气,微微垂下头,颓丧地说,我觉得我不行。其实,我不是不想写,但尝试了几次,确实写不出来,不只是《老鼠爱大米》,还有《两只蝴蝶》《小苹果》《香水有毒》这些,我都尝试过。

看着他这张因写不出《小苹果》而悲伤的脸,我不知该安慰还是鄙夷。

得知老杨那张不肯媚俗的脸后面,竟然藏着一颗热切要出人头地的心,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熟络起来。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期,某种程度上,我扮演了那种狗头军师的角色。

据我分析,老杨之所以写不出《老鼠爱大米》,是因为他的口味有点曲高和寡,接触烂大街的流行文化太少,就好比盐碱地里长不出好庄稼。

在我的建议下,老杨重新整理手机里的曲目,疏远了那些干扰他创作的音乐人,像什么鲍勃迪·伦、尼尔·杨、约翰·列侬、克莱普顿、窦唯、张楚、左小诅咒,统统扫地出门,转而浸淫在杨臣刚、庞龙、凤凰传奇、筷子兄弟等金童玉女美妙的天籁里,洗心革面,好好学习。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必能一鸣惊人。

大约一周后,老杨写出了新歌,他录制成小样,忐忑地放给我听。

新歌的风格,跟以往大相径庭,旋律空灵,节奏诡异,仿佛是他在宇宙的真空里,面对一个黑洞,自弹自唱,直至整个银河系都被吞噬进去。

更加诡异的是,虽然这首歌曲调另类,但歌词却俗得不能再俗,显然是在生搬硬套那些烂大街的流行歌。

南辕北辙的词和曲,最后营造出一种不僧不俗又极为强烈的先锋效果,让人听了浮想联翩的同时又忍俊不禁,就像一个严肃到骨头里的笑话。

这首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我大惑不解,小心点评道,如果作为实验音乐,我敢说这是极品,但说到传唱度和流行度,简直就是零,不对,是他妈的负数。

我知道肯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便问他,老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有按照咱们说好的去做吗?

老杨搔搔头,一脸委屈地说,有啊,我白天都有听,只是……

只是什么?

老杨叹了口气,开始倒苦水。

他妈的,这些歌听太多,感觉非常不适,按照咱们说好的,我又不能回头去听那些老歌来中和,结果晚上严重失眠。

为了保证睡眠,我只好去找一些有催眠效果的纯音乐来听,当然,我没敢听贝多芬、莫扎特、肖邦那些古典名曲,毕竟怕受影响……

没等老杨说完,我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究竟听了些什么玩意?

老杨低头,拨弄了一会儿手机,几秒后,把手机递给我,说道,听的就是这个。

我接过手机,睁大双眼,好奇地打量着。

那是虾米上的一张专辑,名为《Symphonies Of The planets-NASA Voyager Recordings》,封面是暗黑的宇宙中,太阳系九大行星围成一个椭圆,给人以莫名战栗的感觉。

在唱片介绍那栏里,写着这么一段话:这张专辑是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旅行者一号和二号探测器,在宇宙空间记录下的信号转成的音频。

旅行者一号于1980年接近土卫六,之后偏离黄道并终止其探索行星的任务。旅行者二号于1986年经过天王星,于1989年经过海王星。

该专辑所收录的声音,即是宇宙空间的电磁场噪声,以及行星和其卫星以及太阳风之间的带电粒子的相互作用。

我看完介绍,晕头转向,有些失重,仿佛跌进了宇宙黑洞。

痛定思痛后,我想出了另一个策略,与其强人所难地让老杨创作新歌,不如发挥他存货的威力。

在我看来,老杨的歌,天然带一种风骚,只是缺个“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的伯乐。

当时,我打工的书店里,卖得最火的一本书,叫《六度人脉》,大意是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可以通过六层以内的熟人链联系起来。也就是说,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個。

