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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女人像块煤

2019-09-10黄静泉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19年11期
关键词:下井山坡煤矿

黄静泉

塞北高原的隆冬,穿山风呜呜呼号。呜呜呼号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痛我的脸和脖子,我缩着脖子,急走在矿区山坡街上。我的一位朋友在煤矿的山坡上砍山采石,盖起两间石头房子,在石头房里结婚娶媳妇,建立起一个煤矿家庭。煤矿的井口在山坳里,井架像导航灯的铁塔一样高高矗立,井架顶端的天轮在不停旋转,旋转的天轮把罐笼提上提下,煤矿工人就是乘着罐笼上井下井的。这个矗立井架的地方就叫井口。井口周围是光秃秃的大山,山上没有树。山坡上盖满了自建房,那些房子依山而建,屋脚踩着屋脊,一层一层铺排到山梁上,要比布达拉宫壮阔多了。煤矿人在山坡上坎山采石,自己给自己盖起一间一间石头房子,然后再把切碎的麦秸子和黄土搅拌成大蒅泥,抹在石墙上和房顶上,夏天阻热冬天防寒,这就是煤矿工人的家了。那些家里的女人们,都是从远处的县份里娶来的农村女人,过去统称临时户,就是没有城市户口的意思。那些女人在石头房里养孩子,给男人做饭,陪伴着煤矿的历史进程。需要解释的是,城市户口的女人,过去都不愿意嫁给井下工人,因为下井危险,说不准哪天就残了就死了。

我在寒风呼号中走到朋友住的地方,突然看见朋友的妻子抱着两岁多的儿子站在自家院门前,好像在眺望山下自燃的煤矸石正飘荡着一缕一缕淡淡的轻烟。小孩头戴虎头帽,脸蛋冻得通红。我当下在心里怪怨,这女人怎么抱着孩子迎风而站,居然不怕冻坏孩子?搭起话来,才知道朋友下夜班在家里睡觉,孩子哭,怕吵醒丈夫,妻便抱着孩子来到了寒风呼啸的山坡上……这情景,突然揭开了装在我心里十多年的一个谜。我小的时候,在街上玩耍,每次跑到一户人家门前时,总要碰倒一个女人显出很着急的样子对我说:“快到别处玩儿去,你大爷在家睡觉呢。”那个女人披严寒顶烈日,长年站在自家门窗前,守卫着丈夫的睡眠,为了丈夫能睡好觉而日日站岗。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看到那个女人时,她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她的膝关节显然是有了毛病。我本想和她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却急忙别过脸去,待她走过去以后,我才又一次转过脸,久久地凝视着她艰难行走的后身而心生敬佩。

这是一片特殊的土地,这里蕴藏着特殊的人和特殊的事情。这就是我曾经生活在这里四十多年的山西大同煤矿。我曾经采访过白洞矿“五九”事故脱险的老矿工,那是1960年5月9日,白洞矿发生了井下煤尘大爆炸,死了近七百矿工,是世界采矿史上至今为止最大的一次煤矿事故。一位遇难脱险的退休老工人李富回忆说,他们工作面遇难80多人,被埋在井下5天5夜……一个工人发现黑牛车的车底子里有点水,想去喝,结果一头栽了下去,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别人想去救他,但都已经动弹不了了,那个人就死在了黑牛车里……80多人只生还了30多人。

老工人张善富说:人们吃了一桶机械黄油,把写了名字的纸条装进衣兜里,明明白白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说那些日子地上的棺材就像庄稼地里收割后的谷子——一捆一捆地码在山坡上,而大多数死者就根本没有棺材了,因为当地没有那么多的木料,更没有那么多木匠。他还说,穿孝服的人白麻麻的那么多,就像一场六月雪……

