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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道

2019-09-10薛立永

参花·青春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主人

1

扑杀还在继续。

我的鼻腔充斥着同类鲜血的味道。自从猪瘟疫情在遥远的异国爆发,我们的族群便被千刀万剐。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血光吞噬的时刻,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山崩地裂。

人类的大脑早已失去了理性,他们手中的屠刀失控似的朝向了我,因为我是一头猪。

我不知道猪瘟对人类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此刻的我十分健康,因为我的颈部匀称灵活,可以自如转动,寻找美食和美男猪,没有肿胀,更没有人类那种颈部发硬的现象。同时,我的鼻头潮湿,有正常的汗珠分泌,你看好了,那可不是鼻涕。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其实对于我们猪来说也同样适用。我的一双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的星星,是最明亮的两颗。最后,身为一头年轻的女猪,我的肌肉丰满,皮肤圆润光滑,皮毛发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一枚健康的大黑妞,我的肥是肉的美。人类呀,你们怎么舍得杀我?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的身体真的好冷。周围是那些刚刚死去的同类的尸骸。我想,它们的魂魄都在无声地抗议,我能想到尖刀插入它们心脏时有多疼。

而此刻,那把滴血的长刀已逼向了我的脖子,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桌案。尽管我雪肤依然,美貌如昨,可在屠夫的眼中,也许我只是一堆会哼哼叽叽的肉,根本引发不了他的怜悯之心。

我的四肢缚着粗的麻绳,嘴巴也被铁丝缠紧,一群嬉皮笑脸的小孩子在欣赏我的痛苦、无助与悲凉。捆、宰、烹,我们动物的命运为何如此凄惨。

“刀下留猪!”我渴望这一声呐喊来解救我。让我失望的是周围墓地一般的沉寂,黑压压的大群苍蝇在我眼前飞舞,几只乌鸦也在墙头排列等候,它们对于死亡的追逐比屠夫还迫不及待。

挣扎的我眼睛在一次次放大,我也借机看清了这位屠夫,他是我的主人,举刀的手臂筋络鼓了起来,一道寒光闪过,传来刀锋与空气摩擦过的呼啸,我也用尽全身力气将后腿一蹬,“啊”的一声惨叫蛇一般钻入我的耳膜,只见主人被我蹬出去的腿命中了胯下,他痛苦地扔了长刀,蹲在了地上,发出比我先前还痛苦的呻吟。那飞出的刀不偏不倚,正好割断了我四肢的绳子,并让我毫发未损。

我一骨碌来到地上,尽管头型有些零乱,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向前跑,向前跑,潜意识不断地告诉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人类。

身后,传来人类追杀的声音。

2

我的面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知了的叫声让我心动。在这酷暑难耐的中午,我冲进树林不是来寻找一片凉荫,而是来寻找可以让我狼狈之躯栖身之所。

一堆经年的枯叶被风拥成一个小丘,我钻进去,层层叠叠的叶片将我黑色的身躯隐藏得很好。

透过叶子的缝隙,我遥望到天空被树梢割成一绺绺的蓝绸缎。长在低处的叶子像一把把可爱的小扇子,在卖力地向我招手。树和树之间还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突然,一只红锦野鸡扑啦啦从草丛中飞起,它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手中的长刃迎风招展……

不知为何,我想钻出去,趴在主人脚下与他亲昵一番,就像今日之前一样,享受他用扫帚在我背上的爱抚,享受他用青菜和玉米面搭配的美食,享受他对我最露骨、最恐怖的赞美:这猪又胖了,该杀了!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为了能够多活几天,我不得不狠下心去减肥。不过减肥没有那么容易,每块长出来的肉都有它的脾气。在减肥的过程中我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吃多了,迟早是要减的。

那天我听主人的女儿和别人打电话时说吃辣椒能瘦,于是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夜悄悄溜进了主人的菜园,狂吞大大小小的辣椒,嘴巴辣肿了不算,没等出菜园我就开始拉肚子,一连半个月,拉得肠子都直了。幸亏主人给我买了一种叫“泻停封”的药,我的屁股才得以消停。

没想到我大病初愈,猪瘟的噩耗又传来。

3

在这世界的角落洋溢着并不朴实祥和的气氛。也许只有那些未受猪瘟波及的地区仍是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主人身上洒落着斑驳的阳光,仿佛水彩泼在画布上一样绚烂,只是手中那把冰冷的屠刀露出了现实黑暗的冰山一角。

我是一颗隐藏的哑弹,等到恰到好處的时机,我一定自告奋勇出现在人类的面前。

复仇——这只能是后话,眼下是坚持活下去,这是最致命的麻药,有了这个麻药,刚刚发生的苦难都被模糊化而失去真实感。

要活下去,前提是离开人类活下去!哪怕饥饿得只能去亲吻那羞涩的小草,我也不想向暴力的扑杀低头。

既然这样,我要在树叶堆中隐忍下去,活过今天还有明天,明天之后应该还有未来。对于主人,我不会选择无条件的原谅,原谅会让人类滑向更荒唐的罪恶深渊。

随着一声叹息,主人失望地走了。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我,由于过于激动心脏停搏了一分多钟,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糟糕也是最开心的孤独。

我一直潜伏到深夜才从树叶堆里钻出来。周围变得空荡荡的,从村子那边飘来的空气夹杂着同族逝者的血腥味。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似乎是生命最后的挣扎。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枝此刻浸泡在昏暗的月光之中,有几块石头是红色的,泛着鲜血的红色,红得让我不敢直视。

我的肚子犹如中了魔咒一般,疯狂大叫,响彻树林。

饥饿让我加快步伐,我有节奏地扭动着屁股,向树林外走去。

4

夜带着几分神秘,窃窃私语的虫儿在演奏着小夜曲,我沙沙作响的脚步声时隐时现,终于来到了一片庄稼地边。

粗壮的高粱滚下点点露珠,旁边是一片水茵茵的卷心菜,还有狗尾似的谷穗儿,微风一吹,沉甸甸地上下摆动。

我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是从泥土里挥发出来的肥料气息,我敢肯定,这肥料是我粪便发酵的成果。

可恶无耻的主人,连我的粪便都没有放过,施在了自家的田中。我突然心里一阵窃喜,既然找到了主人家的田地,我岂能不大吃一顿,那就让复仇从偷吃开始吧!

我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主人家的玉米地,一头拱倒了一大株玉米,掉下的玉米棒子砸在我头上,眼冒金星的瞬间,玉米棒子已进了我的肚子,真是唇齿留香。吃够了主食,我又到蔬菜地里吃了一些沙拉。

我边吃边想,要是天明,主人发现自己家的庄稼蔬菜被糟蹋,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会不会比猪更难看?

当膨胀的肚子不停地向我求饶时,我有排泄的欲望。但是理性告诉我,在主人家的地里大小便是一件很冲动也很危险的事,这将暴露我的身份。我越想越害怕,主人要是寻着我的足迹找到我的藏身之处该怎么办?

天不知何时变得黑沉沉的,像要崩塌下来,几声隐约的雷声从天边飘来。刚开始,雨很小,沙啦啦,沙啦啦,我仰起头,喝着这甘甜的雨水。可雷声大了,雨点也变大,但我还是要感谢这场大雨冲刷掉了我“犯罪”的足迹,让我又处于安全的潜伏之中。

5

我以前睡觉都会打呼噜,响声十分招摇,可达80分贝,不亚于一辆驰骋的小轿车的马达。我要从今夜改掉这个恶习,绝不能让主人或其他人类寻声找到我。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直到被那只老鼠咬醒在清晨。

它大大的肚子细细的腿,像小偷似的,贼头贼脑地向我张望,胡须一翘一翘的,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我这才发现在我身下有一个洞,应该是它的家。

这时,小老鼠用两只前爪揉着眼睛,我在它绿豆般的小眼球中寻找到了血丝,显然它昨夜没有睡好。“唧唧”它发出一连串哀求般的叫声,我猜想一定是我夜里睡着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呼噜,搅扰了它的美梦。

“哼,哼唧,哼唧唧,哼哼唧唧”我也用一连串它听不懂的猪语道歉并解释说,如果我再睡觉打呼噜,它可以随时钻出来叫醒我。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既能让它安然入睡,又能避免我暴露。

它似懂非懂地动了动小脑袋,然后蹑手蹑脚地溜进了洞,那般谨慎小心,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从此以后,这只被我取名为“地蛋”的老鼠真的多次将我从呼噜的咆哮中叫醒,只不过它叫醒我的方式有些讨厌,每次它都是嘴里叼根小木棍来捅我的大鼻孔,痒得我难受欲绝,不得不调整睡姿,均匀呼吸,将呼噜声的分贝降到安全范围。

我叫它“地蛋”也是有根据的,谁叫它每次出现都像从地里滚出的一个灰鸡蛋。

和我相处久了,“地蛋”的胆子渐渐大起来,有时竟然在我身上乱爬。寂寞的日子里,我们的交流方式既尴尬又无奈,它听不懂我的哼唧,我听不懂它的唧唧,我们只能从彼此的眼神和动作中破译对方想要表达的东西。

6

“该死的猪,你给老子出来!”主人那熟悉的辱骂在大中午从田野里传来,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一定是我连续夜袭他的庄稼和蔬菜的事情败露了,随着骂声越来越近,我的头涨得要爆炸了,鼻翼由于内心的恐惧张得大大的。

主人终于出现在我藏身的树叶堆前,并围着树叶堆一圈圈徘徊。此刻,他的样子变得很狂乱,枯瘦的骨头因生气突出得更加一目了然,紫胀的面皮包不住尖锐的黄牙。我知道怒火在燃烧着他的心,他的喉咙,他的全身。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骂累了的主人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树叶堆上,而我正在其中。

我的身子不敢再有一丝抖动,舌头根子干得发挺,全身的血液也凝结住,不流了。

也许有我的支撑,让可恶的主人坐得舒服得意,他便不再骂了,将身子摊开,放肆地躺在了我的身上。顿时,我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真是生不如死。

“地蛋”吃力地从我身下钻出来,“唧唧”,它向我提出了抗议,应该是我的身子因被压把它的洞堵得过于严实,让它呼吸困难。

我没敢用我的“哼哼”来回答它,而是用痛苦的眼神向身上翻了翻。

“地蛋”似乎明白了我的眼神,钻了出去,在主人第一曲鼾声前奏刚刚发出的同时,熟练地将小木棍伸入他可怜的小鼻孔。

一声猪嚎般的惨叫后,我看到了主人渐奔渐远的背影。

7

夜幕即将降临,我在树叶堆里听见苍鹰高昂凄凉的长吟,仿佛它在哀怨与哭泣。渐起的晚风吹不散我心头淡淡的愁绪。难道我就只能这样自生自灭吗?由于白天不敢出来活动,加上饥一顿饱一顿的饮食,甚至内急时只能在树叶堆内解决,恶劣至极的生存环境让我每根猪毛都在无声地哭泣。肚子不知从何时开始疼痛,胃也跟着捣乱,我感觉再躲下去自己就要崩溃了,谁来救救我啊?

整个世界终于变暗,我的心脏也变得异常沉了。

“砰”的一声,一颗红色烟花的火球腾空而起,又是村中哪个顽皮的小孩在搞恶作剧,抑或在欢庆什么。我不想浪费内存严重不足的猪脑子去考虑人类活动的缘由,只当这声响是发令枪在呼唤我马上出逃。

血在奔流,身上的每一块对我不离不弃的肥肉都在悄悄告诉我——要加油!

在一只萤火虫的引领下,我冲出阴冷、潮湿、腥臊、恶臭的树叶堆,跑着上路了……

黑暗中,皎洁的希望跟随着我的脚步,迟迟不肯离去的还有孤独,像黑暗一样包围着我。

前方等待我的会不会还是一份凄清寒凉?良夜苦短,我在这惨淡的尘世间跑跑停停,太多的感怀只能寄予瞬间陨落的流星。

穿过这片树林,又是一片树林;爬过一座小山,又是一座小山;寂寞继续着寂寞,哀愁继续着哀愁。

當我嗅不到人类太多的气息时,天也彻底亮了。

8

我的四只猪脚站在了两山之间的一个山洞前。洞前一片树丛,乱七八糟地躺着几块巨石,将洞口虚掩起来,我决定在此安家。

洞内阴风嗖嗖,并不宽敞,蜿蜒曲折,隐蔽性较强。石壁的缝隙长着苔藓,突出的石壁“瞠目龇牙”。我鼓足勇气走进洞的尽头,这里平阔了许多,不知哪来的一些乱草将这里铺得很厚,正好适合睡觉。

我又兴冲冲地来到洞外,洞口上方长着一些长藤,我爬上去,用我无敌的长嘴巴将一根根长藤拱垂下来,有了这道门窗,石洞更不容易被发现了。

在这里,我似乎又嗅到了主人家满院尘土的芳香,那是家的味道。

在朝阳下,我享受了几分钟惬意的晨光,不得不为接下来的生计打算。

吃什么?喝什么?离开了主人染血的屠刀,我获得了极致的自由,但也意味着我将面临极致的艰难。

在草地上行走时,我看见了一片片野菜,散发着清新的香味,主人也曾用它们喂过我,当时我吃腻了饲料,闻到了野菜味,便“呱唧、呱唧”地猛吃一顿。其中,我最喜欢吃荠菜了,现在它们正一株株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看见了成堆的野蒜,一切都是绿油油的,扑面而来。近几日的大雨也让一些野生菌疯长出来,我用嘴巴拱开松松的泥土,植物的块根便裸奔到我眼前,羞羞的,像光屁股的小娃娃。

幸福的日子又这样开始了.时光绵长而不剧烈的热天,我依山依草而居,并幸运地找到一条清冽的小溪可以饮水与洗漱,这样的隐居生活闲适慵懒,看日出日落,观云卷云舒。沁入心脾的是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美食和溪水的味道,也有对家的思念的味道。

9

远离了村庄的喧嚣,聆听大自然的声音,静谧中我开始思考一只猪的生命的意义。

从我们哼哼坠地,到被送进屠宰场,生命可怜到仅有180天左右。人类对我们的摧残与迫害从我们刚刚降生就开始了。机械化养殖的魔掌强行将我们与猪妈妈隔离,更悲惨的是猪妈妈们,被铁笼禁锢得不能乱动,想爱抚我们一下都不能。人类之所以这样做,是怕猪妈妈将我们踩伤、压死。我们生存的空间极其狭小,更不可能享受到充足的阳光,更别提到草地上撒点野了。我们生活在充满屎尿的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在我们出生不久,人类会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粗暴地将我们的犬牙拔掉或磨平,那些不被留作种猪的同类,也将在不注射麻药的情况下被血淋淋地阉割。

对于猪妈妈甘甜的乳汁,我们也只能享用三周,之后我们要无奈地接受硬饲料、荷尔蒙和抗生素。聪明的人类很清楚,这些东西比母亲的乳汁更容易将我们催肥。

我们已经长到了20公斤,可主人只给我们两只小猪一平方米的空间。没有体育运动会让我们肥得快,但也导致我们疾病缠身,关节炎是我们猪类的流行病。那些人类早已淘汰的药品也会大量用于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比如土霉素。直到人类把我们吃成百毒不侵的怪物为止。大剂量的消炎药导致我们胃口极差,于是人类便不给我们喝水,在干渴的情况下,我们被逼着吃下有毒的饲料。在送进屠宰场之前,我们还会被注射瘦肉针,疼得我们痛不欲生。临终时,我们还要接受灌水和电击的折磨……

我们的临终遗言是:我已把整个肉体都献给了人类的胃!我们这一生,活得很畜生!