我把这个理论告诉老杨,他深以为然。他说,我最近也看到一句话,跟你这个说法不谋而合,当一个人真正想做成某件事,全世界都会来帮你。

听见老杨这个从不知名鸡汤里舀出来的金句,我浑身一哆嗦,相逢恨晚。

在层层筛选后,某杂志副主编兼知名乐评人冷老师,荣幸地成为了我们的“伯乐”候选人。

他有着知识分子高傲的情操,从不向权力和庸众妥协,对一切娱乐至死的流行文化深恶痛绝,尤其恨那些靠鸡汤发达、粉丝数量比自己多的媒体同行。

作为理想主义的乐评人,冷老师瞧得上的中国音乐人,包括崔健在内,不超过五个,如果出现了第六个,他就会精兵简政,将原有的去掉一个,保持队伍的纯洁性。

还有一些不分国界的业界传奇人物,被他高高供起,立了金漆牌坊,不时膜拜,仿佛并列贴在小学教室里的伟人头像。

在这个让他与有荣焉的精英队伍之外,他没有任何顾虑,横眉冷对千夫指,谁的面子都不给。他针砭时弊,大杀四方,为了正义,无恶不作。

当然,他从未攻击过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具体个人,因为他不屑。冷老师的目标是整个时代。

他是当代的堂吉诃德,对着一座座风车,横冲直撞,见血封喉,咄咄逼人,姿态十足。

他每篇嬉笑怒骂的文章,都在传递同一个信息,时代在堕落,一直没有停过。

时代的堕落速度,跟冷老师社会地位的上升速度成正比,他的职业和生计,就在于此。在一篇文章里,他提到自己十年前,曾住过地下室,而现在,他是地表之上的名流。

在我跟老杨挑选伯乐的过程中,冷老师冲出重围,一马当先,通过了“海选”和“复赛”,并当仁不让地进入决赛,最后毫无悬念,他成为了“冠军”。

冷老师“夺冠”后,我跟老杨有些后怕,还好没有写出《老鼠爱大米》那种歌,不然,肯定没戏了。

在豆瓣的一个同城活动中,我们捕捉到了冷老师的行踪,决定来个按图索骥,瓮中捉鳖。

老杨送唱片那天,细雨蒙蒙,恍若初恋时,在他将那张呕心沥血、杂糅着青春疼痛的CD交到冷老师手中的刹那,瘦削的脸颊绽放出两朵红晕,羞涩的神情不请自来。

与此刻的真情流露相比,老杨嘴里说的那些“久仰”之类的场面话,就显得有些浮夸。

好在冷老师对夸自己的话从来没有免疫力,愣了一下,旋即将唱片收入风衣的口袋,微笑点头,那副春风化雨的模样,就像鲁迅遇见崇拜他的青年。

老杨在送出唱片后,又扭扭捏捏地如大姑娘那样,跟冷老师互留电话,互加微博,在小鹿乱撞的氛围下,完成了我们计划中的全套动作。

三天后,冷老师发表了一篇冷中带热的博文,推荐老杨的音乐。

在这篇博文里,冷老师用举重若轻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温润如玉的音乐人形象,着重提到了老杨的腼腆,冷老师说,正是这份腼腆,打动了他那颗阅人无数的老江湖的尘封之心。

在文章末尾,冷老师用他那招牌式的愤世嫉俗又振聋发聩的语气说道,在这个音乐人前赴后继堕落的年代,在这个充斥《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的庸俗大环境下,还能有老杨这样的民谣歌手,怀素抱朴,默默创作,不求闻达,兀自吟唱着世间美好,实在是难得。

在文章末尾,冷老师很够意思地贴上了售卖老杨唱片的淘宝店链接。

虽然这篇文章的内容,让老杨有点脸红,但效果是显著的,三百张唱片,在接下来的一周内一售而空,甚至他还收到了某知名音乐节的邀请函。

通过冷老师,我跟老杨打入了一个以公共知识分子为主的圈子,不时参加这帮人组织的沙龙。他们思想深刻,性格孤傲,对什么都看不顺眼。

在潜移默化下,老杨计划中的第二张唱片,带着多年来默默无名的怨怒之气,顺理成章地走上了批判现实路线,从讴歌美好青春,到反思生存本质。

而我呢,也在上班之余,尝试写一些四不像的杂文,发表在杂志上,首先拿来开刀的,就是那个在书店里偷“人体艺术”的家伙,题目叫《世道变坏,是从“人体艺术”被窃开始的》。