煤矿的女人们,最知道下井意味着什么,最知道死亡是什么,所以也最知道疼爱男人的方式是什么。

有一天,我陪着一位中央电视台的女导演下矿体验生活,碰倒一个叫康淑玲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还健在的话,应该接近八十岁了。她说她头一个男人原来是白洞矿下井工人,亡于“五九”事故。她那时28岁,女儿6岁,儿子3岁,正是灾难的1960年。她狠狠心,把两个孩子锁在家里下井了。井下是高温工作面,常温30多度,男人们在井下干活都脱光了衣裳只剩三角裤衩。可女人怎么脱?不能脱。矿灯照在人们身上,尽是汗道子,像蚯蚓爬。她下了6年井,每天装十一节黑牛车煤,每节黑牛车盛一吨煤,挣两块一毛钱。女人下井难着呢,尤其是来例假的时候,上了井不能到澡堂去洗澡,就那么黑乎乎地往家走。回到家,孩子们被她吓得哇哇号哭。她说这还不算什么,最让她痛心的是,有一次在401工作面挖煤时,刘二怀老婆让片帮煤打在铁道上打死了,脑袋都打烂了,脑浆子就像摔烂的一块豆腐……女人泪水纵横地说,她后来又嫁给大斗矿一个下井工人,又给第二个老汉养了4个孩子。她知道下井是去干什么去了,所以她很疼爱自己的丈夫,每到丈夫出井的时候,她已经把饭热在了笼屉里,把酒壶温在盛了白开水的搪瓷缸子里,然后走出家门,站在山坡上眺望着井口的方向,眼睛都不敢眨动一下,生怕在眨动的一瞬间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丈夫。

有一个叫何桂英的女人,丈夫死在井下时,她才30岁。丈夫给她留下4个孩子。就在出事儿的前一天晚上,一家六口人还热热闹闹地议论着盖房子的事情。他们一家六口人住在一间自建的石头房子里,很拥挤。女人不给丈夫增加心理负担,她知道男人下井心神不定最容易发生事故。房子小,不怕。房子旁边有一大块山坡,她每天坎山采石,取平山坡,年年月月,一如愚公移山,渐渐垒起了两间房子的石片墙,墙上架起了房梁和檩条,丈夫说下了夜班回来就上顶,已经约好了上顶的工友们。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夜晚,丈夫总是笑。女人说你快睡觉吧,一会儿还得去下井呢。丈夫睡了,女人守在旁边看时间,害怕丈夫误了上夜班。女人已经这样子守候了丈夫十多年了。十多年来,她都要让丈夫睡好班前觉。丈夫睡着了,女人坐在炉边给丈夫烘烤窑衣,烤一烤,搓一搓,搓得窑衣软绵绵的。下井工人能出汗,穿着窑衣下一趟井出来,那棉窑衣就会变得水湿,井下井上温差大,而且大巷里冷风嗖嗖,不穿棉衣是不行的。汗湿的棉衣烤干了,就像铁片子,不搓软乎又是不行,所以女人就总是边烤边搓,捱到上班时间就叫醒丈夫。那个夜晚,一如千万个夜晚,丈夫醒来后,穿起软绵绵的窑衣,笑着走了。但遗憾的是,丈夫这一笑而去,却永远没有回来。丈夫给何桂英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14岁,最小的5岁。起初,她和孩子们住在煤矿招待所里,楼下是自由市场,小女孩听到叫卖声总是哭闹不休,总是要水果吃,有时把妈妈气急了,妈妈就打孩子,打得孩子愈发哇哇号哭,孩子哭,母亲也哭,母亲抱着孩子一起哭。孩子还小,还不知道已经失去了父亲,而那点工亡抚恤金,根本不能满足孩子们的正常需要。女人不想再听到自由市场里吵杂的叫卖声,索性带着四个孩子躲开了招待所,因为不忍心再回到原来山坡上的石头房子里,就住进河湾东面还没有交工的一间楼房里去了。她用牛皮纸糊住窗户,算是有了新家。去看望她的女人们,见家里连块笼布都没有,就买来两块笼布对何桂英说:“有了笼布就能蒸馒头了,能蒸馒头就能生活了。”

这个女人,也像煤矿上所有的女人一样,没有向国家伸手要什么,她要的是自己往后生活的信心。她们坚强、勇敢、善良。丈夫在的时候,她们疼爱丈夫,丈夫走了以后,她们带大丈夫留下的孩子,这就是煤矿女人。

这像什么?像煤。煤的品格就是燃烧自己温暖别人,这品格和煤矿女人的品格一模一样。

大同煤矿这个地方,过年的时候有个点旺火的习俗。每年腊月三十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在自家院子里用煤块垒起一座旺火塔。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家家户户就点燃起自家院子里的旺火塔,旺火塔就熊熊燃烧起来,煤矿的山坡上到处都燃烧起熊熊烈火,一层一层的火光铺排到山梁上,那时看来,整座山整座山都在燃烧,真是十分壮观。人们在自家的旺火周围排起队来,绕着旺火这么转三圈,再那么转三圈,要转出全家人的旺祥来。而这种时候,每一家的女人們,都要停下手里的活,率领着家人转旺火,旺火的火光扑在女人脸上,把女人的脸扑得火红,女人欢笑且火红的脸就仿佛燃烧的煤一样放射出红彤彤的火光来,那才叫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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