10

我不打算再思考下去了,因为我的头快气炸了。为了让自己的情绪放松,我屁颠屁颠地跑到了溪边。溪水叮咚,仿佛在问:“要洗澡吗?猪。”

“哼哼”我扑通一声跳进这个大自然的澡盆,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我从水中出来,阳光已经将草地焐热,在幸福的呼噜声中,我渐渐进入梦乡。

梦中,一种疼痛由鼻子很快扩散到全身,这种痛痒让我的身体扭曲到极限。莫名的疼痛由迟钝的神经系统不断传输到我的猪头中枢,我被逼无奈睁开了双眼,原来是“地蛋”在捅我的鼻子。

见我醒了,它前爪一抬,身子一跃,呼的一下跳上了我的脸。

我搞不清楚“地蛋”为何来到我身边,是老巢被毁,还是遭遇老猫追杀,还是偶然路过?我百思不得其解。总之,能在几十里外的山野间再次邂逅,实属缘分匪浅。

我想向“地蛋”炫耀一下我的新家,谁知这个家伙看了我的新家后便赖着不想走了,每时每刻都跟在我的身后,挺胸凸肚,胡须上翘,像个绅士般的小保镖。

我想,它如此警覺真的挺适合当保镖的。平时稍有风吹草动,它便尾巴向后撑,前肢高举,准备行动。只不过它还是改不了捅我鼻子的臭习惯。它不知道在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之地,我不用再担心打呼噜的问题了。

为了彼此都睡个安稳觉,我将“地蛋”赶到洞口去住。

11

“喵喵”,“唧唧”。午夜,我被一阵混乱的叫声惊醒,睁开眼睛,冲到洞口,看见暗处有一只野猫在用月亮一样的眼睛死盯着在角落里抖成一团的“地蛋”。

我挡在“地蛋”前面,这只花猫并没有退去的打算,一只爪子高高地举起,露出尖锐的刺钩,舌头不时舔舔嘴唇。

可以想象,我若晚出现一秒,它定会扑过去死死咬住“地蛋”,然后美餐一顿。

猫的眼中射出的两道幽幽的蓝光,显然充满了对我的不屑。看来,我要是不给它点颜色看看,它显然不会退去。

我开始夸张地摇动我小鞭子似的尾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为了制造恐怖声效,我在打了一个哈欠后,气运丹田,发出“哼哼哼,唧哼唧哼,唧唧哼哼”的古怪动静,这声音一出,把“地蛋”吓得“唧唧”乱叫,抱头鼠窜,向洞内逃去。

再看这只野猫,先伸一下懒腰,然后用那只累了的爪子在舌尖舔了一点唾沫,开始揉脸。

看来我不出大招它只会把我当肥肉,我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后把颈部的毛立起来,前腿弓,后腿蹬,獠牙尽量大尺度外露,然后旋风般向野猫扑去……

“喵喵”,没来得及躲闪的野猫被我踩了尾巴,它惨叫着逃出了我和“地蛋”的领地。

由于速度过快,我的猪头撞在了石壁上,火烧般的疼涌向全身的肥肉。

这一夜,为了安全起见,我和“地蛋”换了床,它像一枚土鸡蛋般淹没在我广阔无垠的草床上。而我,滑稽地倚靠在洞口,屁股底下的尖石不停地偷袭着我的臀部,我感到有血滴顽皮地溜出来……

12

为了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地蛋”一大早跑来给我搔痒,用它那锋利又不失温柔的利齿亲吻我的大肚皮,我想笑,却发出了“哼哼唧,哼哼唧”的声音,尤其尾音长得好似轮胎冒气。

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番后,我和“地蛋”出来吃早点,却意外在一棵松树下撞见了被我踩伤尾巴的野猫。没想到它伤得那么重,整个后半截身子都被血涂红了,正奄奄一息地卧在几片叶子上,失神的双目透着绝望。

我急于觅食的脚步变得有些犹豫,“地蛋”眼中的仇恨和幸灾乐祸也在温暖的晨光中一点点地凋零。我想把野猫带回洞中,又怕自己一时糊涂犯下弥天大错,害了“地蛋”。可当我再次撞见野猫微睁的双目,那种绝望看着比死亡更可怕。于是,心中善的浪花立刻泛滥成灾。我实在不忍心看野猫的生命这样枯萎下去,便用长嘴轻轻地叼起它的后颈,向洞中走去。“地蛋”不知所措地跑前跑后,叫声中充满抗议与无奈。那一刻,我与“地蛋”间友谊的堡垒有些摇摇欲坠。

这只伤猫在我的床边躺了两天,“地蛋”也整整在洞口躲了两天,也没有和我疯闹,显然它不理解我为何“引狼入室”,将它推向死神面前。

我也懒得向它解释,更何况它也听不懂我的“哼哼”。

第三天下午,这只野猫瘫软的身子终于焕发了生机,它吃完了我从溪水中叼回的两条小鱼,便缓缓地起身走动。

洞内的气氛又陷入紧张之中,“地蛋”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背上,抖動的四肢抓得我肥肉乱颤。我也做好进攻的准备。

野猫不停摔着跟头,头也不回地出了洞,留下我和“地蛋”面面相觑。我吐了吐舌头,它摇了摇尾巴,对于这个无言的结局我们都始料不及。

13

远离了屠刀,解决了温饱,我感到自己此刻才真正有了一个幸福的猪样。吹着山风,躺在草地上,聆听大自然的音乐是我饱食后最放松的时光。

虫儿嗡嗡,流水叮咚……我听着听着便呼噜轰隆。

梦里,我不知不觉地穿越到两亿六千万年前,眼前的世界主宰竟是我们猪。这个时代被我的先祖们称为“猪逻辑”,后来我了解到,这些先祖虽然和我的族类长得一样,但还没有得到“猪”这个称号,而是被叫作“水龙兽”。我游走到一所“水龙大学”的课堂上,一位长嘴獠牙的大师正在口若悬河地讲水龙兽族的前世、今生与后世,我便一下子听得入神了。

据大师讲,它们的先祖在一场生物大灭绝的灾难中有幸存活下来,之所以部分先祖能幸存是因为它们能够用长嘴挖洞和冬眠,在度过了恶劣时期后又大量繁殖,达到目前十亿头。据大师预测,在没有天敌和掠食者的情况下,水龙兽族将在地球上幸福生活一百万年!

“哼哼哼”我兴奋过度,梦中大叫一声把自己震醒了。

我觉得口渴,便蹒跚到溪边饮水,看到“地蛋”正在捉鱼。它前肢稍一弯曲,后肢随即伸直,溪边的小鱼与它近在咫尺。突然,“地蛋”一只爪子暴长,伸回来时,鱼儿已在嘴中。那鱼儿全身扭动不已,“叭”的一声跃回水中。“地蛋”傻傻地愣在那里,气得“吱吱”直叫。看来,捕鱼真不是它的专长。

见我在注视它,“地蛋”害羞得一溜烟地飞窜,身子像个球一样蜷在一起,滚动起来如一团凝尘。

岁月静好,我没心情再去捋自己每一丝悲伤的情感,爱憎分明在这样温和的日子里也不过是个单薄的词语。要想做一只幸福的猪,就不要活得太透彻。一个小小的山洞,虽没多大,但足以遮挡风雨和来自人类的伤害。几方草地,一条小溪,无边的树林幽然显现,几口清淡的食物,我闲度时光……

14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晚餐吃得太饱,导致我失眠了。“地蛋”被我笨拙的翻身声折磨得快疯了,抱头乱窜。我找不到能为它催眠的方式,于是只能选择欣赏它气愤的肚皮在月光下有节奏的律动。?

失了眠的夜,突如其来的兴奋占据了我全部的睡意。我在梦与醒的边缘不安地行走,那些压抑不住的小小心思、小小幻灭、小小期待,又从心底浮现出来,暴露得这样彻底。

数不清的虫鸣萦绕心头,如野风的张狂,摧毁头脑中原始的愚钝,烦躁中,我竖起耳朵细细品味,和这原生态音乐产生共鸣时,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听着听着,也用心唱起来:咕噜噜,咕噜噜,哼哼咕嘟咕噜噜,嚎嚎哼哼唧唧唧,哼哼咻咻……翻译成人类的语言是:大胖猪,大胖猪,全身是肉油乎乎,唱起歌来嗓子粗,远离屠夫……

我唱得心旷神怡之际,感觉周围的雾气都缓缓流淌起来,汇成一泓碧玉般的深潭,这水中摇曳着一轮明月。

怎么睡着的我一点没记忆,醒来时“地蛋”不见了,它的尸体我是在一块碎石边找到的,已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一只长得瘦骨嶙峋的野猫蹲在“地蛋”尸体边,尾巴痛苦地垂着,没想到这只被我踩伤尾巴的野猫落魄成这步田地,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刚想冲向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去教训它一番,可仔细观察后,我排除了野猫作案的嫌疑,因为它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迹,不知为何,却有几根胡须断了,有气无力的样子。突然,野猫把头转向一旁,我顺势看过去,发现在草丛里蹲着另一只大猫,嘴巴鲜红,顿时,我身边的野猫使足全身力气扑过去,和大猫撕成一团……

我明白了,“地蛋”应该是被大猫咬死,又被野猫救下了尸体,保护起来。

“地蛋”之所以擅自离开洞穴遇此劫难,一定是不堪我歌声的折磨,想躲出去寻觅清静的。

15

我的悲哼时断时续,在用长嘴巴给“地蛋”挖下葬的土坑时,我的动作是颤抖的。野猫也凑过来帮忙,只不过它的爪子偶尔会抓到我,不过我并不反感。

雨飘下来,我们的四肢陷在泥泞之中,雨水汇集在一起,流进了“地蛋”的墓穴。闪电像蜿蜒的火舌,烧得我心里难受。有水灌进嘴里,咸涩难忍,原来是我的泪。

当悲伤变成意识,“地蛋”又活在了我的回忆里。

野猫也从“地蛋”去世的那天起搬进了我的山洞。生命中所有的灿烂,终要用寂寞偿还。我怕自己的日子再被寂寞的细丝缠绕,便将野猫请来同住。

让我担忧的是,野猫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在与大猫的恶战中它身上多处受伤,有些伤口溃烂生蛆,惨不忍睹。

我沉默得连睡觉都不再哼哼,野猫更是不发出一声呻吟。我逃离这死一般的寂静之地,到溪边叼回两条小鱼给野猫吃。它吃东西的样子很难看,很挑剔的样子,偶尔闪过的眼光流露出难言的苦痛。

这肃杀的氛围又让我不得不想起族类被屠杀的情形。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知当我躺成和野猫一样时,又会有谁围在我的身边,为我去挖下葬的土穴。当然,为我这个庞大身躯挖墓穴是个挑战毅力的体力活,一般的小块头绝不适合。为了不葬身荒野,看来我要为迟早到来的死亡做一下准备了。

16

“呼——呜——,呼———呜——”野猫的喉咙终于发出了怪怪的声音。我想,它要死了,可没想到它活过来了,一夜之间精神抖擞得让我震惊。幽幽地发着棕黄色光的眼睛写满对我的感激。

我也懒得理它了,着急为自己准备“后事”去了。

我选择的墓地位于洞左边不到10条猪腿长的地方。这里没有乱树杂草,没有碎石土块,我将长嘴深深地插入土中,用力拱着,嘴到之处,泥土翻浪,一个宽阔的大坑不断向下延伸。死亡的阴影也笼罩着我的心。挖累了,我抬头向上张望。顿时,我的心沉了下来。原来,我一门心思只顾将这个坑挖好,没想如何出去,现在这个坑的深度已到了危險的临界值,我再不爬出去就只能成为井底之猪,将自己囚死在这里了。

顾不得腰酸腿软,我开始向上爬,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终于到达坑顶,我的心腾腾地跳,四肢如灌了铅。

夕阳透出隐隐的倦意,也许它每天摆出一脸端庄大气的表情也是很累的,就如此刻的我,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迈着“碎步”去觅食。

走进这片草地,便不再有愁苦,有的是对大自然的惊喜。到了快要收获的季节,野菜野草的种子也饱满得下垂,揽入口中香喷喷的,要比添加了激素的饲料好吃一万倍。

一种来自肥肉深层的疲倦如风般袭击着我的猪头。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洞内,猝然倒了下去,就像从深潭里救出的落水猪,毫无生机。

野猫又不见了踪影,我也无须顾及它的审视,睡得四仰八叉,尽情放纵天性。

夜里,我感觉很冷,冻醒时鼻子凉得像一块冰。季节变换总是如此真切。我把两个前蹄放在嘴边,用喘出的热气来烘。我想起以前,寒冷时总会和同类相拥而睡。不过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时还是很害羞的,毕竟我是一枚大丑猪。

那天上午,我们的圈舍被寒流淹没,水泥地面变本加厉地冻脚冻身,当我看到聪明的同类在相拥取暖时,我把目光投向了大肥子。它一直是我心中最帅最帅的男猪,此刻它也注视着我,眼中不见颓唐,不见风霜。我们等待的,不过就是一个拥抱。

它终于将我拥在怀里,黄沙,大雪,我恨不得这样老去,不管今夕是何夕。

被不幸揉搓过的生活变得疲惫涣散。我一步一步逃亡至今,家园的美好已成灰烬,拥抱的欲望种子也不可能再长出枝枝蔓蔓。

17

天明时我感到腹部被火热地烧着,睁眼一看,原来是野猫蜷在那里,大概是夜半的寒气将它冻起来与我彼此取暖。

初冬以黄黑斑驳的形象来到我的面前。在洞外行走时,我的嘴巴冒出呼呼的白气,阴冷、沉闷、忧郁,都悄悄降临。

透过弥漫的青白的光,我似乎看到了即将到来的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仿佛全身的肥肉已触到了那抵挡不住的寒流。看来,我不得不为冬天做充分的准备了。

为了躲避人们的追杀,我白天睡觉,夜间遛到很远很远的田野。月光下,田间有人类遗失的玉米、高粱、麦穗、大豆、萝卜……虽然往返运输这些东西到洞内很辛苦,但一想到冰雪和饥饿,我便全身上下充满动力,干劲也足了起来。

野猫在我的影响下也没闲着,从早到晚整天守在溪边,将一条一条抓到的鱼晒成鱼干叼回洞中岩石上,显然它怕我偷食,才把食物放在那么高的地方。

我的劳动成果十分显著,洞中能堆放东西的地方都被五谷杂粮占领着。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东西足够我应付这个冬天了。

当越冬的粮食准备完,我又将一些柴草树叶运回洞中,把床铺成了小丘,松软保暖,这下子可以高枕无忧了。不,不,我还要对洞口进行一番改变。我拱来更多石块,把洞口缩小到只够我缩身通过。

18

冬天还没有到来,狼先到了。

这只独狼藐视我和野猫的存在,它一大早愣头愣脑地冲进洞中,眼神中让我感到隐隐的杀气和恐怖。我和野猫都不是这个集智慧和凶残于一身的家伙的对手,更何况野猫早已不见踪影。我不想去嚎叫,与其这样浪费时间,还不如用獠牙去刺穿它的皮肉。要想顺利地活下去,我必须有无惧危险的勇气,只有战胜这只独狼,今天才不会成为我的死期。

狼已经开始动手了,一步一步将我逼到洞中一隅,接下来应该是正大光明地进攻。咆哮声起,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是想将我咬死后变成几日大餐的,它露出的利齿每一颗都足以扎破我的喉咙。

我也有我的实力,我皮糙肉厚,又有一身蛮力,即使不能战胜独狼,我也要和它来个鱼死网破。更何况我嘴巴上下长牙的咬合力大得惊人,咬断人腿都没有问题,对付干瘦的狼腿更不在话下。

它扑了上来,这情形又让我想到了人类对我们同族的扑杀。

“嗷”我不得不叫出声,因为它准确而凶狠地咬住了我的后颈,于是有鲜血溢出,好在我的这个部位圆鼓鼓的,我使劲一抖动,它便摔了下去。我也趁机回敬了它一口,正咬在它的一条后腿上,我坚信这一口已让它变成了瘸子。

狼不甘示弱,杀了一个回马枪,疯狂地咬我。我厚厚的脂肪让它无可奈何,尽管流血,我也只是受些不致命的皮外伤,但我每回击一口,都让狼骨断筋折,伤得不轻。

几个回合下来,独狼有些体力不支,又没占到什么便宜,便气急败坏地逃出洞去,我在后面穷追不舍,戏剧性的一幕便上演了,拖着残腿的狼掉进了我先前挖的半成品墓穴中,怎么也爬不上来。

它仰望着我,目光中写满仇恨,无奈,死亡……绝没有了之前的嚣张霸道。

除了将它活埋我还能做些什么?放走它,让它引来群狼对我血腥残食?我必须让这种恐惧在心中彻底消散。我面朝土坑,把挡洞口的石头用长嘴巴掷下去,一块、两块、三块……被命中头部的狼大张着嘴,努力呼吸着这世间它能最后享用到的空气。

