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蓉 于志宏

近年来，西班牙服装零售商Inditex集团作为全球时尚行业的领头羊正带头努力减少自己对环境和社会所产生的影响，其采取的一系列推动可持续发展的变革措施带来了明显的成效，也得到了广泛的认可。

2019年7月16日，Inditex集团在公司股东大会上发布了一系列新承诺：到2025年，Inditex 集团将实现原材料100%可持续性;在2025年之前，计划从绿色建筑、高效节能门店、原材料、绿色包装、环保服饰、旧衣回收、废弃物回收再利用等七大方面逐步实现全面可持续发展，并希望以此引领行业可持续发展。

清华大学苏世民书院副院长、绿色经济与可持续发展中心主任钱小军教授从2017年初就开始关注这家企业，并曾4次实地参观和调研了该集团在西班牙拉科鲁尼亚总部办公室、工厂、零售店等，访谈了集团各级管理人员和员工，深入了解了Inditex集团可持续发展具体实践，见证了该集团宣布要到2025年全面落实“可持续时尚”新承诺的时刻，并随后将其作为商业可持续发展实践案例和范本进行分析和研究。

这家企业近年来在可持续发展领域表现如此突出，犹如从快时尚行业成长的一匹可持续发展“黑马”，瞬间吸引了时尚界、产业界和学者的目光。其成功的秘诀是什么？有哪些经验对国内企业有所启发和借鉴？未来是否能成为行业标杆？带着这些疑问，记者近日专访了钱小军教授，聆听她对这家公司在可持续发展领域创新行动的观察和思考。

一家注重实践与细节的公司

钱小军最初对Inditex集团是存在“偏见”的：“刚开始我觉得一家快时尚品牌公司能在可持续发展方面有什么行动？本身就是污染行业。”因此，当2018年1月Inditex集团邀请钱小军去西班牙总部访问的时候，她并未同意。最终在该公司的一再动员之下，钱小军作为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领导带着MBA学生踏上了西班牙访问之旅。正是这次实地参观访问，让钱小军亲眼见证和深入了解了Inditex集团可持续发展实践，从此彻底改变了对它的看法。

在正式参观和了解该公司的工厂和产品之前，钱小军刚踏入Inditex集团总部就敏锐地发现了细节之处彰显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在Inditex集团总部综合楼陈列着美国绿色建筑委员会颁发的LEED铂金级认证牌，总部的各个餐厅也获得了LEED金奖级认证。LEED被誉为“目前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高性能绿色建筑可持续设计、建造和运营的评估标准”。可见，Inditex集团是按照国际标准把打造绿色环保建筑纳入了可持续发展指标。据悉，到2025年，该公司在集团总部、物流中心以及所有门店所消耗的能源，80%都将来自可再生能源。

“不仅如此，我在总部的一个餐厅用餐时发现，该餐厅倡导Slow Food （即慢食运动），提倡健康饮食和减少食品运输成本，尽量多地在当地社区采购食品，既能关照社区发展，还能大大减少因食品运输产生的碳排放。餐厅里每一种食物旁边都贴着运输成本的标签，有的标着‘0 km，这就表示食材来自社区，运输成本是零。员工们在选择食物的时候，可以根据标签来支持社区采购。”

从公司的办公楼能耗、餐厅食品采购到员工日常行为，这家公司做得如此细致，再对比国内企业在社會责任和可持续发展方面的表现，钱小军最大的感受是“我个人觉得我们国家绝大多数企业在可持续发展方面仍然停留在国家层面，停留在口号层面，停留在会议层面，停留在合规层面，缺少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和具体落实的实际行动”。

钱小军表示，第一印象让她对这家公司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接下来的深入了解揭开了Inditex集团何以能在可持续发展领域获得外界肯定和关注的原因。

以严格标准和细化指标落实可持续供应链管理

“时装的未来在哪里？应该采用循环经济模式，所有所谓的废物都是有价值的资源，需要一个充分落实有效的策略。而Inditex集团就是这么做的。”钱小军说。

Inditex集团如何在实践中践行可持续发展理念呢？钱小军经过分析认为，这得益于其把循环经济的理念融入了生产与运营中，对产品进行全生命周期管理，并制定了相应的标准和具体指标。