在发表了四五篇豆腐块文章后,我总结出一个套路,不管写什么,最后都要升华到世道人心的高度,对茅坑般的现实,展开暴风雨一样的鞭笞。

老杨的第二张专辑剑走偏锋,将社会种种阴暗面暴露在听众面前,为了能挂在一些音乐网站上传播,很多歌词还做了马赛克处理。

然而,这次转型,竟然遇到滑铁卢了。

正如20世纪90年代行销地下的《金瓶梅》,随便一卖,就是几十万册,而现在打真军的各种小电影,反倒平平无奇。老杨批判现实的第二张唱片,丢进时代这条水大鱼大的臭水沟里,并未激起什么涟漪,销量甚至远不如第一张。

另外,老杨孤僻的性格,也跟那些放浪形骸的沙龙气氛格格不入。别人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时,他根本接不上茬,只好低头沉思,或者说摆出一副低头沉思的姿势。

同一个姿势摆得太久,让他感到厌倦,也有些落枕,毕竟他是一个民谣歌手,而不是模特。

于是,老杨弃交绝游,返璞归真,不再将时间耗费在各种针砭时弊的沙龙上,空闲时光,他宁愿去菜市场,跟老农谈谈蔬菜和水果。

那段时间,卢梭的哲学,让他得以自洽。老杨最喜欢的一句卢梭名言是:“永远抛弃一切飞黄腾达的浮华念头,无论多难,都要独立自持地度过一生,不顾他人议论与毁誉,做自己认为美好的事。”

可惜,这种田园诗般的淡定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几个礼拜后,他遵从内心,修正了对“美好的事”的定义,真正美好的事,就是赶紧火,赶紧成名,赶紧赚钱。

于是乎,我们从众声喧哗的公知沙龙转战到光线昏暗的星巴克,除了我跟老杨,还有他那正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老杨的女朋友属于古典美女,很瘦,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劲头,若不是地心引力拽着,飘到天上就是仙女。

但因有过前车之鉴,我猜想她和老杨一样,表面的不食人间烟火只不过是他们共同的保护色。

果然,经过十几分钟的谈天说地,证实了我的猜测,她最关心的话题,也是如何将老杨搞火。

我们就像一个秘密的小团体,在咖啡厅最孤独的角落,窃窃私语,不苟言笑,将眉头扭成麻花,沉浸于咖啡豆的迷幻气味中,为了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大伤脑筋。

老杨的女朋友抿了一口卡布奇诺,若有所思地说,老杨,我觉得你还是要多认识点人。

老杨紧锁眉头,一副纠结的模样。

我说,老杨认识的人够多了。

听完这句话,他俩愣住了。几秒钟后,老杨率先打破僵局,扑哧一下乐了,他女朋友也笑着说,你看看人家,多幽默。

他们的笑声里,掺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惶,就像北岛一首诗里写的那样,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我们三个在冷气充足的星巴克喝咖啡,耳朵里灌满大洋彼岸那个叫诺拉·琼斯的小妮子的慵懒蓝调,墙壁上挂着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的复制油画,但是我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并非轻松愉悦的时刻,那个紧跟在我们身后、马不停蹄地一路追杀过来的家伙,每个人都认识,它的名字叫:现实。

因为现实,老杨这位不世出的天才,黏黏糊糊的拖延症患者,守望在麦田里的青春老汉,必须要跟他的音乐做个了断。

他已经三十好几,正处在人生的转弯处,来自山西小县城那对传统父母的香火继后的催逼,分分钟通过现代科技的手机电波传到他的耳朵里,而那些让他引以为傲的音乐才华,有如被过度开采的煤矿,呈现出捉襟见肘的破败景象。

因为现实,老杨这位来自湖南的女朋友,在美丽动人之余,平添了几分油盐酱醋的泼辣。

她曾经因为跟老杨谈风花雪月的恋爱,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如今青春不解风尘,胭脂沾满了灰,她对未来有房有车的物质生活充满憧憬,为眼下略嫌微薄的嫁妆感到担忧。

因为现实,我也已经决定离开那个充斥着偷窃“人体艺术”惯犯的书店,告别三块五一个的煎饼果子,跟那个半夜会从隔壁房间传来女人尖叫的廉租房说再见,去广阔天地脚踏实地地投机,寻找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而在这巨变的前夕,我们三人之所以偷得浮生半日闲,把大好的太阳闪在外面,躲在阴暗凉爽的星巴克开小会,只是因为尚未熄灭的一个执念:老杨可以凭借音乐火起来。

老杨若再不火,他就只能撂下吉他,去上班了,然后像电影《猜火车》里形容的那样,过上他曾经深恶痛绝的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固定利率房贷,选择一套他妈的三件套西装。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说出“老杨认识的人够多了”时,他表现出了那种欲盖弥彰的惊惶。