它躺下了,身子变成一个弓,泥屑纷纷落下,掩盖住它闪烁着森寒幽光的眼睛,寒气逼人的泥土死神降临般继续下落,无数落叶也汹涌而来,将狼吞没。

活埋了独狼让我的快乐也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风霜之中。收拾好山洞时野猫回来了,试探性地接近我,我侧身搂住它,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加快了。野猫的身子真酥软,我的肚皮包围着它,却没把分量沉下去,生怕弄掉它的每一根纤毛。

野猫的脚底没有伸出长钩,我能感受到的是四个肉垫在摩擦我身上的褶皱,愉悦和幸福也潮水般一波又一波袭来。一大一小,一胖一瘦,我的拥抱很滑稽,不过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从未有过的感动注满全身。

19

一些动物开始冬眠了,我和野猫赖以生存的小河也睡了,上面盖了一层不厚不薄的冰。我嘴里叼了块石头,狠狠地砸着冰面,终于喝到了凉得无法言说的水。野猫觉得这样饮水太危险,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便去吃雪。我也改了习性,口渴时和野猫一起找雪吃。

失眠的夜晚,我轰着野猫一起出洞赏景。结冰的河面映着天上微弱的星光、月光,照亮了我们瑟瑟发抖的身子,我们的目光都冻得硬硬的。

小河在静静地等待着,等着来年。我和野猫也在等待春暖花开。

有几场大雪封住了洞口,我拿长嘴在雪上钻出一个小孔,阳光便探进来。我和野猫都懒得动弹,在洞内进行睡眠大赛,我在山洞创下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醒的“三不”纪录。

醒了、饿了,我们便一起吃储备的食物,尽管食物很多,但我们吃得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浪费,因为这是我们的生命之源。

山洞内通风太差,我们的食物很快发霉变质了。尤其是野猫偷藏的鱼干,腥臭得直呛眼睛。我的食物也长出了斑点,吃进肚子有一种灼痛。

我们的日子也在发霉,寒冷让我们的活动范围缩小,经常性的足不出户,身子也变得十分虚弱。即使出门,天也是堆着灰白色的云片,世界仿佛被沉闷网住了。

没有被雪压住的草地全是忧郁的苍黄,无人的山坡会偶遇几株植物的种子和野果,让单调的生活萌生一点希望。

野猫幸运地捕到了一只田鼠,这个灰色的家伙无力地在那里跳跃着,背上有几丝并不明显的灰黄花纹,和周围凋零的景象遥相呼应。

野猫刚吃下这只田鼠便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我猜想,这只无力逃生的田鼠一定吃了鼠药,因而殃及野猫。又是该死的人类在杀戮!

我无奈地盯着野猫,不知它那散乱的瞳孔,能否回到美丽宁静之中,“你要是难受就尖叫吧,咒骂吧!”我用咕噜咕噜的语言抚慰着它中毒的生命。它终于呻吟了,一声响起,我便万箭戳心。

风停了,世界在野猫离世的那一刻哑然。

我用残余的理性和体力,用嘴将野猫抱起来,扔到了一株不算太高的树上。因为我知道,“死猫挂树头,死狗弃水流”这一民间说法。

野猫便永远地挂在了这里,我偶尔会来看它,看它的尸体在一点点风化,飘散在冬日里,飘散在我记忆中。

都说猫有九条命,它还会醒来吗?不会了,人类的毒药堪称绝品,纵然野猫有九条命也无济于事。

在伸手不见猪蹄的夜里,我再也看不见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明媚的晨光中,我再也看不见那个圆圆的小脑袋。我敞开的怀抱再也没有一团软软的家伙跳入!

人类,又让我的日子生不如死!

一个个生命撒手奔赴另一个世界,这无常的变化让我感到恐惧和悲哀。山洞在暗夜里显得安静死寂,厚厚的草叶再也不能将我渡到幸福的梦中。

在硬生生的湿冷日子里,我开始消瘦,心情像灌了铅般沉重。但我不能就此消沉下去,我要想方设法捍卫我的生命。休整几天后,我开始在洞口内外挖掘陷阱,以对付来自不明入侵对象的威胁。

天寒地冻,工程进展十分缓慢,嘴巴和鼻头碰到地上时就像触到了石板。每深入一寸都要付出巨大的体力,甚至有流血事件发生。可一想到死亡的来临,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挖得头皮发麻,鼻头开花……

我在洞口外交错布下了五个不是很深的坑,又在洞口内布下了一个略深的坑。忙活了十多天,我将各个坑上铺好树枝和乱草,还移来一些石头放在坑沿上,准备“落坑下石”!

当然,我在这些机关上都做好了标记,我可不想自食其果葬送自己的性命。每天出入山洞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我生怕一步走错就葬身坑中,想想真是有点自作自受。

连日的风吹雪淋让我高烧不退,我的意识在含混的世界里徘徊,身体像没有了脊椎,堆在那里已不是一摊肉,而是一摊泥。我真后悔挖那些坑,没害到别人,却先害了自己。

猎枪的声音像催魂的丧钟莫名响起,让我不寒而栗,我怯生生地保持着清醒的状态,洞内煌惶不安的气氛,好像地球末日就要来临了。

“咯咯”,中午时分,一只野鸡来到洞中,也许是它的体重太轻,没有陷入我的防御机关内。显然它遭遇了追捕,很惶恐的样子,浑身上下的毛都不安地竖起,几秒钟的尴尬后,它竟走向我储备的食物。它全身上下的锦缎看上去有些粗劣,头胀得红红的。它并不害怕我,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我可没那么大方和宽容,不能眼睁睁让一只陌生的野鸡夺走我的命根子。于是我咬紧猪牙,调动全身肥肉,汇集仅有的力量站了起来,近乎小跑地冲过来。野鸡逃出了洞,“砰”,猎枪的一声巨响吓得我冒出一身汗。我的感冒就这样好了,那只野鸡就这样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洞外的雪地发现几丝血迹,玫瑰的红,有些落寞。我看着看着流下了泪,也在此刻我知道了,流泪比流血还疼。尽管我看过了太多的流血,可我还不能适应,不能从麻木到不仁或无觉。我也始终认为血的颜色不太好看,那么刺眼,刺得眼膜如梦如幻,弥漫着腥香,引发毫无生气的哀号。

20

年一天天近了,我的猪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回家去看看!尽管那不再是我的家,可我依然对它有隐隐的牵挂。其实我也好奇,猪瘟疫情是否已过?人类是否已放过了猪?要是主人见到我健康地回来,会惊喜吗?毕竟我对他来说是一笔不菲的財富啊!

带着并不清晰的想法我上路了,临出发前,我把肚子吃成了大袋子,以防路上挨饿,并有足够的体力支撑我走下去。

雪光白亮,洒向世界每一个漆黑的角落,只是有好事的风,吹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山川和旷野全都笼罩在我的憧憬中。我的脚印绵绵长长,留在远离人烟的寂寞之地。我想去接近人类,又不敢贸然行动,在没有回到老家前我不得不躲躲闪闪。

走得饥渴了,我低头吃几口雪,晶莹的雪面映出我眼里因兴奋而生出的红晕的光芒。

实在累了,我便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又喘得很小心,生怕我体内呼出的浊气污染了无辜的雪花。

突然,我感到身體不再向前行进,而是向下陷落,一股寒气由下向上袭来。不好,我掉进了雪坑之中!我试图爬上去,但雪坑内壁光滑如镜,根本无法搭住蹄尖。呜呼,老天这是要灭我老猪哇!

我放弃了挣扎,因为这无用之举会耗费掉我身上所剩无几的体力。天冷得更厉害了,风越刮越大,呼呼的声音从雪坑上方急匆匆地掠过,我把身体抱得越来越圆,尽量减少热量散失。

肚子也不知好歹地咕咕直叫,可我又能拿什么来满足它的欲望呢?除了吞两口雪,吸两口风,但它似乎并不满足,叫得更疯狂和放纵了。我狠狠地趴下,压着肚子,不让它再叫个没完。

在我被风雪和饥渴折磨得心烦焦躁之时,几根碗口粗的树枝被狂风丢进了雪坑中,打得我立刻精神起来。我刚站起身,又有树枝挟着树叶滚进来,我把这些枝叶踩在身下,我的猪头立刻浮出了坑沿,纵身一跃,我逃了出来。

死里逃生的我放缓了脚步,小心查看着眼前的一切,生怕再身陷险境。

天也要黑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找个避风的地方歇下来,最好能寻到一点东西来安慰一下一直咆哮的胃肠。

在田边的树林中,我望见一个玉米秸秆垛,那应该是个不错的去处。我跋涉过去,钻到秸秆垛中。干枯的玉米叶子热情地拥抱着我,十分贴心。我的嘴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仔细一闻,我心中惊喜不已,原来是一穗农民遗落的玉米。一粒粒饱满的玉米落入牙齿之间,发出令我陶醉的咀嚼声。尝到了甜头的我又去搜索下一个目标,找啊找,真的又找到一穗玉米。尽管味道不怎么好,但我依然吃得喷香。

我肥粗的身子在玉米秸秆垛里钻来钻去,玉米垛被我折腾得东摇西晃,我并不理会,依旧贪婪地往里钻。功夫不负有心人,可怜的玉米秸秆垛终于在夜半时分被我拱倒了。我不得不消停下来,靠在一堆玉米叶子上睡着了。

21

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大狗,“汪汪”地叫个不停,还凑上来舔我的脚,让我哭笑不得。我用吼叫表示对它的厌恶,它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仰头朝天乱叫一通,似乎不想对我示弱。不得不说,它全身被油洗过的金黄色的毛真的挺漂亮。

我可不想和这只狗纠缠下去,我还要赶路呢!它张狂地送我上路,露出两排洁白又锋利的牙齿,耳朵向后伸着。我用鼻子发出了两声“哼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归家的路很艰辛,朦胧的幸福感又让我舍不得放弃这次行动。离家越近,我心中的忐忑越严重,因为我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是惊喜的笑容,还是凶狠的屠刀?

走着想着,想着走着,我站在山顶上,眺望到了这个熟悉的村庄。

蓝白色的袅袅炊烟飘荡在黄昏时的村庄的上空,偶尔会传来人的吆喝与畜禽的喧嚣。有一户房子竖立着高耸的风车,那就是我的“家”。虽然离家只有半年,可我远眺中看出了村庄的些许沧桑,比如风中风车的转动变得迟缓,菜园里的稻草人东倒西歪……

我的脚下铺满了细碎的残阳,但我不能现在就进村,也许天黑时分会更安全。我在寒风中一直注视,注视眼前熟悉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夏天,又看到了树下摇扇的主人,又看到了小孩子们在跑跳玩耍,又听到了四邻的看门狗叫成一片,又看到那绿油油的青菜和庄稼……夜幕降临后,小村变得静谧空旷,也没了闪烁的月光,我的心怦怦直跳,缓缓地靠近村庄。

夜色浓得化不开,我轻微的蹄音招惹来一两声狗吠,偶尔还能听到模糊的人语。我仿佛潜游在黑色之中,全身猪毛都警惕得竖了起来,后背更凉了。

我的目光却是亮的,在黑暗中一直伸向远方,远方。终于,僵直的四肢把我带到了“家”门前,院门没关,屋内已熄灯,我便大着胆子摸进去,突然,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冲到我面前,用舌头舔了舔我的脸,原来是大花狗,它还记得我的气息,并把我当作“家人”,因此没有发出驱逐的吼叫。一瞬间,我心中的坚冰融化了。大花狗毛长长的,绒绒的,和我的猪毛紧紧地贴在一起,用力摩擦着,让我全身的猪肉都柔软下来。在大花狗的带领下,我继续前进,路过鸡鸭鹅圈,里面传来大公鹅的梦呓“轧轧”,吓了我一跳,估计它的叫声又会让许多鸡和鸭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在牛栏前,我嗅到了熟悉的草料气息,也看到了老黄牛有些发虚的轮廓,它的嘴巴在晃动着,应该是在“反刍”。这些老朋友对我的归来都报以沉默,此刻,这种沉默意味着最大限度地认可。否则,它们将大呼小叫地引出主人来对付我。

立于窗下,我听到了主人疲惫的鼾声,凝重而悠扬,短短的余音在夜色里回荡,听得我心惊肉跳。

还是去自己的老巢——猪圈吧!大花狗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向房舍右侧跑去,我跟过去,熟悉的饲料味一下子冲进了鼻孔。

没想到,我用力拱了几下,圈舍门的插锁就被我弄掉了。进入圈舍内,我嗅到了食槽,里面还有尚温的食物,我便大吃起来,让干瘪的肚子不再空虚。“哼哼,哼哼”有微弱的叫声传入耳中。天啊,这圈内还有同类,我摸索着走过去,寻到了一只十分幼小的猪崽,这小东西可能是冻坏了,全身一直在抖动,见我过来,便往我的肚子下面钻。我也感到累了,躺下来,抱着这个小家伙睡着了。

22

黎明的利剑劈开了夜的黑幕,其实我早醒了。没有赖床的原因有些难以启齿,是被小小猪的尿浇湿了。我没想到它的生活自理能力这么差,半夜有尿不去厕所的位置解决,而是采取尿床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发泄下腹的压抑。不巧的是我正张着大嘴打呼噜,小小猪的尿便乘虚而入,把我恶心醒,吐了它一头!于是它也睡不着了。

乳白色的轻雾洗礼着村落中的一切,还没有看见太阳,但能感受到燃烧的气息,因为主人家的炊烟钻上了天空。光秃的树枝上麻雀们你唱我和,雄鸡们的啼叫如百家争鸣,在热闹的晨曲中,主人款款而来,空气中立即混入了紧张的味道。

我警惕地看着他,心中的感觉真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主人惊诧地看着我,口中像含了土豆,咕噜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又奔过来,脚下仿佛生了风,走得又快又有力。我的心情像石入湖面,顿时浪花欢腾。

“谢天谢地,我失而复得,真是意外之财呀!”主人说的这些话我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没有恶意,从他圈中又养了小小猪这件事来看,猪瘟疫情的警报应该解除了,我可以大胆回到“家”中生活了。

主人的妻子、儿女都涌向了我,主人的妻子嘴角上扬,孩子们高高跃起,我的心头掠过一股甜滋滋又柔和的风。

主人的每条皱纹都舒展开了,将一袋沉甸甸的饲料扛来,倒了满满一食槽,又用水桶拎来温水,搅拌均匀后给我吃。我心中的幸福像烧开的沸水,要溢出来了。在我吃喝之时,主人一边用手抚摸我的满身肥肉,一边又笑又唱。唱累了,笑累了,他感慨地说了一句:“杀了它,过年就有肉吃了!”他话音刚落,我正在吞咽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抬起头,我看见主人手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就如他拿起屠刀的样子一样。眼前的景物瞬间在我眼中变得黯淡无光。

“杀”——主人欢迎我回来的背后无非为了这个字,毫不隐讳,直截了当,完全忽视我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

我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我是一头有思想的猪,不是一堆只能用来满足人类味蕾的肉。静静地趴在圈中铺满灰尘和冰碴的地面上,我又为如何能生存下去犯难!