首先，它从分析梳理产品全生命周期开始，具体分为设计、生产、分销、销售、消费者使用和生命终结6个阶段。其次，把生产阶段进一步细分为原材料、纺纱、织布、印染、制衣5个阶段（即两大类：纺织品制造者和服装制造者）。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步，对这10个阶段涉及的可持续发展问题都进行了细化。比如原材料阶段涉及土地占用、用水、能源、动物福利、化学品使用、用工等;印染阶段涉及用水、水处理、危险化学品使用、能源、废物处理、用工问题等;制衣阶段涉及用工问题 、能源使用、废料处理、包装;零售阶段涉及能源问题、温室气体问题（运输）、包装、用工问题（多元化、包容性）等。

“如此一来，公司的可持续发展理念才能够落实到整个生产运营环节，而不是停留在口号或者承诺。每一个阶段都指标化，每一个环节的负责人都清楚地了解自己所负责的环节都涉及哪些可持续发展议题，从而设法有针对性地采取行动，这是我觉得Inditex特别了不起的地方。”钱小军说。

其实，对于Inditex集团而言，只有服装设计、分发运输和销售等阶段才是与自身直接相关的（Inditex的制衣绝大部分依靠外包完成）。然而，由于服装产业是一个复杂系统的体系，环环相扣，只有打造可持续发展供应链，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对环境的影响。

为此，Inditex集团对时装供应链每一个阶段的环境和社会问题进行全面梳理，制定了清晰的可持续发展流程图，这也是对供应商进行审核的标准。按照细化的标准，该集团对供应商从社会影响类和环境影响类两个维度进行审核，每一维度有4个等级（ABCD），只有达到标准的A、B两个等级才可以成为Inditex集团的供应商。据2018年的数据显示，Inditex旗下有1866家供应商、7235家工厂，可见供应商的负责任管理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是不可低估的。

钱小军补充道，该公司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禁用品清单（例如印染过程中的化学品），把对环境和人体有损害的原材料排除在外。

当然Inditex集团不只是对供应商进行严格审核，还会对供应商给予支持。比如该公司在印度农场采购有机棉，由于有机棉种植要求不能施用化学肥料，不能大量浇水，因此产量较低，相对成本很高，当地农民前期投入需要贷款。虽然Inditex采用较高的价格收购，但是因为贷款利息太高，农民缺乏种植的积极性。为此，该集团在印度联合汇丰银行，为当地的农民提供低息贷款，从而使棉农有利可图，以实际行动支持农民种植有机棉花，既减少了对环境的影响，也保障了有机棉种植和供应。

全新打造循环经济设计师，改变产品属性

对于Inditex集团而言，自身如何打造可持续产品呢？在钱小军看来，设计是发挥主导和决定作用的核心环节，而塑造和强化设计师可持续发展理念以及帮助设计师们及时了解可持续发展原材料是Inditex集团实现“可持续时尚”目标的重要秘诀。

从变革设计师入手，Inditex集团为设计师量身打造了一套规范化的培训课程，将他们全面打造成具有可持续发展理念和设计思维的循环经济设计师。据悉，Inditex集团拥有600名设计师，在2020年要实现循环经济设计师培训全覆盖。

钱小军认为，该公司一系列可持续发展目标都需要通过设计师来实现，设计师在产品设计时决定了制造服装时采用何种面料以及采用可持续面料的比例、制造技术等。另外，循环经济设计师在设计产品时还要考虑到产品生命周期结束时的回收再利用环节。

钱小军曾经特意跑到Inditex集团上海门店考察，那里的门店都放置了回收旧衣箱。据悉，Inditex集团2018年收集了近1.5万吨服装、鞋类和配件。他们会对回收的旧衣服进行处理，而回收效果很大程度是由设计师决定的。钱小军在调研中了解到，这些废旧衣物中混纺原料由于技术问题还很难分离不同纤维以便再利用。所以，循环经济设计师选择面料的时候，就要有意识地减少混纺面料的使用。另外，Inditex集团也在加大科研投入，为麻省理工学院提供了400万美元的资金专门用于开发纺织品回收混纺纤维分离创新技术等，力求攻克这一难题，尽量提高回收效果、减少废弃物。

与过去不同的是，循环经济设计师在设计衣服的时候也会考虑尽量少用纽扣和拉链，这样一来，就可以在循环再利用过程中减免拆卸的工序。

钱小军回忆说，“我记得当时在参观他们工厂的时候，发现一条儿童的背带裤带子特别长，很不协调。了解之后才明白，为了方便回收，特意不用纽扣和拉链，而是用长长的带子打结，代替纽扣的功能。如果一件衣服没有纽扣和拉链，而且是全棉的，直接就可以回收进入再生产环节。”

