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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的画

2019-09-10邹凡凡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画师星星文字

邹凡凡

星星(陈伟星)是最好的采访对象,也是最“坏”的采访对象。

最好,是因为他真的很能说,水龙头一样,而且喷出来的不是白水,是营养丰富、饱含哲理的果汁。他是一个很爱思考和总结的人,看他的微博就知道,满满当当全是字,都是他在创作过程中的感悟,一幅画都不貼,不认识的哪里能猜到这是位插画师,还以为是个哲学家呢。

最“坏”,是因为他不愿意爆照,央求或威胁都没用,宁愿再多说两小时都不愿意放出一小张有他本人形象的照片——唉,若不是因为他的谈话太精彩,简直想把这个人从专栏列表里踢出去!

这就很有趣了:星星的工作是为文字配上形象,这篇关于他的故事,我们却只能从文字中去想象他的形象。请大家理解,星星是不愿让自己偶像派的外表影响大家对于他的思想和作品的关注,他只想做个安静的实力派。

一道光

星星说不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画画的,他只记得小时候,走过那些窄窄的胡同,两侧泥砖的矮墙石灰斑驳剥落,他总会停下来看许久,看出了树,看出了花,看出了形形色色的动物,一面普通的墙变成了一长条妙趣横生的漫画。

这就是那种幸运的、生活在奇幻空间的小孩——平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的水迹,水迹变成了小飞龙;做不出作业的中途咬着笔发呆,黑板上没擦干净的粉笔印幻化成骑士和他的宠物;甚至蹲在厕所里,老旧的木门上也布满惟妙惟肖的形象,连肚子疼都无所谓了,蹲上多久都可以。

幼儿园里,星星画了许多扁扁的、二维视图的车。

有一天,一位老师说:“我来给你画辆车吧。”

唰唰唰,老师画了辆三维视图的车。

犹如一道光落在纸上,小星星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第一次感觉到,画画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从那以后他模仿老师,画了许多立体的橙子、苹果。

如果我们能拿到星星学生时代的课本或笔记本,会发现它们的页眉页脚画满了图案和小人儿。有时甚至不止页眉页脚,因为笔记都还没来得及做,星星就已经把后边的空白页给画满了,然后这些笔记本还经常被同学拿去传阅,边看边笑。

如此这般,等进入初中,慧眼识珠的老师就把班上办黑板报的工作交给星星了。

说起出黑板报这事,我也(被迫)干过,感觉就是个苦差事啊,不仅要爬高上低写写画画,还要吃很多粉笔灰呢!

可星星不一样,一期刚出完没两天,他已经在问老师要不要换下一期,搞得老师又感动又无奈。

其实一开始,老师有给星星带一些出黑板报的参考书来。星星一开始也的确会照着书上的字体、图案来,但很快他就觉得这些书不够好,开始自由创作,大大的黑板前边小小的身影,用颜色有限的粉笔表达着他想要表达的一切。

结果就是任何人一进教室,视线便被直接吸引到后墙,一间普通的教室瞬间变得不那么普通了,仿佛穿过黑板,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

兴致盎然地讲完年少时与绘画初接触的这些故事,星星却加了一句:“其实这些事都很普通,每一个小孩子都能从水迹、石灰上看出形象来,并不说明我有什么特殊的天赋。我问过许多人,他们小时候也都喜欢画画——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小时候不喜欢画画吧?可他们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呢?”

是呀,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呢?因为学业繁重?因为觉得自己画得不够好?

或许很多时候,差别只是一点点——

星星就是那个一直画下去的孩子。

插画师

作为我合作过的插画师,星星为我的一套五本冒险小说“奇域笔记”创作了插画,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有时他会突然消失,怎么找都找不到,让人恨不得跳进微信把他揪出来。

可每次都有惊无险,最终他总会出现,带着最新完成的插图,每一张都让人惊喜,我会觉得他是地球上最可爱的人类,直到他的下一次消失。

星星的画,到底惊喜在哪里?