我不能在主人眼皮子底下出逃,还是先表现得淡定一些,等到天黑再行動吧。我含着泪吃完最后的晚餐,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发呆,情绪被冷风吹得十分麻木。小小猪不知我内心的忧伤,疯闹着往我肚皮下钻,寻找温暖与快乐。我想把它带走,又担心它承受不住长途跋涉,在路上发生不幸,岂不好心办了坏事。我又想提醒它提防人类,在长大些后早些逃走,可还没等我说什么,它已睡着了。我摇摇头,看着它天真无邪的样子,想笑又想哭。那就等它再长大些时,回来把它带走吧!我心里想。

23

炊烟散尽,主人家的院落又沉浸在夜晚的恬静之中。也许是一壶老酒将主人灌醉了,他摇摆着在猪圈门前撒了泡尿,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周围静得只剩下了我不安的心跳和迈出的轻轻猪蹄声。

我轻轻地打开了圈门,没和老黄牛和大花狗告别便上路了。没有了婉转的鸟声,小树林也静得吓人。我路过曾经藏身的树叶堆,驻足了一会,心中百感交集,想在这里过夜,又怕主人追来,便继续赶路。

天上的北斗星变得明亮,我却找不到去山洞的方向。

倒霉的是,我被一个猎人设下的夹子夹住了左前腿!这个夹子虽然不大,但紧得要命,并用绳索固定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随着我的挣扎,夹子便勒进肉里更深。到后来我不敢再动了,生怕筋骨被勒断,那可惨了。

夜里的寒气浓重了许多,受伤的脚快要失去知觉。这时,传来了不规律的脚步声,我有些激动,仿佛看到了希望,进而又意识到了危险。我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伤口处被撕扯得痛苦万分。来者骨瘦如柴,大冬天竟然穿得单薄,在清亮的月光下只在地上投下窄得可怜的一道黑影。他趴在我的身上,我闻他身上的味道比我自己身上的味道都难闻,我推测他出生后就没洗过澡。要是在夏天,他的一身污秽会成为两亩地庄稼的肥料。

“呵呵,猪!呵呵,猪!”他说话的语气和节奏和正常人类差别很大,还直流口水,弄了我一脸。他一定不是设下夹子的猎人,倒像个傻子。

我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任由他和我亲热。他不嫌弃地摸着我的每一块肥肉,直至触到了那个夹子。他停下手,“啊啊”地叫着,接着便伸出双手,用力掰夹子,可是他的力气太小了,来回掰了几次,都没成功。他坐在我身边,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心从希望的山顶滚入了失望的谷底。

他并没有弃我于不顾,又伸出双手来继续掰夹子,借着月光,我看到他的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啊啊,妈妈!”他胡乱地叫着,夹子真的被他掰开了,我得救了!

不过他还没有住手,竟把衣服袖子扯下来,系在了我的伤口处。看着他痴痴的样子,我的眼球不再枯涩。在起起伏伏的生命历程中,我对人类的信任与感激几乎消失殆尽,没想到在这个特殊人的身上,让我又看到了久违的良知与人性的不离不弃。

腿上的夹子没了,我还是不能马上出发,伤口需要愈合一下。

月光下,救我的人疯疯癫癫地走远了。我也睡了,等待天明。

24

黎明的雪花要将我掩埋,我用求生的欲望麻痹伤口,让它不再疼痛。必须要离开了,否则猎人来了我又会遭受灭顶之灾。这时出发有一个好处,雪花会帮忙把我的脚印盖住。

由于受伤的脚不敢吃力,我只能将体重尽可能多地分配给另外三条腿,导致身体严重跑偏,根本走不成直线,因此行进速度十分缓慢。

好在前面出现一个谷草垛,一半雪白,一半金黄,毛茸茸的大山一般,看着充满暖意。我想在这里休整几天,把伤口彻底恢复一下再赶路。

来到谷草垛前,发现几只麻雀正落在上面啄食,蹬掉的雪花飘到我的身上,凉丝丝的。被碾子压过的谷草软乎乎的,钻在里面,舒服极了。再往里拱了没多远,竟发现一个不大的空间,草窠里还堆有一大堆鸡蛋。我明白了,应该是哪只贪玩的母鸡来不及回家下蛋,便经常将蛋生在这里。这送到嘴边的美味正好用来大补一下身子,我一点都没客气,尽情享用起来。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吃到过鸡蛋,能一次性吃这么多高营养的食物真是太幸运了。

如果能看到在此下蛋的母鸡,我一定给它叩三个响猪头,如果它想讨还,我宁可让其啄走我一块肉,要是疼眨眼了,我就不算一头真正的好猪!

住在这里,我甚至产生了不想回山洞的想法,因为在这里除了吃到了鸡蛋,我还捡食到许多谷穗。谷草垛里的温度也比山洞高许多,在冬天的野外能寻到这样安逸的场所实在不易。

我在这里隐藏下来,每天除了溜出去上厕所和吃一点雪来解渴,剩下的生活内容就是草垛內的项目:觅食、大睡。

美中不足的是,有几只喜鹊天天落到草垛上聊天,叽叽喳喳讲个没完,将我的美梦搅断。相比之下,我倒很喜欢那些来寻食的麻雀,它们可没有喜鹊们的闲情逸致,唠那些不咸不淡的家常,它们的嘴是用来啄食的。我感到很纳闷,麻雀的肚子那么小,为什么能装下那么多东西?难道它们的肚子是无底洞吗?

突然,夜空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像油锅里煎的豆子,一声声连绵不绝,一朵朵烟花光芒四射,灿烂无比,平静的夜空变得光彩夺目,我闻到了浓浓的年味。

主人家应该贴上了一副激情四射的对联,红灯笼也挂上了吧!那他们的锅里炖着的会是小小猪吗?不是它又会是谁呢?鸡、鸭、鹅、狗……谁会是那个倒霉蛋呢?反正我是逃出来了,没有成为主人家餐桌上的一道诱人的风景。这种缺憾是多少猪向往而又不能实现的呢!这么一想,我顿觉自己有些伟大,激动得全身火热,而且这种激动让我体温持续升高。

不对,这种身体的灼烧不是来自激动,而是我栖身的谷草垛被飞来的烟花点燃了。我真搞不懂人们放的烟花怎么有火箭的威力,竟能顺风飞这么远。

火苗的舌头吞噬着谷草,带着浓烟和令我窒息的气体扑过来,燃烧产生的嘎巴声蔓延进我的耳朵,我的短暂幸福又毁于人类之手!

除夕之夜,我带着满心的悲催上路了,直到听不见刺耳的鞭炮声我才放下心来。我真想不通,世界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一头猪呢!为什么人类的迫害无处不在。我真想组织一支猪猪敢死队,向人类发动一场猪之战,如果战争胜利,我们猪成为地球主宰,就像“猪逻辑”时代一样,我一定将臣服的人类都赶进猪圈里,让他们睡一睡冰冷的水泥地,吃肮脏烧胃的填了激素的饲料,喝污浊的臭水,养胖的家伙都送进屠宰场……

我们则住进人类的别墅、空调房,吃呀,喝呀,睡呀,想去哪旅行,颠着就去了,脚短的,勤着倒腾点,就能多看几个景点。我呢,还有一个梦想,因为我是文艺范十足的猪,厚膘里深埋的全是智慧,我想写本书,名字都想好了,叫《那头猪真帅》,要是有猪投资的话,我想拍部“二弟”电影,名字特大气,叫《我的肥是肉的美》!

带着梦想赶路全身都轻松了许多。人们此刻都在屋子里大吃大喝,荒郊野外见不到人影,我心中的忐忑没有了,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山路上。

前面出现一个大斜坡,被冰雪铺成了大滑梯,我把屁股坐上去,前蹄一用力便飞驰下来,吓得路旁两个鹌鹑飞起来,一只松鼠从树上掉下去,太刺激了。

25

我在新一年的第二天下午返回到山洞里。一切依旧,食物尚在。饱腹之后,我卧在了大床上,虽没谷草垛温软,但绝不会受到火灾威胁,让我变成“烤全猪”。

日子实在难熬,便吃洞口垂下的冰溜子。这一根根透亮的水晶柱子,口感应该不会比人类口中的雪糕差。再无聊时,我便用嘴呼气玩,深呼一大口气,然后一点点向外吐,眼前便出现团团白烟。或站在洞口,望着树木,松树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对着寒风发出刺耳的呼啸;柳树的枝条则被风抽得东躲西藏;杨树最聪明也最乖,它们讨好般地向寒风点头示好……

有时我按捺不住也跑出洞,听着四肢叩到雪地发出的“吱咯、吱咯”声,晒晒冬日暖阳。晒着晒着,我的身子把季节焐暖了——春天来了!

山野一下子胖了,因为长出了茂盛的草木;溪流一下子胖了,因为生出了更多的鱼虾;我也一下子胖了,因为洞里那些食物不见了。

其实我也在冬天里生活过,只是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没在意我的存在。当春天的温情滚滚而来,为我卑微的肉体注入了新的生命,春天的意志和暖流正在驱走不幸。我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看着那一个个吐绿的芽苞,快乐便从心底破土而出。

我在草地上奔跑,四蹄生风,两只大耳朵一上一下地晃个不停,圆滚滚的肚子一左一右地荡着秋千,短短的尾巴一摆一摆的……玩累了,我就躺着咕噜咕噜给自己唱歌解闷,之后便心满意足地睡觉。

被太阳晒醒后,我就去小河里洗澡。溪水有些凉,碰到身体的感觉特别舒服。鱼虾们很调皮,在我嘴边没完没了地啄我胡须,可我一张大嘴想吃它们,它们便逃得无影无踪,我一闭上嘴巴,它们又来胡闹。

我用泥沙搓澡,用大鼻孔吹水泡,玩得不亦乐乎。溪水托起我的肥肉,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让我幸福得发晕。上岸后,我还会对着溪水照照,我看见全身的毛柱都温顺地贴在肥膘上,平静地睡着,我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该减肥了,否则我这头胖猪妞真的嫁不出去了!

26

我的确到了可以结婚生子的年龄,至于找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我还没有考虑好。可残酷的现实摆在我的面前,我的身边连个同类都没有,想要结婚纯属笑话。能不能跨越种族选一个另类伴侣相守一生呢?我自己都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要是“地蛋”还活着,我想嫁给它,这个小丈夫性格活泼,机灵警惕,能讨我开心。我们要是生活在一起一定不会缺少欢乐。要是嫁给野猫呢?它要还活着会娶我吗?还是嫁给主人好处多,他要娶了我就不会再杀我,还会让我吃喝不愁,把我养得白胖性感。我转念一想,这个梦想根本实现不了,因为主人已有老婆了,孩子也生了一堆。最难的是我不会给他生出人模样的后代,即使我努力一万倍,生出来的也只能称为妖怪,都不一定比我们的“八戒”长辈漂亮。谁会不嫌弃我呢?在梦中,我把自己嫁给了那个精神恍惚的男人。他救了我,还那样抚摸我,一点不在乎我有多脏多丑。他也确实没有资格看不起我,谁叫他比我还脏还丑。不过,梦里的他也帅气许多。一身西装,不知为何腰间系了一根稻草,仿佛是稻草人转世。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还画了大红脸蛋,红得我都不好意思打量。更没想到,伴郎竟是“地蛋”,伴娘是野猫。

让我吃惊的是,野猫原来是个女生。更爆炸性的新闻是“地蛋”早已娶了野猫,并生出了一大堆似猫类鼠的怪物……我和丈夫的结婚之夜,在入洞房后不久,我便找不到他了,于是我急得咕咕直叫,发现他时,他已死在了一棵大树下,左脚被一个猎人布下的夹子夹断了,血流成河……于是我把自己哭醒了,梦也断了。

罢了,还是把命照看好,把一身肉安顿好。没有谁来爱我怕什么?我可以主动出击,爱我不愿离开的大床……只要有爱,我的生命也会精彩。当然,我也要每天都祈祷,让我的生命在遭遇险恶时得到庇护。

说到底,在人类主宰的世界里我是个弱者,危险注定与我如影随形,不可分离。人类见到我,都渴望将我毁灭于腹中,除了那个神经不正常者。如果所有人都有他一样的神经与思维,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加和谐与美好呢?

27

我真的又看见了那个让我日思夜想的好心人——梦中的夫君。他是被一场山洪冲下来的,头发长得挡住了大半个脸,可我还是认出了他。尽管他近在咫尺,但我想嫁给他的想法依旧不能实现,因为他的身体已腐败变质,应该死亡多日。

他的肚子在发酵后变得鼓鼓的,也许能让自己的肚子鼓起来也是长期处于饥饿中的他最大的愿望吧!只不过实现这个愿望的代价太大了,付出了他的生命。

至于他的死因应该很简单,或饥饿,或疾病。这和我所面临的威胁那么相似。为了防止他的尸体被其他动物吞食,我把他埋得很深。我给他选择的墓地位于几株桃树下。桃花不语,仿佛为这位陌生的沉眠者悲哀。我也一直在坟旁静处,不食不饮,直到幽幽的目光斜照于此,突然我悲愴的“唧唧”声在茫然的夜色旷野中回响……关于死,一切都是真的,我多么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假如物种可以选择,假如相遇可以安排,最初的最初,我要和他相遇,我想让他许我一生天真无邪,让他像一个疯子似的爱我,绝不允许他这样和我生离死别。

第二天再来到坟前,发现数不清的乌鸦,漆黑的翅膀把白天遮得如墨如夜,它们发出粗糙而刺耳的“哑”声,让我心生厌恶。

我将它们赶走了,它们起飞时,我的脸上感觉到一阵凉风。几天后,坟上长出绿草,细如针,软如发,我呼吸的气流都能让它们弯腰触地,左右摇晃。

我走路时身体也变得左右摇晃起来,不一会儿,头晕得要命,恶心想吐,胃剧烈地绞痛……我推断自己是食物中毒了。

大约一小时前,我在树林中发现一片蘑菇。蘑菇中毒折磨得我全身无力,上吐下泻的尴尬幸亏无人目睹,否则一只美女猪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我又感觉全身发冷,冷得让我无法承受,仿佛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肥肉都被放入了冰箱,心脏仿佛被身体里的冰块压得不能跳动。眼前渐渐发黑,思维变得狂乱,嘴唇干裂抖动,“哼”我只听到自己一声微弱的叫,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28

我不知自己昏睡了几天,总之,醒来时我沐浴在月光中。头依然很痛,眼皮像挂上了石头一样沉,费了很大力气才睁开。我强支撑着来到溪边,喝了一肚子水,又吃了几株我确认安全的野菜,这让胃舒服了许多。

远望山腰,看见有点点火光,飘忽不定。我不特别灵敏的大脑吃力地紧张起来,不祥之感又降临心中。

这样的火光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过很多次,每次都是我夜里出来上厕所时抬头望见的,吓得我尿撒了一半便跑进洞中,浑身抖动不止。

一个白天,我壮着胆子走向夜里出现火光的山腰,看见有许多坟墓,有一些坟墓被大雨冲刷得露出了棺材,透过腐烂不堪的棺木,能看到森森白骨。我终于明白了,那夜里出现的火光应该是传说中的“鬼火”吧!这个推断让我一直不安的心绪放松下来,因为我听主人对他儿子讲过,“鬼火”其实是人体腐烂后挥发出来的一种物质,在高温天气里会自己燃烧。

由于我一出生便和人打交道,所以我是能听懂人类语言的,只不过我的舌头太大,发音有问题,所以说不出人话,只能用简单的“哼叽”来表达我无限的语义。

如果我真的能说出人话,我一定去电视台发表一篇题为《不要再吃我》的演讲,我要向人类阐述当猪的痛苦与悲哀,希望他们能改变血腥的习性,放动物们一条生路。

身体恢复后,我又来到这处山腰,用长鼻子拱土将那些裸露的棺木掩埋好。在拱土的过程中,我还在幻想,要是这些死者的后代看见一头猪在给他们的先人坟墓填土,替他们尽孝,他们会有如何感受,感动还是惭愧?