用产品吸引消费者为“可持续时尚”买单

近年来，虽然可持续消费理念越来越流行，但是价格和品质依然是大多数消费者选择时优先考虑的因素。如何让消费者为可持续时尚买单，是困扰和阻碍时尚行业做出可持续变革的一大顾虑。毕竟，可持续时尚不是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产品，而这样的产品特点就是环保成本高、投入大，消费者愿意买单吗？

如何实现产品变革与市场竞争力的双赢？钱小军认为，Inditex集团的做法很具有启发和参考性。“Inditex不是去教育消费者，而是用设计和产品去吸引消费者，影响消费者，从而打开可持续时尚的市场。”

他们在实践中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从来不在销售中对消费者进行可持续消费理念宣传，而是用精心设计且以可持续发展标准生产的时尚服饰，让消费者自觉自愿地购买。

为了摸清消费者需求、降低风险，Inditex集团采取了循序渐进的方式，首先推出了严格遵循可持续发展标准生产的Join Life系列服装。

何为可持续发展标准？钱小军做了详细的分析：Join Life系列服装从整个产品设计、生产、运输、使用到回收都融入了可持续发展理念：原材料要进行生态种植、资源可循环利用;在生產阶段要节能节水、符合有害化学品零排放（ZDHC）标准;物流要减少运输成本、做到零废弃物、包装可持续等;零售店要利用可再生能源，节能节水，打造生态环保门店;在回收利用环节开展回收项目、研发再循环技术、寻找可信赖的伙伴等。

近年来，Inditex一直努力提高Join Life系列服装在全部服装销售的比例。钱小军介绍，这个比例数字一直在递增，从2016年的5%上升到2018年的15%，达到1.36亿件。Inditex承诺，到2025年Join Life服装占比要达到25%。

用产品“悄无声息”地实现可持续消费，将道德选择与商业选择融为一体，而不是分割，钱小军认为这是最高效的可持续发展商业实践。

从战略到行动的全员参与模式

为何Inditex集团近年来在可持续发展方面有如此切实的行动？钱小军在访问期间曾问过Inditex集团执行主席帕布罗·伊斯拉。他回答说，随着全球气候变化与环境的挑战，集团也感受到了可持续发展的挑战。与其不远的将来被迫行动，还不如主动迎接挑战。

“可持续发展是一项永久的任务，我们Inditex的所有成员都参与其中，我们成功地让所有供应商加入此行列;我们希望在行业中扮演带有转型作用的角色。”帕布罗·伊斯拉这番话给钱小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帕布罗·伊斯拉在担任该集团CEO 期间，其可持续发展领导力也获得了商界的认可。在2017年-2018年《哈佛商业评论》全球100位最佳CEO榜单上，帕布罗·伊斯拉连续两年位居榜首。这除了因其在任职期间带来的整体股东回报和市值增长的优异成效，更是由于其在推进公司环境、社会和治理（ESG）方面（这在CEO排名中占据20%的比重）表现突出。

钱小军坦言，她也一直在思考和研究Inditex集团推进可持续发展的模式，希望通过案例分析让更多的中国企业借鉴学习。在她看来，提出一项可持续发展战略并不是很难，最大的挑战在于通过可持续发展管理进行落实，要将高层管理、组织治理、资金与人力、任务与指标、全员参与、利益相关方参与、绩效评估进行全面落实。“这家公司采取自下而上的模式，把可持续发展理念落到实处，也见到了实效。”

“在它自下而上的模式中，为了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建立了一个完善而有力的组织结构，这是落实的重要保障。”钱小军了解到，Inditex 首席可持续发展官领导着由700人组成的四个职能部门，包括社会责任部、健康安全部、社区建设部、可持续发展部，并直接向首席执行官汇报。

最为重要的是在强大的组织保障之下实现全员参与。该集团认为，真正的可持续发展需要公司每一位员工的承诺和付出，实实在在的参与，这不仅仅体现在集团的全球可持续发展战略上，还包括和员工日常生产和生活息息相关的小项目，例如节约能源、节约用水、垃圾回收以及停止使用一次性塑料制品。

正是由于近年来这一系列的变革带来的积极变化和成效，让Inditex集团坚定了可持续发展的决心，也激发了更大的野心——发布2025年新承诺。

“当时我也参加了股东大会，听到这份新承诺时非常佩服其勇气和决心——勇于向全世界宣布如此雄心勃勃的可持续发展目标。”钱小军说，“我相信这家公司有能力去实现这样的目标，也希望它带领和推动时尚行业实现可持续发展变革，因为它把可持续发展和社会责任与业务结合得如此紧密，落实到了每一个缝隙里，融入每一个环节和行动中，值得很多企业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