我说这句话时所发出的低沉喑哑的语调,仿佛被神灵或魔鬼附体,在宣读一份不可逆转、充满宿命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像丧钟那样醍醐灌顶,令人神魂荡漾:老,杨,认,识,的,人,够,多,了。

然而,我当时没料到,一个月后,就有位响当当的无名之辈等待着老杨去认识,这个人就是涛哥。

那年夏天,参加电视选秀是老杨这个大龄民谣歌手孤注一掷的最后的蹦跶。为顺利进入初赛,老杨通过冷老师的关系,认识了这个叫涛哥的神秘人物。

按照老杨事后的描述,拜会涛哥那天,公园里的喜鹊喳喳乱叫,一道白色长虹贯穿天空,预示这必将是一次载入史册的會面。

烈日当空照,马路边繁茂的大槐树树叶,在阳光的浸润下,晶莹欲滴,遍体通透。老杨拎着一兜子好烟好酒,像个初出茅庐的基层干部,狼狈地走在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奶子胡同里。

曲里拐弯的胡同,仿佛节奏布鲁斯的唱腔,让老杨这个老派民谣歌手感到晕眩。等他走到约好的地点,才发现商谈的所在,是一座颇有古风的茶楼。

茶楼的女服务员,燕瘦环肥,清一色旗袍,未见人面,先闻笑语,山路十八弯地将老杨引到二楼包间,而涛哥早已坐在那里守株待兔。

他抚摸着手腕上的蜜蜡念珠,从茶色眼镜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老杨。挂在墙上的空调,源源不断地排泄出冷气,茶杯里的铁观音,热气腾腾,香味弥漫。

老杨入座后,正要开口,涛哥抢先一步,说道,你的事,老冷都跟我说了。你的歌,我也都听过了。你的问题,不在歌上,在于你的心。

听了涛哥的话,老杨云里雾里,但隐隐有触动。

涛哥不理呆若木鸡的老杨,继续说道,有一次,老冷在三里屯的KTV,跟赵传和李宗盛一帮人唱歌,他发短信喊你过去,你为什么不去?

面对质问,老杨脸上有些挂不住,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当时我正好有事,老家有个……有个亲戚过来。

涛哥断喝,不对,你不去是因为胆怯,而你之所以胆怯,是因为你还没看到自己的命运!

老杨蒙了,我的命运?

涛哥说,对,就是你的命运,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一个人看不到自己的命运,就会无所适从,犹犹豫豫,畏畏缩缩,惶惶不可终日,迷失在人生的分岔路口,这样的人,即使再有天赋,到最后也只能一事无成。

这些话犹如鞭子,一下下抽打在老杨的三寸上,让他痛入骨髓的同时,又痛快淋漓。

涛哥又说道,相反,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命运,就会感到心安,自古华山一条路,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虽远必达,他愿意为了这个目标忽略其他一切鸡毛蒜皮的事情,愿意为了它付出各种昂贵的或低廉的代价。看到自己的命运,意味着他在天平的另一端倾其所有,他的时间,他的精力,他的面子,他的一切,他牺牲得越多,越有可能抵达自己的命运。

说到这里,涛哥有点激动,他长吁一口气,品一品香茗,微抬下巴,摘下茶色眼镜,隐隐有泪光,像在回望陈年旧事。

涛哥沉默半晌,缓缓说道,我就是在多年前,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才一路颠颠簸簸走到现在。

老杨说,你的命运是……?

涛哥泪眼婆娑地说,我的命运,就是成就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现在已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同时也代表着这个时代的良心。

老杨试探性地问道,难道他是……?

涛哥点点头,得意地说,他姓崔。

老杨大惊,崔永元?

涛哥白了老杨一眼,亏你还是搞音乐的,什么崔永元,我说的是崔健!

这两个字火一般烫,让老杨张口结舌。

看着老杨将信将疑的表情,涛哥解释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我也不愿意老拿出来说。老崔的很多成名曲的歌词,都是我捉刀的,像那个“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从白走到黑”。

老杨脱口而出,《假行僧》!

对,对,还有那个“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老杨大叫,《一块红布》!

