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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外一篇)

2019-09-10杨再礼

广西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永福阿公小男孩

→ 杨再礼 广西凌云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员。有小小说发表在《南方文学》《深圳文学》等刊物,曾获第九、第十届广西小小说年度优秀奖,出版有小小说集《一只瓢虫的命运》。

雨一直下,下得有些像天漏雨一样,屋边的小河沟被浑浊的水灌得满满的,翻滚着发出咕噜咕噜地响。十来岁的儿子好奇,站在屋角紧盯着水花看,并且越看越靠近。女人大骂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脏话。儿子吓着了,向后挪了挪,眼睛仍盯着那些翻滚着的河水。

李永福去外地做工快半年了,预计还有十来天就可以结账回来。但李永福不想这么快就回,他甚至找老板商量好了,让他去参加下一个工程的建筑,哪怕到年底才回家都没关系。李永福觉得在这里挣钱要容易得多,一天下来能挣一二百元,比在家养鸡养鸭养猪都划算。李永福算了一笔账,他在这里打工,若按现在工钱结算,这五个月下来,他能拿近三万的工钱。三万!他想想都觉得兴奋,在家里,一年到头拼死拼活苦累地干,收入都超不过一万呢。前些日子给婆娘打了电话,电话那端也兴奋,还说明年也要出来上工地打工。但李永福不同意。

这哪能同意?孩子还小且不说,何况还有那个久卧在床的老人呢。

女人可不管:孩子能带上工地,老人则可以由其他兄弟和娌妯带着,从老人卧床不起到现在,她已经照顾三年多了,拉屎拉尿都是她和李永福来打理。在李永福岀去做工这些日子,这些工作都由女人来做,半年下来觉得太累,所以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女人想这话是不假。听李永福说在外打工能赚大钱,她就想跟着出来打工了。

老人一直跟李永福住,老人有四个男孩,李永福是满仔。都说爹娘爱满仔,所以分家时,老人就跟满仔李永福住了。其实这倒不是爹娘爱满仔的缘故。李永福的母亲过世得早,分家时,李永福都还没结婚,可先结婚的兄嫂要求分家,分就分吧,树大都要分杈,人多自然要分家,这是老话。分家后的老人跟李永福住在一起。在老人的看护下,李永福娶了妻,生了子,现在老人老了也病了,卧床不起了才叫众兄弟来护理老人。这哪里行?李永福觉得不应该。

屋子里很暗,还有些潮湿,散发着霉气味。靠近墙角有一张床,床顶的上端悬挂一床黑色的蚊帐。下垂的蚊帐将床围绕护着,以至看不见床上的摆设。但床上有人,不时从里传出一两声呻吟,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蚊帐其实被小男孩掀开过,但被女人制止了:“你掀开蚊帐做什么嘛,屋里那么多蚊子,它们去咬你阿公,喝你阿公的血。”小男孩就不掀了。小男孩很少进屋子,他嫌屋里黑,他怕屋子里黑洞洞的环境。“屋里臭,有屎味。”小男孩对他的小伙伴们说。女人也不愿意进这屋子,她进这屋子不仅要面对小男孩说的臭味,还要面对那一具皮包骨般的人体。“眼睛都‘落抠’(两只眼睛深陷)完。”女人在外对村上的人讲。

屋里又传来一阵咳嗽声,咳嗽间还带有几声轻微叫唤。“他是不是饿了?”小男孩问。“乱讲,我早上才给他吃半碗稀饭,但他只吃两口就不吃了,出去莫乱说,别人会说我们对你阿公不好,会骂我们没有孝道。”女人说。“那阿公为什么叫喊?”小男孩问。“那是因为你阿公想你阿爹了。”女人说。“那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小男孩问。“要么到过年,要么是你阿公‘满福’(人死)的时候。”女人说。“阿公什么时候才‘满福’?‘满福’是不是阿公过生日呀,如果到阿公‘满福’时,我们家会不会杀猪呀?”小男孩问。“你哪来这么多话,去、去,去找你花姐姐玩去。”女人不耐烦,推了小男孩一把。

两条小辫子在墙角里晃动,两双小手里都摇晃着几束野花。山里的孩子们没有什么玩具,那些地头野花、地上爬虫都是他們一天的玩具。

“花姐姐,告诉你个事,但你莫讲给别人。”

“好,你讲,我不讲给别人。”

“我听到阿公叫喊想吃饭,但我阿妈说是我阿公想我阿爸了,你说我阿公是不是想我阿爸想得饿饭了?”

“你阿妈没给你阿公吃饭?”

“给了,但阿公老是说饿。”

“那他真是想你阿爸想饿了。”

“哦。”

村子里,两个孩子像两只小蝴蝶,花枝招展地飘来飘去。

李永福回来了,年关还没到,因为他爹死了。入棺时众人都叹,这老头被病磨得不像人了,原来的壮汉,现在六十来斤,瘦得像一包骨头,就像一条大狗般蜷缩在棺木盒里。他的四个儿子跪在堂下,不时有人来祭奠,走上前来将他们拉起,说句节哀的话。四个儿媳则在另一侧坐着,一边哭一边数落着,这叫哭孝,主要是哭自己没有尽到孝心,让老人受苦受累,希望老人去那边不要记气,要保佑这些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家人们个个平安,以后逢年过节会为他烧些纸钱。当然,这些都是做样子,是哭给阳间人看的。除非是这些女子的亲妈死了,那种哭出的泪水才是真的。

三天后,老人被抬出门,找个地埋了,来帮忙的众人吃饱了回家了,那赞扬的话语也流传到四方:“那李老头才有福气,四个儿子帮他做那么大的排场,啧啧。”谈论者们是一群上了岁数的老人,个个脸上是羡慕。