其实,我做这件事的目的并不是在向人类示好,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实在不想再被“鬼火”吓得寝食难安。

没想到我的善举却遭到了围攻,不是人类,而是一群和我一样黑的乌鸦。因为我要是把棺木都掩埋严实的话,意味着它们将减少食物来源。于是它们疯狂地落到我的后背上,猛烈地啄我。

我的脾气也是十分倔强的,怎能向一群有食尸癖的丑陋分子屈服呢?当乌鸦们不知好歹地扑向我,我也奋力摇动尾巴,狠狠地抽它们。同时,我还用鼻子拱起的土块扬它们,让它们不敢靠近。

乌鸦中也有亡命徒,这个家伙一直鼓噪个不停,在身体上方不停地飞来飞去,像一道黑闪电,趁机在我后背上啄一下,鲜血顿时溢出一片。

我决定对它进行致命性攻击。当它又一轮飞向我时,我的长鼻子翘动起一块小石头,对准乌鸦的腹部,将石头全力扬出。“啪”的一声,飞速前进的石头撞击到乌鸦的腹部,它“哑”的一声掉到了我的面前,眼中涌出死亡般的惊悸,见我出现在它面前,它恼怒愤恨地想飞起来与我再战,但它的身子十分不配合,静止如水般地栖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不一会儿,它的挣扎耗尽了它的生命。

它的那些同伴似乎都被吓傻了,一个个像苍老垂危的绝望之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哀鸣,拍打着尺余长的大翅,统一行动,飞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没有了干扰者,我很快将那些棺木埋严实。刚要离开时,我听见了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于是我迅速钻进旁边的树丛中隐蔽观看。来者一男一女,手里拿了很多东西,包括铁锹。在一座坟前,他们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着,半日价没有出声,“谁干的?”突然,男人开口了。“不会是咱们走错地方了吧?”女人也说话了。“怎么会错呢!我爹的坟地就在这!”男人说话斩钉截铁。“你爹就你一个后代,你没来给坟填土,那这土是谁埋的?”女人问道。“一定是哪个人埋错了,认错了祖宗。”男人解释道。

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低调地接受了他们的赞扬。

两个人在坟前烧了一些纸钱,并将一些食物摆放在坟前,停留了一会儿后离开了。

当再也听不到脚步声和交谈声时,我从树丛里钻出来,奔向了那些坟前的食物。别忘了我可是西天取经获得“净坛使者”称号的八戒“祖仙”的后代,吃一些供奉之食是理所应当,更是我们族类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何况我还帮助他们埋了棺木,所以吃了供奉的食物一点都不过分。

这些美食补偿了食物中毒后我一直亏欠的胃,不过喝了那瓶酒后,我又找到了食物中毒时的感觉,晕晕的,走路时全身发飘。

29

疲劳和酒精合谋,让我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醒来时肚子又感到饿了。我的四条大粗腿不自觉地又向坟地走来,也许又会有惊喜出现吧!我心里美美地想着。

事实并没有让我失望,又有一些供奉的食物出现在其他坟前。应该是清明节要到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上坟祭拜呢!不管是什么日子,有吃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我边吃边想,明天的清明节我还提前来给这些坟填些土,这样吃供奉的东西时,心里不会有罪恶感吧。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清明节一阵风般过去了,那些坟又静静地伫立在荒草之中,无人问津。那些美食也自然不见了,生活就是这样现实和残酷,无论对死人还是对一头猪而言。

不过也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毕竟我是胃口超好的杂食动物,随便吃点什么都饿不死我。

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生存的领地出现了一位超有实力的竞争者——主人。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在那天中午,我看见他带了一大群人出现在小溪边,后来他们又在草地上丈量了一会,还有人在拍照,有人在纸上画着什么,我远远地躲在洞口边,只隐约听见两个字:开发。

我不明白“开发”的含义,只有一种家园要被毁的预感。在以后的一周里,一些陌生人又三番五次地到此查看,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我什么都没有听清。

我开始失眠,心情沉重无比。

主人真是我的克星,我逃到哪里他追到哪里,对我斩尽杀绝。他到这里开发什么呢?很快我有了答案。

那天早上,我被几个人的说话声吵醒,走到洞边一看,竟然是主人和另外两个人,他们竟坐在我洞口旁的大石头上聊天。天啊,那石头旁边可是我挖好的陷阱呀!

我提心吊胆地藏在洞内偷听,“这里有山有水,盖几间房子,弄一个农家乐,旅游的人不会少的。”主人兴奋地说。“那咱们就抓紧动工,在秋天前盖好房子,修好路,明天春天正式开业!”另一个人附和着说。

天啊!看来他们要彻底占领这个地方了。我该怎么办?继续藏下去太危险了,很快就会被发现。逃亡吧!可又能去哪里呢?整个地球都被人类掌控着。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着,运转速度越快,心中痛苦便越多。

主人和另外两个人要走了,他们站起来,径直迈向了我挖的陷阱。

“啊!”他们异口同声大叫着,不见了踪影。我毫不犹豫地冲出去,慌乱地将坑边事先准备好的石头用鼻子拱下去,“啊!”又传来他们痛苦的惨叫声。

“谁?让老子抓到你非弄死你!”主人咒骂道。我拱下最后一块石头后,拼命逃走了。身后传来令我恐怖的声音:“抓住这头猪,打死它!”顿时,我的四肢加快了节奏,地面被我带动起一股灰烟。

绝不能慢下来。我在心中提醒自己,因为要是被他们抓到,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宁可死在奔跑的路上,也不想死在主人的屠刀下、棍棒下。更不能葬身在他的肚子里,我觉得被他吃肉是对我成长的最大侮辱。他的黑心会污染我肥嫩的灵魂,我的每一块肉都会做噩梦。

主人们可能被我拱下去的石头砸伤了,没有来追赶我,让我逃过了一劫。我的脚步慢了,可思绪没有减慢,我要寻找一个寄身之处。

还是远离人烟吧!

当眼前出现一片更大的林子时,我冲了进去。

30

这里似乎是一片绿色的海,每一片叶子都是绿色的浪花,三步一松,五步一柏,树树相依,草草争秀,煞是迷人。阳光顽皮地从树叶间隙钻进来,追逐着我奔跑的肉体,鸟儿陪伴我在林内穿梭着,不知疲惫地飞来飞去。

我终于停在了这如梦如幻的世界里。面前的一棵老树站得顶天立地,我仰头也不见它的树尖。我感兴趣的是它下面的大树洞,正适合我安身。于是便暂时驻扎下来。

这里的树叶太浓密了,连风都吹不进来,没有风吹草动,我的心绪便平静下来,盯着那一串串硕大的松塔,我感到饥饿袭来。没想到,当我用身体蹭大树以解皮肤之痒时,竟从树上落下一枚枚果子,虽然青涩,但不乏甜美,口感脆爽,用来充饥是再好不过的。

不管那么多了,今朝有窝今朝睡吧!长途劳顿后,我又沉入了梦乡之中。

当我醒来时,已经被一群野猪围在了中间。之所以判断它们是野猪而不是我们家猪是有根据的。最明显的是体形区别:我们身材前小后大,它们身材前大后小。嘴巴一看就是猪中的战斗猪的模样。它们的毛发有些棕红,耳朵比我的耳朵小,尖尖的紧贴耳背,比我的嘴长,一些獠牙外露得更多,背向上略凸,不像我后背那样低调下弯,更明显的是,它们讲话的嗓门大而粗糙,很没教养的样子。

“哦喔,嗷,呼噜噜……”听吧,多么粗鲁的问候。尽管我们的方言不同,但仔细听后,我还是明白了这位身材巨大者的问话,它是问我从哪里冒出来的。

“噜噜,咕嗷喔……”入乡随俗,我回答它的话也有了它们方言的味道。在接下来的半小时真情告白环节里,我含泪讲述了自己苦难的遭遇和逃亡生涯。它们都静静地、吃惊地听着,粗野的眼神里渐渐有了柔和与温情。

“喔嗷,噜咕喔,哦哦……”这个大块头说它是这个族群的头领,如果我不介意,可以加入它们队伍。

我激动得大叫:“叽噜咕嗷啊呜哦……”意思是感谢它八辈祖宗。它开心得从鼻孔里冒出大泡泡。

31

同是天涯沦落猪,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很快融入了这个野猪族群。伙伴们都对我特别友善。平日里,我们一起出入,生活特别有规律。不过,刚开始我还有一些不适应。因为我们家猪一天的生活就是“三个饱一个倒”,通俗地说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没有任何体育活动。而这些凶悍之辈出来活动的时间在黄昏,让我接受不了的是它们喜欢在泥水里野浴,弄得全身泥浆。我在主人家可是洗自来水澡,逃出来后,我洗澡也是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它们洗完澡或吃完饭后,还会来到树桩、岩石旁,摩擦身体,让皮肤变成坚硬的保护层,防止在战斗中受伤。和这些粗俗的家伙为伍,我显得特别突出和另类。很快,我这只淑女猪引来了族群头领青睐的目光。

平日里,大家都称头领叫“阿呜瓦呼”,意思是“林中元帅”。我也曾偷偷端详过它,额头饱满,耳短肉扁,大眼深陷,鼻长牙尖,四肢稳健,毛长尾卷……真是帅到高老庄了。

那天觅食途中,我没有什么收获,情绪十分沮丧,这时“阿呜瓦呼”快速奔来,嘴里叼着几株野谷子,放到了我的面前,示意我吃下去。

我低头拾起野谷子,心头早已是丝丝暖流,突然感到,这森林之中有一种心情叫感动。茫茫林海,我们的目光透过生活的苦难长久地对接,我的心情因过度激动而发慌。在生命的旅程中,我一头猪实在跋涉得太累,刚想找个依靠,大头领便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这一刻,我觉得之前遭遇的血与泪在枯萎的日子里终于孕育出了一个花蕾,并在今天的潮湿空气中绽放出幸福与快乐。

我答应了大头领的追求,成了它众多夫人中的一位。

尽管我们的生活环境一般,但没有人类侵袭,我感到十分满足。况且大头领对我这位新婚娇妻宠爱有加。我每天不用亲自找食物,便有小野猪将一日三餐恭送到面前。当然,大头领对我的偏爱也引发了其他夫人的不满。其中有一位瘦骨嶙峋的夫人名叫“呜呜叽”,意思是“黑又亮”,它表现得极为强烈。听其他野猪说,呜呜叽曾是大头领最宠爱的夫人,在族群里的地位仅次于大头领。有恃无恐的它欺压族内同伴,骄横无礼,令大家十分厌恶。

终于有一天,一只小野猪在送给呜呜叽的食物中暗藏了毒草,导致它流产,并落下病根,体弱色衰,在大头领心中一下子失去了地位。

那只下毒的小野猪为防止报复从此脱离了族群,消失在了森林深处,至今不见踪迹。

我能理解呜呜叽心中的怨恨,不过它看我的眼神让我感到一种捉摸不透的阴险。我开始对它小心防范,让几只小野猪日夜伴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32

可危险还是降临了。

这天半夜,大头领不在我身边,去了别的猪夫人那里。呜呜叽便趁机用美食骗走了我身边的护卫,对我进行残害。当它咬住我右腿时,我疼醒了,睁开眼睛后,我看到了一张扭曲的猪脸。

我拼命反扑,并用吼叫呼唤援兵。其实瘦弱不堪的呜呜叽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在其他小猪赶到之前,我已将它拱翻在地,一屁股坐在它干瘪的肚子上,它便开始翻白眼,等大头领来到时,呜呜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一群强壮的生命围着它,面对大头领,它勉强发出一声咕噜,龇着牙,死了。

看得出来,大头领早对它失去了兴致和热情,只漠不关心地命令小猪们将呜呜叽的尸体拖走,然后又掉头去找其他母猪鬼混去了。

我的骨子里也是畏惧大头领的,它的叫声粗粝可怕,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发出一阵阵惨嗥。我更看不惯它的花心,又不敢生硬阻止,否则,我的下场不会比呜呜叽好到哪里。

当我发觉自己怀孕后,惊喜万分,便跑到大头领那里报告喜讯。大头领的表情很平淡,假惺惺地告诉我少运动,多睡觉,之后便从我眼前消失了。

为了肚子里的猪宝宝能够健康发育,我懒得理会个人处境。每天,我睡到日晒三竿,像冬眠的蛇一样,不在乎外面的花红柳绿,电闪雷鸣,我尽量保持心态平和,让自己表现得无忧无虑,成为大家眼中的一位淡定的准猪妈妈。

随着肚子一天天隆起,我再也淡定不下去了。

临产前的剧烈反应让我起卧不安,没有胃口。这时,大头领安排小猪们为我叼草絮窝。

难为情的是,我情不自禁地频频遗尿,熏得周围小猪直哼哼。

突然,分娩的阵痛骤然发作,我软软地瘫在草堆上,仿佛自己全身的骨头立刻化成了肉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一口气生下十四个孩子,其中十男四女,小家伙们个个肉滚滚的,萌化了我的心。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又生了三窝后代。至此,我的子女总数已达五十二个。

大头领也老得不能动弹了,我把食物叼到它的嘴边,它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好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色的雾气又一次从温热的森林中轻柔地升起,大头领的呼吸也轻柔得听不见了。它的身体濡湿而冰凉,我爬过去,感觉不到它丝毫的温度。

这时,它的嘴角有口水溢出,我知道,它的生命正一丝一丝地流淌。除了有血缘关系的野猪围在大头领身边,其他野猪都态度冷冷地在远处观望,尤其那只名叫“噜哼”的大野豬,已开始与好友勾结想夺族群头领之位了。

漆黑的夜晚来临后,大头领无力地将头垂向了大地,任由死亡将它的一世辉煌带走……我的心头一颤,顿时,雷声伴着亲人的呜咽声响了起来,雨水顺着树干和藤条往下流,冲刷着族群心头的悲伤。

33

为了避免大头领的尸体因高温雨浇后发臭,我们决定连夜为它下葬。

雨不断地下着,我们的四蹄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泥水涌入大头领的墓穴,我们不得不迅速将它掩埋。

闪电惊雷过后,一束火焰迸发出来,迅速蔓延开去,无数蜿蜒翻动的火舌,很快被大雨熄灭,浓烟消散得无声无息,就像大头领的生命逝去得那样安寂。

但族群内部开始骚动起来。噜哼号召了近百只同类将我们安葬队伍围在中间。“噜噜噜,哼哼叽噜噜……”噜哼大喊着,意思是它要当族群的新头领,不服从者将被咬死。

现场气氛从悲哀过渡到了紧张。黑暗中,我的全身冒着凉气,猪皮发麻。透过夜色,我预感到大家都在注视着我,因为我为大头领生的孩子最多,其中我的大儿子“阿呜”年轻力壮,早被大头领确定为族群头领的继承人。噜哼现在的做法是在向我和我的孩子们叫板。

此刻,我身边几个年龄较小的孩子吓得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甚至有些亲友开始向噜哼的队伍靠近。

我在雨丝中嗅到了血的腥味,一股凉意穿透我的身体。我痛苦地意识到,亲情和友谊正如泥土里的大头领尸体一般溃烂。

更让我失望的是,阿呜一直没有出击,我来到它的身边,发现它的四肢抖颤得厉害。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似乎要把整个宇宙震碎,魂飞魄散的孩子们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哼哼噜叽噜哼哼……”噜哼咆哮着,让我们趴下称臣。

一瞬间,我身边的亲友们趴下了大半,阿呜“嗷呼”地叫着,开始是小声呻吟,接着声音变大,到后来变成了怒吼。意外发生了,阿呜像一只复苏了的远古动物,冲向了噜哼。

闪电照亮了两个大块头的决斗身影。前一秒还死气沉沉的森林一下子热闹起来,双方队员也大打出手了。

我带着两个儿子和阿呜一起来对付噜哼,因为杀死它,其他忤逆者自会投降。

噜哼很有力气,巨头一晃便将我甩倒在树桩上。其他三个孩子也被它咬得遍体鳞伤。

“叽叽叽”噜哼突然发出痛苦的嚎叫,借着闪电我看到我的又一个儿子冲过来,咬断了噜哼的尾巴。

在噜哼疼得直打转时,我们又一拥而上,咬住了它的耳朵、鼻子、腿……

雨停了,夜色浓重,如噜哼尸体上流出来的黯黑的血。

34

“嗷呜!”阿呜一声霸气的叫声让整个夜晚迅速土崩瓦解。就在黎明到来之前,阿呜为我们一大家亲人带来了希望之光。它成了新头领。

朝阳如血,和阿呜身上的伤口融为一体,辉煌刺目。噜哼的那些同伙一个个趴在了我们的面前,头深深地垂着,等待新头领的处置。

“嗷嗷呜呜……”被赦免的家伙们一哄而上,欢叫着,亲吻着阿呜的伤口。

母凭子贵,我在族群内的地位一下子升到了极点。作为老头领的妻子和新头领的母后,我受到了空前的尊重。每天除了吃到最好的食物,喝到最好的林中之水,还有小猪用长嘴为我搔痒按摩。外出走累了,我会趴在几个胖子身上休息,不再和泥土枯叶的潮湿阴冷亲密接触。

不负重望的阿呜在伤好后,全面整顿了族群成员的思想和行为,相比它父亲,阿呜更注意以德服猪,而不是单凭暴力欺压。不过对族内无故生事者,阿呜也绝不嘴软,该出口时就出口,咬它个心服口服。对那些老弱病残者,阿呜会安排专猪照看,互相协作。一时间,阿呜的威望超过了它父亲。

当它威武帅气地出现在森林中时,身前有壮猪开路,身后的随行左右排开,气场强大,完全盖过了我的风头。对此,我并不忌妒,相反,我十分欣慰。毕竟这个大王是我养大的儿子,它身上洋溢的有我的光芒。

森林里的花越开越多,一朵朵婀娜、玲珑。这时的树叶也格外油绿,清淡俊美。“唧唧、喳喳……”美妙的鸟鸣从不间歇,“嗡嗡”的蜜蜂随着花瓣的曳动眨着诡秘的眼。我总是懒洋洋地靠在大树上,欣赏着自然美景和族群的行动。黑皮皴裂的大树挂满苔丝,总是给我的身上涂绿色,导致大家寻找我时特别费力,因为我趴在草丛中,真的很难分辨出来。

那天,我蜷缩在一蓬蒿草中小憩,无意中听见身边路过的两只野猪议论对我的不满,显然它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两只野猪的话像一把把无形的屠刀直刺我的肉身,它们抱怨我剥夺它们的美食,整日好吃懒做,更难听的是,它们骂我只会生小猪,没有其他任何本领,骂到后来,它们竟然说新头领阿呜是家猪和野猪杂交的混血杂种,没有野猪的纯正血统,根本不配当族群的头领……

愤怒在我心中燃烧着,我全身懒散的猪毛一根根竖起,深埋皮下的青筋挣扎着暴起,头涨得像要爆炸的样子,四蹄在草丛里捶着地,发出“啪啪”的声响。

两只小猪警惕地停止了辱骂,耳朵立着,倾听我走出来的声音。

见到我,它们不大的瞳仁恐惧地抽縮着。想把愤怒发泄出来的我,像战车一样奔向它们,此时,我全身上下每一根微细的血管都像钢筋一样尖硬,嘴巴顺势张开,尖锐的牙刺进了颤抖的身体……它们始终没敢还击,直至我将它们撕得粉碎。

35

闻讯而来的阿呜安慰着我,并用大声的嘶吼震慑着族群成员,命令它们以后要完全尊重我、服从我,同时也要完全听从它的命令。否则,这两只死去的野猪就是下场!

