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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子和吃稻子的人

2019-09-10学群

散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稻种谷粒收割机

学群

我开车从洞庭湖边的春风大堤上过。堤东边的田畴大幅展开,一直到了京广铁路附近。火车在铁路上奔驰,收割机在收割稻子。大型收割机从田垄上开过,稻子的上头不见了,稻田一拨拨矮下去。谷粒流水一般从一根管子里涌出,被装进一只只蛇皮袋。还有一些东西,一些跟随谷粒的叶片和穗条,打碎之后被机器随风一口吐出。

稻草傻傻地站在那里。上面那一段没有了,它们当然摸不着头脑。看看周围,那边吓唬鸟儿的那位也没有脑袋。如今做稻草人,已经不作兴要脑袋了。它又不相亲,又不用想事情,要一只脑袋做什么?它只要两只袖子在晃就行。实在要弄点什么,就弄一顶草帽戴在上头。戴草帽的稻草人是将军,齐刷刷排成行的稻草像士卒。

鸟从上头过,它不知道稻子已经收割,只知道稻子突然矮了许多。稻田矮下去,稻草人下面的竹竿露了出来。月亮打这里过,它只看到收割留下的尖利,被禾茬们高举着。怎么都找不到一处又软又白的草垛,好让它的光躺在上面。风来到田间,不见了往日的玩伴。露水来了,没有一片带绒毛的叶子可以把它托起。萤火虫打着灯笼,找不到回家的路。

人们早就习以为常。在好些人那里,收稻子本来就是这个收法。我当然知道,机器将越来越多地取代人工。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我是弯着腰在稻田里割过稻子的人。一个割过稻子的人,不会不知道腰酸背胀的滋味。我想说的是机器收割所传达出来的那种力,那种君临众稻之上的力,那种话语方式。在钢铁的轰鸣之下,稻子这种从泥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是多么卑微,多么柔软无力。我是吃稻米的,吃下去的稻米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看到它连穗带叶大口收割的样子,我担心这样的机器在收割了稻米之后,由于机器故障,由于断路,由于电脑病毒,突然收割起吃稻米的人。由此,我想起以前我们割稻子。

每一株稻子都知道。从河姆渡那里,或者更早,它们就知道了被收割的命运。它的茎秆其实是一根管子,从根部吸取水分和营养。它没有在这里留下过多的钾,好让秆子长得粗壮,好让它挺举。众多的养分都从这里输往上头。等到上面抽穗灌浆,等到饱满的颗粒压下来,它们就弯起了腰。弯起的稻秆,是多么适合拦腰抓握,是多么适合收割。顺着禾稻弯斜的方向,人的手把它们拦腰收作一握,稻根露出来,另一只手把禾镰端平了,一下从根处划过,稻子的一生就到了人手上。

稻子弯着腰送上它的一生,人去接受,同样弯着腰。一根稻子弯着腰所承受的,也会来到人的腰背上。说来也巧,那些用来收割的禾镰也弯成新月的模样。灰暗的禾镰,是在收割的时候,一次次被禾稻擦亮的。那时候,老人们都相信,这一年的新月是从收稻子开始的。

一根稻草,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稻草。一开始它是秩,后来它是禾。它的生长似乎都是为了抽穗。稻子的意义,好像都集中在那根稻穗上。直到谷粒离穗。好比一个人退休了,不再去上班,不再是这个是那个。稻草是在这时才开始成为稻草的。

收稻草的人把一些稻草攏起,抽出一束稻草从上头把它们缠上。一簇稻草就像一座草塔立在那里。阳光团着它们打转,东面照过之后,又从西面照过来。这以前,阳光在春天照过,夏天照过。这一次是单单把它们作为稻草来照耀。秋天的阳光一照,一根稻草的一生就都来了,从头到脚干净明亮,还带着草的干香。想来这些事情,月亮是知道的。月光一来到稻草上,就变得这样鲜亮。就这样躺在稻草上。即便是黑色的夜,到了这里也会停下脚步,把稻草的地方,留给稻草。

我至今记得昭大哥的拖拉机拖了一车稻草,打我们念书的镇上过,我们搭他的拖拉机回家去。我们躺在上面,用一车稻草摇晃着镇上的房子和路灯。到后来,连天上的星子和银河都被一齐摇动。我还记得一天夜里,我在山上走迷了,下山看到一堆稻草。顺着稻草往下看,田里的禾茬带一点亮色一直排过去。我明白了:踩着禾茬,就可以一直走到家门口。

谷粒不在了,稻草是稻草。牛是懂得这一层的。稻草吃下去之后,它们在反刍。

那时候,稻子收了,稻草还是完整的。稻草身上还留存着做稻草的尊严。现在不同了,上面那一段没有了,下面还在禾茬上,它是做稻草呢还是做禾茬?眼看着做稻草是做不了啦,做禾茬又太长。就这么站在那里,它是要做什么呢?趁着一连几天的好天气,有一些还没头没脑发出叶子来。它自己也不知道长出来做什么。湖滩上有草吃,牛不会跑到田里来吃它。牛也不是以前的牛了。等到春节临近,众多的牛都要送上节日的市场。养牛的人哪会让它们吃稻草。他让它们吃饲料,吃出来就是肉。稻草也好,禾茬也罢,它们只好没头没脑地待在稻田里。直到冬晴时,种田的人过来放一把火,烧了的就烧了,没烧尽的就黑乎乎留在那里。

看来,稻草存在的意义,是跟着谷粒一起收走了。那么谷粒呢?

那时候,稻谷收走之后,有一些还是要回来的。选出来的稻种,代表它们的同类,带着它们的遗传密码,重新回到土地上,加入下一轮生长。这时候,每一粒稻子现时的生长,既连向遥远的过去,也通往未来。一代代稻种,把它们从远古承接下来的基因,和一年年累积下来的对生长环境的记忆与调适传到这里,又通过它们传下去。传下去的时候,也加入了它们那块田里的天文与地理,加入了它们因应变化的努力。这样,这些短暂地生长在田地里的稻子,同时也长存于种类繁衍的谱系中。为数众多的生物种类,它们历经旱涝之灾,熬过病害虫害,一些种类吞下化肥之后,又忍受农药之毒,顽强地存活下来,一些物种让它们的种子打着伞飞行,一些让种子漂越海洋,有一些则让种子穿过动物的肠胃,让粪便带着它们寻找生长地,它们的生存努力让人肃然起敬。所有这些,不就是要把它们那个物种,把它们身上的生命密码投向未来?

可是眼前,我看到的这些稻子,收割机收割之后,它们再也不会回来。蛇皮袋装上之后,一小部分大概会留在主人家里做米饭,其余的就都进了市场。杂交过的稻子,没有再生能力。种子要从种子公司来。两头都在人家手上,它们只管从身上长出稻子来。稻子一旦长成,收割机就来了,它们生存的努力随之被没收。收割机的专横粗暴,其实也意味着对稻子之为稻子的否定。

我开着车在大堤上走。开车方便,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看来我是越来越少不得车了。大堤下面,收割机在收割。开收割机的人,想来是不会拿起禾镰去收割了。杂货店也已经不卖禾镰了。稻田当然还会种上稻子,种子肯定会是种子公司来的杂交种。杂交产量高。以前那些稻种,已经从地面上消失。就算某处种子博物馆之类的地方还有它们的孑遗,它们与这个世界的交流互动也已停止。种子的记忆从此就是空白。远处靠山的地方,火车在铁路上奔驰。上车下车,人们都按照火车时刻表,把自己装进去,把自己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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