对,对,就是这块红布。我跟老崔是发小,他是摇滚奇才,但写词不灵。你知道,要想成为横空出世的一代宗师,那必须得文武双全,词曲兼工,于是,为了成就老崔这个传奇,我甘居幕后,为他代笔。

老杨有点晕,如坠云雾,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掐了掐大腿,努力保持清醒,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你也给我代笔?

涛哥叹口气,时代变了,同样的方法是不灵的,再者说,现在这年头,歌曲好赖,已没那么重要。还是那句话,你的问题,不在歌上,在于你的心。

老杨低下头,思索片刻,坚定地说,我现在想通了,咱们什么时候再和赵传去KTV?

涛哥扑哧一口,将茶水喷一地,小老弟,你脑壳坏了?事情要这么简单,也无需我出马了。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扭转命运,需要代价,巨大的代价。当年汪峰为了发片,离开他的乐队,独自跟唱片公司签约,现在呢,人家天天上头条!而如今,既不是崔健那个时代,也不是汪峰那个年代,我问你,现在唱片业已死,歌手一炮而红靠什么?

老杨懂了几分,选秀?

对,就是选秀!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的歌你的才华,足以在选秀中脱颖而出,但还差那么一点点,而这一点点是什么,我已了然于心。

是什么?

你先别着急,一旦你补上这一点小小的缺陷,再加上你的才华,你就是这个时代的传奇。但丑话说前头,等你火了,我可就要吃你的喝你的了……

老杨慷慨地说,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你快说,我到底该怎么做?

涛哥不说话,像大战前的宁静,但他眼里的光,在茶色眼镜背后汹涌澎湃。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像托付着身家性命,郑重其事地交给老杨。

一个脂粉气十足的当红小鲜肉的脸出现在老杨眼前,瞬间的顿悟,让他如五雷轰顶:你的意思是……

涛哥点点头,你的才华足够了,你需要整容。

当老杨把这些遭遇添油加醋地告诉我时,我想笑但笑不出来,我知道他曾经为自己的梦想拼尽全力,而如今红尘来去一场空,已然黔驴技穷。

老杨去上班了。

在那家著名地产集团有如城堡的总部大楼里,老杨坐在属于他的那个狭窄拥挤的工位上,每天绞尽脑汁想那些如何让房子卖得更火爆的文案,直到这座不打烊的城市里车水马龙、火烫焦灼的大街在午夜时分变得凉爽温柔。

在老杨供职的地方,四目所及,都能看到励志的名人名言。

有比尔·盖茨对年轻人的忠告,有洛克菲勒亲手熬制的鸡汤,还有那个叫稻盛和夫的日本老头满嘴胡吣的至理名言:“加班是一种修行,你要努力到神灵都情不自禁帮助你。”

曾几何时,老杨在为自己的音乐梦想打拼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当一个人真正想做成某件事,全世界都会来帮你。”

现在我们知道,所谓的神,就是人永远捉摸不透的存在。

老杨押上自己的梦想,用几年加班熬夜的心血,换来了北京边儿上的一套不大不小的两居室,以及一辆绿莹莹的宝马mini cooper。

但音乐对他来讲,有如年轻时的刺青,永远无法抹去,在偶尔的闲暇时光,他仍会以琴会友,在风和日丽的田野烧烤聚会上,或者在北戴河灰蒙蒙的大海边,即兴弹唱一曲。

物以类聚。在老杨周围,聚集了一批有着类似经历的朋友。

在这群人里,有的头天夜晚在酒吧听众崇拜的眼光里张扬地弹奏A小调轮旋曲,第二天就在单位领导颐指气使的教训中温驯如绵羊;有的前脚笔走龙蛇般挥毫着类似毕加索的天才抽象画,后脚一个业务电话,便屁颠屁颠地转头去设计某品牌胸罩和内衣的廉价包装。

当然,在这群人中,也包括我——莫言的同行,聊天时张口普鲁斯特,闭口乔伊斯,却暗地里为了糊口,炮制着一篇篇没有营养、不知所谓的十万加。

转眼间,我们这帮人都到了人生的中場,妻子在旁,儿女绕膝,啤酒肚方兴未艾。

有一次,我们凑在一起,聊起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唏嘘不已,感慨良多。

那个以高更为原型的画家斯特里克兰德,为了追求艺术,抛妻弃子,完成绝世名作后,孤零零地死在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

对于这个可怜的家伙,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只能说他的老婆不够漂亮。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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