阿呜吼完,现场一片死寂。从阿呜傲慢的叫声中,我也听到了自己傲慢的心跳。作为猪,我在考虑,幸福仅仅是物质的盛宴,永久的睡眠,还是需要一些灵魂的修炼。眼睁睁看着阿呜位高权重后的蜕变,我仿佛也照镜子般看到了自己全身的肥,又不完全是肉的美了!当我走到族群权力的顶峰,浅薄、野蛮便走进了我的心,这一切汇集出来的傲慢与大自然的草木品质那样的不匹配。我曾目睹了人类的傲慢,充满了魔性,而如今我的族群也沾染了这种恶习。

我担心儿子阿呜的权势有一天会毁了它,便找它交谈,劝它回到最初的简单与质朴,把全部心思放在族群的生存和发展上,多为同类谋划生计,改善大家的生存状态,用实际行动来赢得大家的拥戴。

阿呜强忍着厌恶听完了我的长篇唠叨,在我低头喝口水的工夫,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我两眼空空地望着远方思考着。我终于明白了,对于一只猪而言,权力不一定会带来幸福,权威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当初逃亡路上的我,什么都没有,那一点点食物,那一点点阳光,那一点点满足,是那样纯粹。

我决定离开族群,寻找一个单纯的自己营造的环境里,忍耐平淡。我也不想留在族群,每天无所事事地坐在食物上、阳光下,见证族群的衰落。

我不想带走任何一个孩子。事实上,我现在也带不走它们,因为它们欲望的根深埋在族群里,把它们强行带到一片荒芜之地,它们的生命会因欲望之根无处安放而枯萎。带不带走都是伤害,留不留下,终会离开。我用混乱的思绪想了比很久很久还要久,我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们与族群成员们说再见,所以我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也许冥冥中,注定我特立独行,该离场的时候,我必须要离开。可能我转身的瞬间,将成全我一世的悲凉。

我真的老了嗎?为何脚步变得缓慢而蹒跚。鸟儿的鸣叫依然在耳边萦绕,可急促的呼吸已将这份温馨吹掉。

回忆在无声无息地入侵,草叶摩擦到身子上,痒痒的,心海便一起骚动不止。

森林里的时间在流逝,我的脚步不想停歇。

我的新家在森林的边缘,距人类和族群都相对较远,更主要的是,这个地段大型动物天敌很少出没,毕竟我年老体弱,战斗力大不如从前。

幸运的是,林边有河流,水很清,但是特别凉,应该是森林里终年积雪融化后汇集于此。我叼来一大堆枯枝,搭了一个窝,一层层用草和树叶遮严,虽不很舒适,但毕竟有了一个藏身之处。

第二天觅食时,我在林中发现了宝贝:它是被我从土中拱出来的,肥厚的主根,黄白色的躯体,下面有很多分枝。曾经的主人拿过这种东西在我面前向邻居炫耀过,叫它人参,据说是补养自己用的。乖乖,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糟糠之躯正需此物。

“嗄蹦蹦”我一口咬碎了这根山参,难以名状的古怪草药味溢出嘴巴,很快,口舌发干,便有渴意。“咕噜噜”我又喝了几大口水,咽喉才舒服了。可中午睡觉时,我又感到胸闷腹胀,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我猜是自己一次性吃了过量的人参导致的。真是乐极生悲。看来,做猪不能太贪婪。

我不停地喝水,不停地腹泻,折腾得四肢像面条一样软,彻底站不起来了。后悔不已的我,晃动着猪头,用两只耳朵扇自己的长脸,告诫自己为了活命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即使遇到美味也不可多贪。

我的遭遇引来了一大群蜣螂的关注。这些黑圆形的东东外着金属光泽的战甲,竟在我面前表演特技。一个个用尖细的齿将我的排泄物揉成球,送到爪子之间,身子开始倒立,后弯如弓架,抱住我的粪球,爪尖插入粪球中做轴,两只前爪在地上推动,大摇大摆地从我眼前经过,把我恶心得吐了。吐完之后,我感觉全身上下清爽了许多。我把一身肉挪到窝中,闭上了眼睛。

当我醒来时,我吃惊地发现蜣螂们已将我的粪便全都打扫干净了,不知运到了什么地方。

真没想到,这些小家伙一点不嫌弃我。一种被关爱的小幸福在心中升腾着,我从此爱上了它们,只不过我们的交往方式有些不齿,在一堆粪便面前谈友谊,多少让我难堪和抬不起头来。于是我开始检点自己的饮食习惯,尽量提供一些高质量的粪便来维系我们的友谊。

36

盛夏时节,空气和太阳一起燃烧,干旱使河床裂开了大口子,那些可口的野菜全都枯萎了,树木软弱无力地垂下长长的手臂,鸟儿低沉的鸣叫声中,饱含着对死亡的恐惧与生的艰辛。

我喝光了河底淤泥中的最后一口浑水,一条小鱼在拼命挣扎,直至一动不动,眼中的光彩一点点褪去。我靠啃树皮来延续生命,所有对未来的向往都在烈日的蒸腾中灰飞烟灭。

逆境之中,蜣螂们也离我而去,因为腹中空空的我实在无粪便可排,导致它们对我彻底失望,去寻找其他臭味相投的伙伴了。

在我奋力撕扯一块树皮时,从树上掉下来一只喜鹊,身子已僵硬如石,只是嘴巴大张着,似乎在等待一场大雨的滋润。

我不由得惦念起森林深处的孩子们,它们也一定忍受着干旱的折磨。不过仔细一想,我又放下心来,因为我觉得那里的水源不会干涸,密林之中的温度不会太高,相对丰富的食物应该能让它们撑到下一场大雨的到来。

无论眼前的灾难有多大,我都不想回到族群,甚至我觉得回到族群和回到人群一样充满危机。

雨还在遥远的地方没有赶来。我不能让自己就这样活活渴死。在日落之后,我走出了森林,向人类居住的方向摸去,为了找到水源,我不得不冒这个险了。

夜不是很黑,路上的沙子还是那样滚烫,烫得我的腿毛发出焦煳的味道,闻着很有食欲。要不是它是自己的猪蹄,我真想把它们一口都啃个精光,再喝上一肚子清水,就十分完美了。

我想着走着,爬上了一个山头,借着月光向下一看,我简直傻掉了:山下的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原来就是我曾居住的山洞所在地,后来因为主人要来开发,建农家乐,我才逃离的。

怎么也没想到,我在森林里失去方向后,又绕到了离主人这么近的地方。

稳定了激动的情绪后,我放眼打量起眼前的一切。

曾经空旷的原野上长出了四排房舍,远近高低挂着样式各异的灯笼,色彩缤纷,将一条条小路和一块块空地染亮。那条我熟悉的小溪在微弱的灯光下时隐时现,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这些应该就是主人建的农家乐度假山庄吧。不过鲜有人影出没,沉默与寂静笼罩着四周。我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醒这片由质朴变为华贵的山野。

口渴难耐的我想到小溪边饮水,穿过那支离破碎的夜色,我终于嗅到了一股久违的溪水的幽香,我大口大口地畅饮,水中是我模糊的身影,惨淡不堪。

那些花丛下熟识的蛐蛐们,终于结束了被时光遗忘的等待,为我开起了欢迎音乐会,声音此起彼伏,在夜色中弥漫。紧张而警惕的我却没有了当初听曲的心情。

从溪边往回返时,看到一只猫越窗而下,我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它,而它却不屑地和我别开了脸。

37

这些房屋里没有一丝声响,我好奇地走过一个八角亭,来到一座小屋敞开的门前,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

一张床上长拖拖地趴着一个人,头耷拉到了地上,正呼呼大睡,辣辣的酒味呛得我肚子里翻江倒海。这猛烈的气息我十分熟悉,主人曾多次喝醉后在我的猪栏门前呕吐。我定盯一看,那趴睡的醉汉正是主人。他额头发亮,头发有几根变白了,眼睛死死地闭着,呼吸的声音都特别小,好像断了气一样。

我真想一张嘴咬掉他的脑袋,以解心头怨恨。可是嘴巴张开了又闭上,闭上又张开,自己都折腾累了,也没有勇气和决心咬下去。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恶臭的酒味,溜了出来。迎面扑过来的竟是一股香气,我寻味向前,摸进了厨房,没想到一个锅里在煮着什么,灶内的火还在不情愿地燃烧着。在灶台两边,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各样的青菜,看得我心花怒放。

水足饭未饱的我正缺晚餐,主人的蔬菜正好拿来下肚。0.01秒的犹豫之后,我启动了狂吃模式。不大不小的茄子,两个一伙跑进了我的口中,西红柿也不甘示弱,尾随茄子冲进了我的胃,接下来轮到了豆角和白菜,纷纷接受我唇齿的检阅,最后连大蒜都没有被我放过,一一消灭干净。

我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善良和厚道,因为就在刚才,我一边用嘴偷吃主人的蔬菜,一边用鼻子的哼哼声大骂主人的种种不是。并且化气愤为食欲,干掉了厨房里所有备存的蔬菜。

吃过饭后,我变得有些放纵,因为我确信此刻这个寂静的山庄内除了喝醉了失去战斗力的主人,不会再有其他人存在。看着灶内余焰尚存的柴火,我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火烧山庄。

这个想法从心底冒出后,我全身的肥肉都在愤怒地颤抖着,眼中迸出比火光更凌厉的光芒。我突然脚下生风,走得又快又有劲,用嘴叼来几根木柴,塞进了灶中。可当那几根长长的柴燃起来后,我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筛糠似的乱颤起来。

我的心中有一股气怎么也消不了,那是怨恨,也是厌恶。牙齿在紧紧地咬着,咯咯作响,“放过主人吗?”我在心中问自己。“呸!不行。”我回答自己說。毕竟我和主人的友谊破裂了,在心灵上留下了深不可弥的伤痕。

木柴一端的火苗努力地往上蹿,尖尖的,“啪”“啪”的响声催促着我赶快行动,否则夜长梦多。

我叼起那木柴未燃烧的一端,将其拖到了另一间房子的木门下,让它们亲密接触,如法炮制,我又将另外几根火种分别送到其他房子的木门下……最后一根,我放在了主人睡觉的木床边。刚要离开时,我突然有了尿意,撒尿时,不小心浇灭了旁边的火源。

屋外燃烧发出的“呲呲”声越来越大,我担心主人惊醒,便顾不上再去弄一根火种过来,快速离开了被大火吞噬的山庄。

我来到小山顶上,遥望远方,心情一下子舒畅了,仿佛多年累积在心头的怨恨与不满,顷刻间随着大火的燃烧灰飞烟灭。

熊熊火焰扩张着它的爪牙,黑暗中的红光如死神发出的召唤,几座木质结构的小屋很快连成一片火海,屋瓦激烈的爆炸声清晰地传来。其中一间小屋已烧塌了架,弥漫着滚滚浓烟。

主人终于出场了,他晃晃悠悠地四处乱撞,疯狂地咆哮着,手里抓起一把笤帚,胡乱地拍打着,不时飞起几点鲜红。我的心跳在加快,双眼在放大,任凭体内狂暴的想法自由释放。

浓烟一团又一团地盘旋着,夹带着灰烬将主人淹没了……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大群人,他们冲入那红得令人惧怕的光芒中,扑打声、呼喊声、物体断裂声交杂在一起,风好像在助我,越刮越大,火苗便迅速蔓延,让那些人无法接近。

幸灾乐祸的我摇摆着自己的小尾巴,韵律十足。看厌了眼前的惨状,我有些累了,借助火花,我寻找到自己曾经居住的山洞,谢天谢地,这里面一切如故,没有受到任何破坏。趴在软软的草叶堆上,我不知不觉地睡了。

第二天快中午时,我才醒来,悄悄地走出山洞,眼前一处炭黑色废墟十分壮观,救火的人们都不见了,空旷的山野又成了我的领地。

天色变暗,阴沉压抑,有着灰白冷色调的云,淡漠地下起雨。我没有躲回山洞,逃出了干旱的魔爪,我兴奋地出没在废墟里,寻找可以吃的食物。

雨水冲刷着我身上的烟尘,一根根猪毛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鸟儿虫儿叫着,却见不着影。我感觉自己置身在一次盛大狂欢后的遗迹里。

我猜想,主人一家也许正在抱头痛哭,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纵火者会是一只全身长满肥肉的猪。也许主人半生的积蓄都投资于此,并在一场大火中全都化为乌有。在人猪大战中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绩,我都佩服得想给自己磕三个猪头。如果给自己写一段颁奖词的话,我想这样写:这是一只脱离了低级的饲料的猪,面对不知道多少度的火焰,它没有犹豫,也没有退缩,用长长的猪嘴,将火种播撒。大火无情,肥猪有肉,它冒着被烤成熟食的危险,毅然将主人的山庄点燃!那一条条火蛇,像一道道闪电,照亮了猪心中的黑暗。在成功导演一场人间悲剧后,它低调转身,隐居山洞。它不图名不图利,只图报仇。这是一只让人类闻风丧胆的猪,猪中的败类猪!不对,是猪中的另类猪!咕噜。

38

眼前的废墟一直没人来处理,我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可没过多久,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小溪里的水散发出一股怪味,浊浪滚出一些鱼虾的死尸,个头有我牙齿一般大的苍蝇越聚越多。

我不敢再喝小溪里的水了,因为自从河水发生变化后,每次我饮用完都会肚子奇痛,腹泻不止。望水兴叹的我发现水面又增添了新景观,一道道五颜六色的油污随波逐流。愈来愈浓的臭气已让我不能畅快呼吸,连睁开眼睛都费劲。周围的一切都淡去了美丽的意韵,蒙上了一层灰暗的光泽。就连头顶的天空也似乎变得混沌不清了。耳畔不再有蛙声蛐鸣,包括我在内的生灵们一下子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谁是荼毒生灵的罪魁祸首?我逆流而上,打算一探究竟。

越往上走,溪水状况越恶劣,滔滔乌龙倾泻而下,水中像被倒入了浓墨,臭味让我无处容身。岸两边的花草成片死去,腐败的气息接踵而至。

向远处望去,影影绰绰的建筑物出现在离小溪不远处。我几乎是在半呼吸状态下走过去的,因为浓烈的臭味绝不是我这一身肥肉能承受的。冒着死亡的危险,我终于靠近了那几栋小楼,从高高的围墙里传出机器工作时发出的轰鸣声,大门紧紧地闭合着,让我无法进入。

“哗哗”的流淌声吸引了我,到溪边一看,有一个很粗的管子正往小溪里流脏水,而在它的上游,水像先前那样清澈,水质改变正是在此处发生的。毫无疑问,这个排水管就是污染源。我沿着这根管子向上找,便到了那几栋小楼的围墙下。

可恶的人类,是他们害死了大自然的无辜生灵,害得我连干净的水都喝不到。

我先跑到脏水管的上游,放心大胆地喝了一通水,身上顿时有了力气。我回到溪边,叼来一块又一块砖头和石块,堵在了排水管的出口。瞬间,水流变小了。我趁势用鼻子拱了一堆土,将排水管的出口彻底埋上了,还用全身的肥肉砸了那些泥,夯实之后才放心离开。

我刚走出去没多远,便看见从那个小院里跑出几个人,他们咋咋呼呼地来到小溪边,看了一番之后,便骂骂咧咧地跑回去,拿来铁锹,很卖力地挖着。不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又闻到了刺鼻的酸臭味。

39

哼,哼哼!我被他们的行为激怒了,仇恨的火种又在心底放散出光彩。“叽噜哼叽啊咕噜呼呼!”我在心里说道,意思是“想和俺肥猪斗,你们还不够格”。在心中很放肆地吹完牛之后,我不得不为实现这个奢侈的梦想而绞尽猪脑子。这不由得又让我想起上次火烧主人山庄那激动猪心的场景,要不我这次也故伎重演,再发动一次火攻!我琢磨着。可在这荒郊野外到哪里去弄火种呢?