“奇域笔记”的五本书发生在五个不同的城市:杭州,西安,南京,伦敦,北京——这对插画师是极大的挑战,因为他不仅要表现情节,更要表现发生在不同地点的情节,要让读者有强烈的置身感,仿佛在和书中的小主人公一同冒险。

星星做到了,他画出了强烈的“域感”。

你看,他笔下的北京就是北京,伦敦就是伦敦,都太有感觉了,光看图就知道北京的冒险和伦敦的冒险是内核全然不同的冒险,而不像某些大片,仅仅是同一套动作挪了场地背景。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星星的创作过程是这样的:

他会先读我的书(不仅“奇域笔记”,甚至把年代更久远的“秘密之旅”也读完了),不是走马观花,而是很认真地带着思考在读,认真到能够指出文字上的瑕疵,比如他建议我换掉书中人物以一敌五时所使用的“凌波微步”,因为这是修炼内力的轻功,最好改为更具克敌效果的招数。

读完,对于作者和故事都有了详细的了解,他会把自己放到作者的角度、放到故事里去,他会考虑作者在创作这个场景的时候考虑的是哪个点、整张插图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想要表达怎样的情绪……他的脑袋里会蹦出一些很粗糙的画面,他会把它们记录下来,有时就用铅笔直接记录在编辑寄来的打印文稿上,这便是最初的草图。

这之后将是一个极为漫长的准备过程,仍然以“奇域笔记”发生在伦敦的故事《一片青花瓷》为例,在这个阶段星星变成了雷达,接收一切关于英国的信息,文字的、图像的、视频的……所有这些都将成为补充草图的细节,比如大家看到的白金汉宫、大英博物馆,都是草图补充了无数细节之后的产物。

还有一张插图是故事里的古旧市场。星星在网上搜索“伦敦的古旧市场”,会跳出来许多诺丁山的照片,因为诺丁山的波多贝罗市集可以说是伦敦最著名的古旧市场,周末人会多到走不动的地步,按说诺丁山的建筑也很有特色呀,是五颜六色挨挨挤挤的小房子,可星星就是觉得和故事中的气氛不搭,他没有被热闹的波多贝罗市集打动到。

直到最后他偶尔发现一张照片,是苏格兰的一个市集,简简单单的一个个小棚子却在一瞬间击中了他,他决定以这个市集为蓝本,确定构图,添加人物与物件,包括自己在生活中观察到的老式自行车、老式网球拍,终于成稿——背对我们的小主人公,她脸上的表情大约就是星星被击中时的表情。

在我看來,这个从草图到成稿的过程,不啻为一场精彩的、层层揭开的冒险。

既然是冒险,就会有“失败”,比如对于故事中一个名叫“窝着”的咖啡馆,星星的想象和作者也就是我本人的构思偏差比较大,结果那张图就被撤下没有用。

那些“消失”的日子,其实就是星星觉得准备还不够充分、无法下笔,他一定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慢慢琢磨,这一点其实和写小说一样,并不是随时都亢奋,给一张纸就可以填满——我们知道作家需要构思,却往往忽略了画家的这一步,其实画家的构思同样占据了创作的绝大部分时间。

哦对了,还有人物,难度最大的人物,尤其我这样的作者,人物描写总是令插画师抓狂:“长得很好看”“长得像宋代的瓷器”“有种清朗的感觉”……星星尝试了许多个冯川、许多个小蝉(“奇域笔记”系列主人公),他知道无论画成什么样儿,或许都不会是作者心目中的冯川和小蝉,但他很享受这个破解谜题一般的过程。

所以星星说:“故事的真正原图来自文字作者,文字作者和插画师的关系就像树和藤。其实无论我怎样搜集资料,一点点修改,一点点总结,都只可能无限接近,但到达不了作者最初构思的那个位置,因此我觉得,插画师的工作就像时装定制,而不是时装设计。”

你看,星星总有这样妙语连珠的比喻!开头提到星星能说,其实大多数时候他根本是个闷葫芦,只在特殊场合才滔滔不绝,一是和喜欢的女孩子在一起,二是遇到喜欢的话题,我们的采访显然属于第二种——他不是话多,而是想得多,他甚至把“想通了”视为人生最大的乐趣,有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慷慨激昂。

“这样说来,‘定制’岂不是比‘设计’难度更大?”我问星星,“像在笼子里跳舞?”

