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芳

楔  子

午后，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构树林，细碎的光斑散乱地投射到正迷糊的我的脸上，锣鼓喧天的舞乐声混着族人涌动的嘈杂声，忽远忽近地传来。此时，恰逢一片构树叶从空中打着转儿落到我脸上，猛然将我惊醒，使我从低矮石台上滚落，我揉着脑袋起身，却发现石头上方竟刻着楷书的小字：

“蔡伦，字敬仲，桂阳人也……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渔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

“元末明初，蔡氏族人因战戈未止而举族迁移，携蔡氏古法造纸术，以山东迁徙终址黔东版图上的合水镇，蔡家坳，世代以造纸为生。”

这使我惊愕不已，难不成，我们蔡氏一族真是蔡伦的后人？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蔡家祠堂，反复思考这段我不熟知的历史。妈妈从祠堂侧门进来，一眼便瞥见了在角落里冥思苦想的我，她冲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小声嘟囔道：“跑哪里去野了，今天的祭纸会非常重要，你乖乖给我在祠堂祭纸，这是容不得有半点差池的大事。”

我顺从地跪在祠堂前，心里想道：“纸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

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村人共用的作坊院里，洒在长满绿苔的小车上，洒在古人制作的踩踏式青砖上，洒在晒构树皮上的垭子坝上，洒在山坳外围郁郁葱葱的构树林……我平时上学堂，周末便回家帮家里人造纸。因为山坳里，纸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活计，我家世代为纸农。

妈妈正在进行造纸的最后一道重要工序——晒纸。她把每一张湿答答的白纸整齐地贴到光滑平整的墙面上。长0.8米，宽0.4米的纸张极具韧性，甚至可以透过阳光看到纸张内部交织的木质纤维。为了防止纸张褶皱，妈妈要细细地抚过纸张的每一条纹路。阳光温柔地穿过她那布满伤痕的十指，这些伤口都是在她经年累月地造纸过程中留下的。妈妈的眼里承载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然而她的那种坦然，却让我十分憧憬——这也许是源于妈妈对造纸的执着吧。

二

作坊里，阳光被剪碎成不规则的亮斑投射到浆槽、竹篦子和角落的暖炉上。作坊外，神情严肃的爸爸踏过开满油菜花的田埂，跨过流水淙淙的小溪，来到我家的作坊前，用布满疮疤的大手推开作坊门，坊内顿时阳光大盛。

爸爸负责的是第十八道工序——舀纸。他的双脚根基稳固，眼神坚毅，脊背像构树一样笔直，腰杆像舀料用的石碓一样坚韧，他的双手紧握竹篦子两端，将其垂直放入浆槽，掺杂了碎原料的浆水一窝蜂地涌来，与爸爸随后摊平的竹篦子暗暗较劲，却最终败在爸爸用力且有规律地震荡下。爸爸用手利落地一捏，竹篦子上竟出现了一张厚薄适中的白纸，阳光透过纸上掉落的水珠，折射到爸爸终于舒展开的脸上，折射到一旁高叠的纸层上，折射到爸爸双手的疮疤上，折射到我充满惊羡表情的小脸上……那一刻，我从爸爸身上看到了满足。

三

咚咚咚，石碓冲击着石盘，河谷回荡着沉闷的声响，这正是姥姥在河边舀料的声音，而我正挺直脖子听着姥姥给我讲故事。

姥姥告诉我，宗族谱记载有蔡氏造纸不成张，九天玄女赐药方的传说。在以前蔡氏族人发现用竹篦子摇出的纸浆厚薄不均有漏洞，纤维在阳光的投射下也不严密，他们曾为此苦恼。后来，一位蔡氏族人在构树林里休息，在睡梦中得到启发。他醒来嘴角留有黏稠的口水，顿时大悟，组织族人去构树林找一种草本植物，这种植物在构树林中丛生，即是构树藤。它的茎秆中有黏稠的浆水，将浆捣均，按一定比例调水放入浆槽，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传说是玄女怜惜蔡氏一族勤恳朴实，托梦给这位族人。这个传说和做法被记载到总族谱里流传下来。

我从小就察觉到纸农对构树怀有着崇高的敬意，我问姥姥构树对于纸农到底意味着什么。

姥姥说：“我们的老祖宗发现构树的皮坚韧有弹性，纤维稠密适合造纸，并且发现构树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虽然树皮被剥去，待到来年春天又会长出茸茸的树皮，枝条上也会冒出点点新绿。现在你所看到的这片青翠的构树林是一辈辈族人留给我们的财富，它们既是最坚韧的树种，也是最随遇而安的树种，它们漫山遍野地生长，岁岁枯荣，依旧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它们是我们蔡氏族人勤恳朴实的象征。”听到此处，我终于明白了蔡氏族人祭纸神为什么会那么虔诚。

午后斑驳的阳光照在高大的构树叶子上，水碓的撞击声和上心脏的跳动，在烦琐的七十二道工序中，唯有这时，纸农们才可以享受一会儿惬意的时光。这道工序不同于去除杂草时带来的凌乱，也不同于采割树皮时带来的喜悦。在这样的午后，感觉自己像卷皱的树皮被阳光在无形中拓展黏合，心境空旷开阔，干净又纯粹，如同那些被千辛万苦造出的白纸。我对九天玄女赐良方的传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这样惬意的午后，怎不会有些要造纸的冲动呢？

四

春去秋来，大自然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向这片丰饶的土地和这些勤恳朴实的人民传输着能量，古老作坊中的水车永不停歇地循环往复，纸农们在烦琐的七十二道工序中过着以造纸为生的平淡而又充实的生活，默默无闻，尽心尽力地传承着蔡氏古法造纸的工艺。

在这个以构树林为依托的山坳中，作坊里古老的齿轮吱呀转动，我望着之前睡觉的石头肃然起敬。

特约点评

作者从族人的祭纸会入手，再到造纸过程中的一道道工序，一一写来，在叙述描写中进行说明，同时又不乏历史的厚重感，很好地扣住了題中“使命”一词，中心突出，对文字和语言的驾驭能力极强。

——金木（麻城市教科院语文教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