真是天无绝猪之路,正在我犯难时,走过来一个人,我急忙隐身于高高的蒿草之中。这个人头戴草帽,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身上穿着短袖,手里拿着一个锄头,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十分惹猪注目。

我的心脏像电力十足的发动机一样“扑通扑通”地跳着,激动的血液如猴子一般到处乱跑,就在这个人靠近我时,我猛地吼叫一声,但并未现出身影,仍然在那里看热闹。只见来人惊吓得如五雷击顶,惨叫一声,扔了手里的锄头和香烟,发疯般跑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我没敢怠慢,叼来干草放在了香烟上,不一会,火便燃烧起来,有些零星,但也足以照亮我心中的希望。旁边是一棵枯树,光秃秃的,像人掉光了头发。我咬断了几根长长的枯枝,将一端放在火上点燃。

一辆大卡车出现了,沿着延伸的土路,停在了排放污水小院的大门前。这可是进入小院的好机会,我绝不能放过。伴随着“吱嗄”的开门声,两扇大铁门徐徐张开了怀抱,将大卡车迎进院子。我也叼着一端着火的木棍,从车子底下混进了院中。

司机被请进了屋中,院子里除了卡车和一头猪,鲜有人影。我把火棍靠在了卡车的油箱上,然后以一头猪所能奔跑的最快速度冲出了院子。

跑了很远很远,我才停下来。回头望去,滚滚浓烟如铺天盖地的沙尘腾空而起,喊叫声不绝于耳,仓皇逃窜的人们涌出了小院。

“轰隆——”一声巨响,卡车的碎片伴着狂红的火焰冲向四周。凄厉的叫声更大了,那几栋小楼也燃烧起来,爆炸声断断续续,房子在大火中摇摇晃晃……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时间,蓦然,那几座灼烧得痛苦的小楼沮丧地倒下了,如巨雷轰鸣,烟火与尘埃如万马奔腾。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一切只持续了不起眼的一瞬间,小院的院墙及里面耸立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哭声、哀号声和震起的灰尘扑面而来……

40

时光又如莲一般宁静,我趴在小溪边,日子比眼前的溪水还要悠长。自从爆炸事件发生后,溪水又恢复了之前的清澈,喝到口中还是那般鲜美。我觉得特别恍惚,爆炸声响起之前,我还在承受污染带来的恶果,现在,却在这么干净的溪水边获得一份心灵上的安逸。享受着阳光,任凭思绪追逐溪流,到达梦想中的地方。

两次火攻的胜利,并没冲昏我的猪脑。相反,我的内心不断生长出一些不安,因为我给人类的财富造成如此大的损失,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我的忧虑很快得到了验证。那天早晨,十几辆警车突然现身山庄废墟边,我在洞口的大石头后面看见从车上下来很多人,有警察,也有我的主人。他们在四处指指点点,一些人在测量和拍照,忙乎了好久。他们又分成四个小组,从废墟处出发,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走来。向我走来的这组人还带着一条长相很凶的警犬。我急忙躲进了山洞,并拱来几块石块掩住了洞口。

时间似乎故意和我作对,过得慢悠悠的,恐惧、烦躁、焦急一起涌上心来,心便跳得越来越快,那些刚吃下的食物被心跳震得沿着肠道急速下滑,趁我不注意冲出体外,“咕噜叽!”我咒骂着自己,意思是“造粪机”。

在臭气弥漫中,我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并有光影在洞口外晃动。可恶,那只警犬开始用爪子扒洞口的石头,并发出浑厚的叫声。我的猪头有了要碎裂般的疼痛,全身的肥肉开启了振动模式。

透过石头缝隙,我看到主人走过来,走起路来左腿是跛的,脸上有几块伤疤。应该是由火灾造成的。他仔细打量着洞口,“应该有什么动物在里面!”他招呼着警察。在这最危险的时刻,我头脑乱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一旦他们冲进洞内该怎么办?我自己主动冲出去又会如何?我做着种种假设,每种假设的后果都让我猪毛直立。

“要是洞里面有野生动物必须保护,不能伤害它。”一个警察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我悬起的猪心瞬間落下来。警犬停止了狂吠,失落地离开了。主人边走边回头,向洞口张望,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不甘,甚至有一种贪婪,我猜他一定会回来的。顿时,我又感到了危险。

我从洞内走出来,悄悄地跟在这群人的后面,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警车开动了,朝着溪边那个被烧毁的排污小院的方向开去……看来情况很不妙。

41

午睡时,我被噩梦吓醒。我梦见主人拿来一个巨大的镐头,恶狠狠地刨开了山洞,将我骑在身下,交给了警察。警察在主人的帮助下,用绳子捆住我的两条后腿,他们一起将我倒挂在大树的粗枝上。

警察从口袋中拿出一把小手枪,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眯着眼睛,用枪向我瞄准。我吓得嚎叫不止,竟将警察手中的手枪震落到地上。没想到我的叫声激怒了主人,他一跛一跛地踱步过来,脸上烧伤的疤痕里凝结着仇恨。他用跛脚踢我的头,虽不疼,但他的神情很吓人。踢累了,他从腰间拔出长长的尖刀,双手紧紧握住,直直地插入我的肚子。奇怪的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直到主人将我全身捅成了筛子,我也没从肥肉里淌出一滴血。主人见我怎么杀也不死,气急败坏,便丧心病狂地用头来撞我,不料撞在我尖刀般的獠牙上,顿时一命呜呼,倒了下去……警察见状,用大炮向我射击,炮弹没有炸到我,却把绑我的绳子炸断了,于是我便逃跑了……

这真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梦!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下湿了一大片,腥臊味直呛鼻子,不用说,是我在梦中被吓尿了。

梦的阴影笼罩在我的心头。仔细思量一番后,我决定离开这里,尽管心中是那样的不情愿。我不想在哪一天突然被主人围攻,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可如今的我又能去哪里?无奈之下,我再次向森林进发。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我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路上,我在心中偷偷地伤感过去,又悄悄地忧郁明天。

没有多久,我突然听见树丛中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我石化般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耳朵警惕地竖起,谛听着周围的一切。

呻吟声又不断传来,那么耳熟,一定是我的儿子阿呜!我立刻向发出声音的树丛冲去,在一大片树枝下,躺着的正是阿呜。它看见我,显得十分震惊,想站起来,可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能在这里邂逅阿呜也令我感到意外,它已瘦得不成样子,全然没有了一个头领应有的威风和霸气。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它的身边竟连一个随从都没有,自己病恹恹地躺在这里受罪。

阿呜吃力地向我讲述了它和族群的遭遇。

我离开后不久,族群便生出变故,在几个心怀鬼胎的野猪的挑拨下,我的另外两个儿子和哥哥阿呜产生矛盾,三兄弟为争夺族群权力大打出口,咬得血光四射。族群很快一分为三,为了争夺更好的生存空间,三兄弟激战不止,族群成员死亡无数。让它们没有想到的是,一群森林狼乘虚而入,采取逐个击败的办法,很快瓦解了野猪族群。和阿呜争夺族群权力的另外两兄弟都死于狼口。而逃出来的阿呜和几个手下又在几天前一起得了病,几个手下发病不到一周都死了,只剩下阿呜自己仍在忍受痛苦的折磨。

阿呜向我描述了它目前的身体状况:发冷,不爱吃东西,刚开始走路打战,到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我听阿呜的呼吸一点不均匀,耳朵后、腹部、四肢内侧有红点,背毛散乱,没有一点精气神……可怕的猪瘟再次降临了!曾经历过猪瘟的我在心里冷冷地告诉自己。只是没想到,这次死亡的劫难先轮回到了我后代的身上。

我安慰着阿呜,给它叼来几棵野菜放在嘴边。阿呜没有张嘴,可能是说了太多的话,让它耗尽了体力,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我的世界里不见艳阳,不见星月,只剩黑暗。看着儿子阿呜,看着这个被名利抛弃的角斗者,守护它繁荣过后最后的孤独。

在猪瘟面前,我是一只无能为力的猪,命运又一次让我跌入绝望的深井,没有救援,看不到希望,我能做的,就是对儿子阿呜死亡后的祭奠。此刻,阿呜不需再被仰望,已经没了呼吸的它渴望我的埋葬。

我没有哀号,泪水早已麻木,辗转掠过的风让我打着寒战。埋葬儿子阿呜时,我每拱一抔土,都感到鼻子痛得像被刀刃一点点划开一样。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最难将息,但愿阿呜的灵魂能得安宁。

我不敢在阿呜的坟前久留,为了生存还是让悲伤尽快结束吧。毕竟阿呜患猪瘟病而死,临死前,它是否会将病毒传染给我呢?我也不打算再向森林里面走了,根据阿呜咽气前的述说,猪瘟病毒也正在森林中扩散,何况还有狼群出没,可谓险象环生,贸然闯入等于自取灭亡。

进退两难的我在森林边缘徘徊着,细心感受着身体内的每一丝变化,生怕猪瘟病毒乘虚而入,对我发起致命攻击。这样来来回回转悠了三四天,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居所。不幸中的万幸,我的身体一直安然无恙,没有任何发病的征兆。

接连几天阴雨连绵,尽管被浇得全身冰冷,但我希望这雨越下越大,将猪瘟病毒净化掉。在忐忑不安中,我生活了一天又一天。也正是在这些天里,我改变了生活习性,每天早上不再睡早觉,而是尽早睁开眼睛,等待日出。在种种生存危机中,能看见每天早晨的太阳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幸福,岂能不珍惜。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我变得多愁善感,对死亡有了更多恐惧。

其实,对于一头家猪而言,我的寿命已长得惊人。要不是逃出来,我的年龄足够被宰杀六回。也就是说,我已超额活过了普通肉食猪的六个轮回。这么一想,我紧张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自豪在心中油然而生。逃过猪瘟劫难的我终于在林边寻到一处废弃的窝棚,由几根粗细不均的木枝支成三角形状,铺盖了薄薄一层蒿草,躺在里面可以阻挡一些威力不大的风雨侵袭。

在这处窝棚的大前方是一片大草场,偶尔有羊群“咩咩”的叫声划破空气传来,惊到了地上觅食的山雀,拍着翅膀扑棱棱飞到窝棚顶上,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寻找着发出声音的“凶手”。

由于我所处的地势较高,所以可以望见很远处的一片片田野,正在成熟的庄稼飘荡出阵阵粮食的清香。在深夜里,我摸过去几回,在玉米地和土豆地里将肚子毫不客气地撑到了极限大。

42

偷吃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还要冒着被抓住的危险。可美味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为了不亏待自己的胃,我一次又一次在夜里铤而走险,去农民的田里大快朵颐。

月光嗅着植物的茎叶,我嗅着植物的果实。一穗穗斜挂在植株上,看上去平常无奇,却是大自然馈赠给我的弥足珍贵的美味。不管它们是否情愿,我都将它们生生地拽下来,放入口中品味。这些美味,才下舌尖,又上心间,一切不良情绪都能在这时得到最舒适的安放。

春种秋收,相比一只猪的人生的兴衰流转,植物的一生更显得短暂。但对于我来说,它们在我口中足以酿出永生不忘的怀念之情。

人们常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不仅是人类因地制宜的变通,也是我这只猪的生存之道。我的粪便成为肥料时,是庄稼的挚友;而不劳而获的我是庄稼的死敌。

在玉米地里游走腻了,我也会跑到土豆、地瓜地里撒撒野。一簇簇的秋苗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可借助微弱的星月之辉,我就能知道秧下土中果实的位置。我喜欢土豆和地瓜质地的单纯,没有其他食物混搭的滋味,吃进腹中,可以和玉米形成美妙的平衡。

夜袭了庄稼地半个月后,我身上的肥肉迅速膨胀起來,肚子像充了气般很是吓人,行动变得缓慢,睡眠时间开始变长。

我尽情享受着这不可预知的幸福时光。在这散乱的光阴中,我活得潇洒,但不踏实。我安静下来的时候,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危机压迫着我;郁闷的时候,我便眺望那片庄稼地,心情也就好了起来。看着看着,一切沮丧便消失了。

这天晚上,我又钻进了玉米地,呼吸中有一股刺鼻的药味搅扰了我的食欲。奇怪的是,土地上摆放了许多扒光皮的玉米棒,反射着微弱的黄光。谁会这么好心,事先将玉米摆在这里招待我?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当我的鼻子靠近这些玉米时,浓烈的药味熏得我头疼。真险哪!原来这是人类的鬼把戏,一定是他们发现我偷食了庄稼,想用下毒的玉米毒死我。

没敢吃任何东西,我失落地离开了。这天夜里,我失眠了。人们会不会找到窝棚里来呢?我不得不竖起耳朵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偶尔,骤然响起一两声虫鸣,吓得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冲出窝棚去探看一番。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七八回,我的神经快崩溃了,全身的猪肉都不好了。当我下决心睡去的时候,朝阳的红光已透过蒿草的缝隙投射到我的屁股上。我动了动尾巴,让它在晨曦中跳了一段舞蹈,为我又迎来新一天的生命而庆贺。

“呜啊噜咕……”我用粗嗓门唱起来!歌词大意是:“太阳照,尾巴跳,该死的人类下毒药……”

无觉可睡的我想到了一个自娱自乐的游戏,我从周围拱来几块圆石,利用脚下地势高的特点,将它们拱落下去,那一块块圆圆的石头落在草皮上,争先恐后地打着滑梯,狂奔而下。所到之处,虫飞草倒,鸟儿惊叫着四处飞散。

我被这款自己开发的暴力游戏吸引了,又费了很大力气从远处拱过来几块更大的圆石头,刚要将它们拱落时,我听见草坡传来一个人的喊叫:“这该死的猪,让你祸害我的庄稼,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这个瘦高的男人一定看见了我,他一边骂着,一边向我跑来。草坡很陡,他奔跑得十分艰难和缓慢,偶尔还滑倒在草坡上。

我没有逃,怒火在胸中翻腾,我最讨厌人类骂我是“该死的猪”,因为我不想死,我的出逃就是和该死的命运做抗争。愤怒让我一向温文尔雅的面庞扭曲得可怖,忽然我露出尖牙,不自觉地发出呼噜声。当我用狠厉的眼神看清楚这位进攻者的行动轨迹后,我重重地低下头,双眼怒气冲冲地上挑,嘴向下咧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哼——”我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音随着那几块沉雷般的石头,沿着草坡滚下……瘦高的男人吓呆了,迎面滚动的石头让他惊慌失措,他想要转身躲闪,不料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倒在了那里。瞬间,几块石头呼啸而过,其中有一块石头迟疑着经过了他的脚部,还有一块石头不怀好意地和他的脸部发生了摩擦。“哎哟妈呀!”那个人痛苦地号叫着,向草坡下滚去,“啊啊咕咕叽叽噜!”我半坐在山坡上,高呼着,意思是“瘦子瘦子真可怜,圆圆的石头把你砸残。”