星星说:“或许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比如《音乐之声》这样的电影,它那些歌曲,放在电影里,能很好地推动情节的发展,可这些歌单独拿出来也是很美的,旋律与歌词都令人难忘。我觉得插画也一样,它需要满足双重的标准,的确很有难度,但是画好了就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放在故事里,是对文字的表达,赋予文字以形象;单独拿出来,仍然是有生命力的,是一幅好画——我觉得这就是‘定制’的最高境界。”

他停了会儿,又加上一句:“我不敢说我能达到这个境界,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啊,如果我能做成这样的事,那真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他的南方口音从手机中传来,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我小说里那种纯真又刻苦的少年。

魔法师

星星说他并非科班出身,只是半路出家。他曾经和我们一样,上着普通的美术课,只不过每次新的美术书一到手,他会迫不及待去翻看书里的图片,他的老师大多也并不是专业的美术老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于艺术的理解比专业的肤浅,很多时候他们的表述虽然零散,却比专业人士更加朴素、通俗。”

小时候虽然从没想过会当插画师,但长大一些,开始更加严肃对待绘画这件事,开始花更多精力在一幅画上,想把它画得更好,这时候星星开始认识到:基本功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他静下心来学习了绘画的基本课程,人体、骨骼、肌肉、阴影、视图、构图……

“可是掌握这些基本功,并不代表你就成为了专业人士,”星星说,“甚至‘职业’也并不等同于‘专业’,我认为‘专业’是精神层面的,是由内至外的一种态度。”

所以在星星眼里,那些眼里闪着光、为孩子讲解感动到他的一幅画的“非专业”美术老师,比许多的职业画家都更专业;那些找到了目标与方向、认认真真走在可能很狭窄的一条小路上的人,才是真正的专业人士。

“他们的工作各不相同,有导演,有作曲家,有芭蕾舞者,有企业家,有数十年如一日专心做寿司的寿司之神,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共通之处,也看到了与绘画的共通之处,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星星说。

星星一直有在向这些老师学习。

比如遇到喜欢的电影,他会反复看,会注意远景和特写对于不同情绪的表达,不仅如此,他还会去搜罗这位导演的其他电影以及与创作这部电影相关的书籍。

“电影只是最终的果实,我更想看到栽种、培养的过程,看到思考的过程——原来他是这样思考的!原来还可以这样思考!我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样一来我会感觉获得了很多的营养。”星星说。

他也喜欢看书,他提到喜欢沈从文自述性质的文字,喜欢莎士比亚戏剧“无以伦比的调度”,喜欢《挪威的森林》(“他所创造的氛围会让我想起经历过的场景”)和奈保尔(“你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笔调跳跃,很舒服”)。

在星星眼里,那些伟大的作品,无论绘画、音乐、电影还是文字,他们的创作者真的就像魔法师一样,仿佛有一团氤氲的光笼罩包围着你,一段音乐、一本小说、一幅小小的画可以成为整个世界,让你走进去,完完全全忘记其他……

“最主要的,我觉得还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无论你干什么,只有真正喜欢,才会时时刻刻惦记着,愿意用不同的方法,从不同的角度,用力思考,用力尝试,不会觉得累,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魔法师一般的创作者,他们是最纯粹的人。”星星说。

“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从‘定制’变成‘设计’,创作出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我问他。

“这个我一点都不着急啊,就像珍珠,并不是每个贝壳里都会有珍珠,必须先有那粒沙对不对?我不知道这粒沙什么时候会到我的贝壳里来,就像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阵风把花粉吹到我的花朵里来,我可以慢慢积累,等待水到渠成,等待能够非常确定用什么形式来表达自己的那一天,”星星说,“还是那句话,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思考的过程才是。”

是呀,不用着急,年轻的星星已经走在他心爱的小径上,向着他心中很美好很美好的目标。让我们祝他道路漫长,开满鲜花,眼神永远闪亮——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为之努力更幸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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