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长假的五天假期里，他联系过她两次。一次他说太太、岳父母、孩子一起去看电影了，他前晚没睡好，自己待在家。突然拨了视频电话过来，讲完缘由后就微笑着不说话，像期待她夸奖他似的：这么为难，都在过节，居然还想到她，居然没害怕被发现，这么勇敢。再絮絮讲：太太和孩子去看动画片，岳父母去看一部动作大片，一家人看的还不一样。

“有时她做不可实现的梦，想象跟妈妈讲起他，想象让别人、让她的朋友和同事能见到他。想象他毫无保留的爱。想象在多年以后，身体能带着对方的体温和存在过的痕迹，习惯对方就像习惯一套家具。”

还有一次是发信息过来，说最近不要联系，他太太很想周末去温泉，他们两人周末会去一个“私汤”，太太可能会看他的手机。“等我找你。”他说。

她躺在沙发上，看完这一条，接着刷公众号。她最近常常幻视。还没到白日里就看见吓人鬼怪的程度，但总是看串行或者看错字。上下翻翻，后退回去，又看错了。和他的对话框紧贴着一条服务号信息，她心里咚的一下，又短又激烈，以为是他发来的，“毫无保留的爱你”。实际是来自一个设计师家具品牌的服务号，讲竹制家具用久了以后会带着主人的体温和使用痕迹，家具会“毫无保留的爱你”，富有欺骗性然而确然吸引人——吸引到她的标题。到她看清楚这七个字是来自哪个对话框，点进去时，她已经哭了。又慢半拍。又进陷阱。又跳进去。

不知道他们是预备去哪里的温泉，如果是雪中的户外温泉，或者是雪中住一座暖融融又清透的玻璃房子，应当情调很好。

视频里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有一次同事不小心看到她手机相册里他的照片，是她给同事看淘宝截图，同事往前翻，翻到一张合影，是他单位团建活动的合影，他转给她看，她存下来的。

她跟同事说，这个是我以前同学在现在公司里的合影，这个前排法式刘海的女生就是我同学。随便指个嫌疑犯以脱身。也不算随便，他发来合影时，她就跟他说，前排这个女孩子挺好看，你没起过邪念吧。他说，这是我们领导的助理，谁敢起邪念。

同事看了一圈，指着站在边上的他，说，这人像我大姨夫。

她想起来他，总不是别人眼中那样。也不憔悴，头发也不是灰白的，也不精明。连同事也这样说，她听着都觉得说明他和那两排人都不一样，有某种莫名其妙的吸引陌生人的地方。

当年，毕业前，妈妈希望她进体制内。她说，妈妈，现在是法官都想去当律师，可不是反过来。妈妈说，那你进个大国企不好吗？你们对口的单位不是很多吗？不要这么累了。女孩子这样没前途的，又没有北京户口。

在律所里，30岁没有结婚，或者离了一次婚，也不是多么特别的事。倘若真遂妈妈的愿现在跳槽去央企，HR和老板心目中“必须结婚的年龄”会下调好几岁。到了27岁，如果还没有结婚生育，老板就不会招你了，会担心你突然结婚生子休产假，或者会认为你有某种难以明言的缺陷，身体上的、背景上的、或是性格上的。很难说这两种担心哪种对于录用是更大的影响。

面试的人总有办法问出来你的婚育状况的。家里人都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父母对于你离家这么远，擔心吧？我们工会对于有孩子的女员工福利很多，你要不要填个表？

她告诉妈妈，我能遇到的男人，没有单身的。单身的都是伪单身，实际上有未婚妻或者女友的。离婚的那些多数本身也是因为某个女人而离婚的，虽然还处在“前再婚阶段”，但从未单身过。离婚的男人也都有孩子，帮前妻修水管，送孩子去补习班。妈妈，你要知道，会愿意结婚的男人也会想要孩子，这是一条定律。

而离婚也不会离开孩子，这是另一条定律。

我遇到过的这些人，妈妈，你是没法真正接受的。有一个，比如，是和女护士去郊区度假的已婚男医生，开车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两个人都受了伤——回到两个人工作的医院去住院了。之后生活还那样继续，有妻子，有孩子，有一连串的护士。还有一个男人32岁，离婚两次了，每次婚史都不到一年。要讲起来他们的事，都好像网络连载小说的情节，耸人听闻，都不像身边的人会发生的事。然而我能遇到的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我还遇到了他。最不可言的人，温柔的好父亲，离她最近时也是遥远的。想到我儿子，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说。像天下最脆弱无助，又最正确、不可抨击的人。

有时她做不可实现的梦，想象跟妈妈讲起他，想象让别人、让她的朋友和同事能见到他。想象他毫无保留的爱。想象在多年以后，身体能带着对方的体温和存在过的痕迹，习惯对方就像习惯一套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