李永福第四天就回了工地。女人没吵着和他一起去,她在李永福去工地的第五天,烧了一大堆李老头的衣物,这些衣物断断续续烧了半天,衣物燃烧产生的黑烟也断断续续绕了山村半天。然后一场大雨,将烧过的灰迹冲得干干净净。

山村恢复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母亲,我们都是那么的爱你

我发现母亲近段时间常常走神,有些心神不定,像煮饭时忘记按下电源,等到吃饭了才发现是生米,煮菜要么是没有放盐,要么是咸得让你难以下咽。“妈是不是患上老年痴呆症,做事都是丢三落四不记谱了?”妹妹说。妹妹从小就是母亲手中的宝,所以她什么话都敢说,也是,我们兄妹四人,就她一个妹子,从小就在父母和哥哥们的呵护中长大的。我说:“你乱说,妈才五十多岁何来什么老年痴呆症?”

“妈没得病,为什么这些时间里都有些心不在焉,做事忘前忘后,有时呆呆地一个人坐着?”妹妹反问。

“我哪知道?你嫂子也说妈这段时间有些变样了。”我若有所思地回答了妹妹。

母亲一生养育我们兄妹四人,除我跟妹妹在泗水城居住外,另外两个弟弟则去了外地工作并在那边安了家,父亲过世后,母亲跟随着我住在泗水城,四妹住得近,平日只要有空就来我家陪母亲,而另两个弟弟则因为离得太远,除了逢年过节回来外,其他时间就少回了。我和妹妹知道,母亲不会是因为另两个儿子不来看她而郁闷不乐的。

那母亲是为什么呢?

母亲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女人,平时走到哪里都是笑语连连,自从我儿子上了初中,她不再接送孙子后,爱去的地方就是广场,还迷上了广场上的老年舞,并很快地成为其中一员。每天傍晚,不跳得个汗水淋漓就不回来。四妹很支持母亲去参加这样的老年活动:“不然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她说。妹妹的性格,跟母亲差不多。

我曾看到过母亲跳的广场舞,二十来个老人占着广场一角,在音乐的节奏下随音乐而起,鲜艳的服饰舞动成一道亮丽的风景。广场上的母亲是快乐的、欢愉的,我为母亲能找到这样的休闲方式而高兴。在这群中老年的舞池里,我看到熟悉的周伯、凌伯和张叔等一些老人。

母亲越来越爱去广场了,也越来越爱打扮了。母亲开始在妻子面前说起某个阿姨结婚了,又说起某个老伯孤单着过,很可怜。开始,我把这些当作是母亲茶余饭后的闲谈,我不在乎她在我面前说什么,直到后来我的两个弟弟打电话跟我说:“哥,妈想找一个老伴,因为她是住在你家,怕你生气,让我们跟你说一声。”

两个弟弟在电话里跟母亲说:“妈,你现在跟大哥同住,我们一切都听大哥的,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弟弟在电话里对我说:“大哥呀,你不要没长‘疱豇’就找葫芦挂,这个家还是你说一句话,我们听你的。”从弟弟们那强硬的语气里,我能听懂一切。妹妹对母亲说:“别再去广场跳舞了,那声音吵死了。”我也对母亲说:“晚上少出去,路上不安全。”

母亲仍然去广场,回来后就坐在沙发上叹气。母亲开始在我面前诉说她当年是如何的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兄妹四人,开始在我们面前诉说父亲在世时对她的种种不好。

我听得出母亲的哀怨,但我什么也不说。我知道我们的母亲变了。

在妻子迷茫的眼光里,我把原本放在箱底的父亲遗像拿出来,用一块干净的毛巾将镜框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放在客厅的正堂上。妻子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我越来越勤回家了,过去我总以加班的理由猫在单位或去外面玩乐,现在除了上下班,除了推不掉的饭局,我都会准时或提前回到家里。我越来越关心母亲了,一进家门都要寻找母亲,一旦看不见母亲,我便到处寻找,否则我会坐立不安,我会问妻子,母亲去哪了,我会问邻里,有没有看到我母亲,我会打电话给母亲:“妈,外面车来车往的不安全,你回来。”

母亲依然去跳舞,她有些顽固不化,回到家后说起她的苦,说起父亲的不是。我回乡下建了一幢新房,我让母亲回乡下住。我对母亲说,乡下的房子需要有人看护。我对别人说,母亲的身体不好,需要到乡下静养,老家的空气好,适合老人住。

在眾人眼里,我们是那样爱着母亲,我和妹妹每个星期都要回乡下一次,从城里给母亲捎去米、捎去肉,还有母亲爱吃的水果,在众目下递给母亲一些钱,说是二弟三弟给她的。众人都夸母亲有好福气,有着几个孝敬的子女。只是母亲在众人的羡慕眼光中慢慢消沉,很少有笑容。

母亲最终没有享受到足够的新鲜空气,在一个深黑的夜色里走了。我们兄妹四人全部回到村里,给她办了一场让村里人都惊叹的大葬。事后很多老人都说:“这老女人没什么福气,不懂得享受儿女们的孝道,好在儿女们给她办了一场风光大葬,值。”

我回到县城,清理着母亲的杂物,在母亲睡过的枕头下,翻出一张老男人的照片,我看了看,很讨厌地将它丢进杂物箱里,然后拿出去一并烧掉。

晚饭时,我在父亲的遗像前恭敬地上了饭菜,点燃三炷香,等到香支燃尽,然后把父亲从神台上取了下来,擦了擦遗像上的灰,把它放进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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