看着那个男人连滚带爬地离开,我眼前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刚刚被我砸伤的男人又回来了,而且带来一群人,他们一个个气得金鱼眼都快要掉下来,手里的刀枪棍棒朝我挥舞着,草坡被他们跑动的脚步践踏得乌烟瘴气。受伤的男人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变黑,他的手在发抖,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胸腔起伏着,像一颗拉断引线,马上就要爆炸的地雷。“弄死这该死的猪!”他又骂得这么难听。我全身的每一根猪毛和每一块肥肉也被愤怒武装起来。当人类围攻我时,我也奋不顾身地扑过去,用我的四蹄踩踏,用我的獠牙撕扯,用我的尾巴狂扫,用我的肥肉乱撞……

人类真的来了,就在当天中午。不过场面和想象的有很大偏差,来的人很少,一老一少搀扶着那个受伤的瘦男人走来。我趴在窝棚里,透过围墙的缝隙看他们在远处向这边指指点点,嘴里说了什么一句也听不清。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后,老头独自一人开始向草坡上爬,那个小女孩和瘦男人留在了下面。

随着老人的靠近,我也紧张得屏住呼吸。老人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拿,两鬓斑白,古铜色的脸上有深深的皱纹,走路倒是很有劲的样子。我从窝棚里走出来,站在了刚刚准备好的几块大石球旁。

老头看见了我,也发现了我面前的石头。他慈祥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恐,但并没有和我战斗的架势。他扬了扬手,声音颤抖着说道:“怎么有这么肥壮的猪啊!”天啊!他竟然在夸赞我。从我出生到现在,这样真诚的赞美稀少得近乎灭绝。能在敌我对峙的战场上听到,把我刚才还狠毒冰冷的猪心融化得一塌糊涂。

“哼哼!”我表达着对他话語的认可,并适时做了几个摆头扭臂的动作,让身上的肥肉波浪般蠕动了一番。“这猪太讨人喜欢了!”哇噻,老头,不,是这位可爱的老人又在赞美我。要不是担心将一身的肥肉甩丢了,我非蹦起来不可。此情此景我想高歌一曲:“哼噜哼噜,叽叽咕咕,哼叽噜咕,呼呼噜哼……”歌词大意是:“我的肥是肉的美,老头老头爱我别后悔,千万别吃我,我不想变成你肚子里的油腻鬼……”

老头用左手摸了摸凸出的下巴,浓眉下的小眼睛转来转去,金色的阳光下,他的右手伸向身后,瞬间,一根绳子出现了,“来吧,和我回家,过年时好杀了你!”老头说着,将绳子一端向我抛来,我看到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向我的头部罩来。可恶,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坏蛋,竟然先用话语麻痹我,然后用绳套来活捉我,差点被他的糖衣炮弹击中了。

在绳套距我有两根猪毛长的距离时,我将身子后退,绳套紧紧地套在了一块石头上。老头用力回拉,那颗大石头很生气地滚下去了,绳子拉着老头也跟着一起滚下去了。

“爹!”“爷爷!”草坡下的那两个人呼喊着……

43

我不敢想象人类的第三轮攻击会是如何情形,更不敢面对他们更为残酷的围剿手段。所谓“见好就收”,俗话也说“事不过三”,我是时候离开了。

这次撤离没有让我的情绪产生太多波澜,因为我已习惯了这种颠沛流离。习惯是最好的麻醉剂,让我在麻木中平静对待所有的不幸,心中没了负担,我前行的脚步也变得轻快。

我仍在森林边缘活动,苟且偷生般过日子。吃喝不愁,只是对生命安危担忧。在一棵大树下的洞穴里,住着几只野兔,于是我凑了个热闹,住在它们附近。

我憨憨的样子没有吓到这些野兔,它们还主动跑到我面前搭讪,用它们的三瓣嘴咬我的尾巴,露出碎玉般的小牙。有时我翻身动静大了,吓得它们后腿在地上使劲一弹,箭一样窜出去,有意思的是,它们屁股后面的短尾巴像绒球一样,一撅一撅的。为了逗它们,我便假装打呼噜,它们便“唰”地一下竖起耳朵,灵巧地四面转动,直到我的呼噜声停了,它们才落下耳朵。

兔子群中有两只比较小的,大概出生时间不长,很爱疯闹,在地上跑时,像两个小灰球在滚动。两只比较老的兔子像我一样不爱动,总是静静地趴在一旁吃东西,三瓣嘴向三面翘开,露出粉嫩的牙床。

相比这些活泼的兔子,我显得那样老气横秋,没有情趣。为了能融入它们的集体,我试图改变自己。在它们游戏时,我也蹦蹦跳跳加入其中,学着它们的样子。可满身的肥肉十分不配合我的行动,将我重重地坠在地上,想多跳高一点都不可能。争强好胜的兔子们见我来和它们玩,越跳越高,枝头几枚果子被它们撞下来,我马上冲过去,大饱口福。当然,我也会拱出土中的一些植物的粗根,给它们尝鲜。

没想到我的好心办了坏事,有三只兔子吃了我拱出来的植物粗根后,竟然拉起了肚子,情况非常严重。这时,我感觉到其余兔子在看我时,眼中血红,充满了仇恨。我在心里祈祷,但愿三只生病的兔子能早日康复,可让我失望的是,它们在一天后都死了。

两只老兔子跳到我面前,脊背如弓,牙齿露出,用恼羞成怒的眼神审视着我。我知道,它们一定认为我是有意害死它们家人的。语言沟通上的障碍让我有口难辩。

我不停地低头作揖,向兔子一家表达歉意,想得到它们的谅解。

没想到两只老兔子同时在我面前各撒了一泡尿,表达对我的厌恶和驱逐。

44

带着满心的失落与委屈我离开了野兔一家,走了没多远,迎面跑来一只野狗。它身上的黄毛掉了一块又一块,露出脏兮兮的沾满污物的皮肤。发现我时,它停下来,四肢因恐惧颤抖起来,我发现它的双眼结了厚厚一层眼翳,发不出任何光泽。它的身上发出腐败的气息,几只大苍蝇围着它乱飞,实在令我作呕。

我快步走开了,回头望时,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我看见野狗去了野兔一家的方向。要是它们相遇,野兔一家必将遭遇杀身之祸。想到这里,我想转身回去,可脚步又有些沉重。野兔一家已明确表达了对我的反感,我现在刚离开就又回去了,会不会让它们更讨厌我。可要是不回去,野狗伤害它们怎么办?它们能逃过这一劫吗?

各种矛盾与痛苦绞缢着我,我一会想往回走,一会想继续向前赶路,可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汪汪!汪汪!”两声狗叫让我内心的恐惧乱撞,我急忙收起奔驰起来的思想,向兔子一家的住处跑去。当我赶到树洞附近时,看见野狗正追咬一只小兔子,情况万分危急。“嗷呜!”我大喝一声,震落了几枚树叶,吓得野狗一下子趴在了那里,见我奔来,它马上惨叫着逃走了。那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溜烟钻进了树洞。我追了野狗一段路,边追边怒吼,这个胆小鬼快被我这个大嗓门吓懵了,竟然误入了一个泥潭,挣扎着一会儿,便看不见身影了……这个结果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只想把它赶到远一点的地方,不让它再来伤害兔子们,可它却选择了自我了断。真是悲兮,错兮,悔矣。这也是它咎由自取的结果!我用这个答案安慰着自己,恢复了情绪。

从树洞前经过时,野兔一家都出来了,它们将一些青菜叼到我面前,两只老兔子直立起身子,用两只前爪向我作揖,那只被我救下的小兔子跑到我身邊,用小尾巴扫着我的脸,柔柔的,很舒服。那一刻,我的双眼不再干涩,升腾出温热的光芒。身边的小兔子察觉到我心跳的微响,足弓轻轻弹起,将我感动得情丝曳动。

患难见真情。一场危机及时化解了另一场危机,野狗用生命换回了我和野兔一家的友情。不过野兔一家依旧憎恨着野狗,而我却对它充满怀念与愧疚。从此,我又住在了树洞旁,成为野兔一家十分放心的守护者。

45

很快,野兔一家又有新成员降生,看着它们阖家欢乐的幸福场景,我也高兴得直哼哼。

菊花又开,转眼菊花残,风月闲度,初冬已现。天上的鹰多了起来,有时它们飞得很低,低到我能看见那锐利的眼神,强壮的翅膀,以及锋利的脚爪。我觉得它们的嘴长得特别奇怪,像一把小钩子。每当它们高傲地俯冲,兔子一家就全都钻进树洞里,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我用庞大的身躯躺住洞口,用“嗷嗷”的警告声对老鹰们进行驱赶。

有一只个头较大的鹰似乎并不把我放在眼中,它飞扑下来,用凌厉的目光鄙视着我,娴熟地扇动着翅膀,掠过我的后脊,几乎擦着了我的猪毛。它刚飞走,一只老兔子出来给孩子找食物,就在这时,刚飞走的鹰在低空打了个盘旋,径直扑向了老兔子。老兔子想回洞中已来不及了,我笨拙地奔跑着,来为老兔子解围,可速度实在太慢,此刻,老鹰已张开爪子,去抓老兔子的脖子。老兔子急忙躲闪,跳到了一截树桩上,老鹰尾随而至,用翅膀将老兔子打倒在地。

我不住地怒嚎,可老鹰根本不理会,仿佛我这个笨蛋不存在一样。

躺在地上的老兔子一动不动,四脚朝天地躺着,好像很享受的样子。老鹰没有善罢甘休,想落到野兔身上,就在老鹰的肚子贴紧老兔子的肚子时,老兔子开始动了,它瞬间弹出后腿,狠狠地踢在老鹰的肚子上,刚才还疯狂的老鹰扑棱着翅膀,倒在了一边,不能动了。

老兔子乘机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马上跑回了洞中。我也终于赶到了老鹰身边,用鼻子拱了拱它,发现它已经死了。

老兔子的绝世武功震撼到了我,从此我对它刮目相看,十分尊重。为了安全起见,兔子一家决定搬家,去森林深处躲避。我不想和它们一起走,在森林深处,隐藏着我们族群的哀伤。故地重游,会令我心情不爽。眼不见,心不烦,我决定远离是非之地,仍住在树洞旁,守护着兔子们的家。

雪花放,鸟声碎,萧萧落叶满地悲。兔子一家离去的脚步不急不缓,恰到好处。也许我们从此山长水远,难再相见。留下我冷风孤影,今宵别样寒。

46

半夜里,我被冻醒了。雪越下越大,将要把我淹没。我想到了兔子一家住的树洞,可我的身躯实在太庞大,连猪头都钻不进去。为了增加身体里的热量,我在雪地上跑来跑去,尽量让每一块肉都来参与运动。还别说,跑了一会儿,我还真的感觉不到寒冷了。

熬到天亮后,我开始寻找大树洞来应对漫长的严冬。跋涉了一上午,我仍没找到合适的住所。饥饿难耐的我用力拱开地上的厚雪,寻找到几枚瘦得可怜的松塔,很不开心地吃下去,让痛苦的胃好受一些。

抬起头时,我看见一株山楂树,没有被采摘的野山楂像一个个精致的小灯笼冻在枝头。我激动得跑过去,用肥壮的身体猛烈撞击树干,震得小山楂们雨点般落在雪地上,像一点点小火苗,在我眼前燃烧起来。经霜的山楂异常甜脆,吃进口中,从上到下,瞬间酸透。没想到,这道开胃大菜越吃越让我感觉饥饿。怎么办呢?饥不择食的我只能选择啃树皮了。

杨树的皮很软,轻轻一咬便撕下一条,苦苦的特别难咽。就在撕树皮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构想,我想用树枝和树皮为自己搭一个窝。生活的希望让我精神焕发,全身充满干劲。我找到一棵被风吹折的杨树,在树冠处寻得几根粗长的枯枝,搭在一起,中间留出一个容身的空间。之后,我将一大片一大片杨树皮用嘴巴撕下来,密密地铺在搭起的树枝上。也许是老天爷在有意助我,雪下得比先前更大了,在铺好的树皮上盖了厚厚一层,彻底挡住寒风的入侵。

天黑前,我搭的窝终于大功告成。躺在里面,特别温暖。只是铺在身下的树皮有些硌,好在我脂肪成堆,缓和了那些棱棱角角对我的伤害。大雪也将我的窝伪装成一个雪丘,减少了天敌们对我的侵袭。

雪停后,星光灿烂。身处无垠的大自然中,我渐渐觉得自己很渺小。我倒真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小,像蚂蚁一般,不引人注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度余生。可事与愿违,我胖得像一头小象,想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长了一身黑毛,夜晚出来活动时会隐蔽一些。

47

一天夜里,我餓得难受,从窝中爬出来,想寻找点吃的。漫天星光晃亮了满地冰雪,就是不见食物。突然,一只松鼠从树上滑下来,叼着一枚松果,在大树底下消失了。

我一肚子好奇地跟过来,借着不太明亮的光仔细观察好半天,才看到大树根部的树皮裂开了一条粗粗的缝隙。我把鼻子凑上闻了闻,里面竟然飘出浓郁的食物醇香。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那只松鼠的粮仓。发现食物来源的我立即没了朦胧的睡意,用嘴巴使劲拱了拱那裂开的树皮,只听“咔嚓”一声,不堪一击的树皮掉下来一大块,原来,它里面的树干是空心的,塞满了密密麻麻的美食:松子、谷穗、玉米粒、干蘑菇、核桃……真是应有尽有。

我刚要开口享受这些美味,刚才那只松鼠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站在那些食物上“吱吱”地叫着,应该是在捍卫它的食物。我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因为我的眼里现在装满了食物。当然,把食物装在眼里是我伤害这只松鼠的第一步,把食物装在肚子里是我伤害它的第二步。我的不劳而获总共分这两步,第二步的行动饱含了无耻,好在我生来脸皮厚,天又黑,谁也看不见我的脸是不是红的。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脸部的血液流动加速,心跳得很虚,嘴却张得空前大。

无论那只松鼠在一旁如何歇斯底里地大叫,都没有阻挡我向美食进攻的脚步。我真打心眼儿里佩服这只松鼠,食物保存得特别干爽,没有一丝发霉变质的气味,吃在口中,香甜无比,美得我每根猪毛都迎风摆动,跳起了僵尸般的舞蹈。如果要给这舞蹈起一个名字的话,我想叫它《舌尖上的肥猪》。

当那只松鼠被我无耻的行径气得满地打滚时,我的肚子也涨得装不下任何食物了。好在还给松鼠剩下了一点东西,显得我不那么贪婪。希望它今晚能睡个好觉吧,反正我要睡了。

能够摆脱饥饿的折磨,让我的心情愉悦起来,趴在窝里竟睡不着了。于是我在心里对松鼠说“对不起”,一句“对不起”,两句“对不起”,三句“对不起”,四句“对不起”,五句“对不起”,……数着数着,我失去了知觉,沉沉地睡去了。

48

枫叶不止红在深处,初冬的枝头,我看到了几片被朝阳染红的叶子。荒林顿时变得温热。我仰头嚎叫时,一只猪的清晨就开始了。天和地之间长出的都是风,鸟啼将天幕轻柔地展开,薄雾便匆匆跑开了。

再一次来到松鼠藏粮的树洞前,令我意外的是,昨夜吃剩的东西半粒踪影都没有了,那只松鼠一定搬了家,运走了剩余的粮食。索取的念头在我心中肆意汪洋,有了昨晚的经验,我便沐浴金色的阳光,在一棵棵粗树下寻觅,于树皮松软处伸出嘴巴,挖进去看个究竟。大片的雪花撞击落下,一次次的徒劳无获让我心生哀伤。我又听见刚刚排空的胃肠在悄悄地哀泣,树木的缝隙间,悄悄溜走的是上午的光阴。不见食物,我不得不咀嚼空气的味道。

云停下翅膀,栖居在我的头顶,看着我上演的一次又一次笑话。我也累了,想靠在一棵大树底下休息会儿。当我臀部的肥肉接触到树干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树皮掉了,露出满眼的食物以及一只逃窜的松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油光发亮的玉米浩浩荡荡地向我的血盆大口奔去……只是在吃这些东西时,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复制出昨晚那只松鼠和刚逃走的那只松鼠的形象。同时,我也在安慰自己:这些松鼠行动灵活,觅食容易,是饿不死的。这么一想,我的食欲顿时大增了不少。

响亮清脆的蹄音,传递着生活的空寂和欢悦。回窝的路很短,我走得极为浪漫,将长长的腰身扭成优美的弦线。我兴奋地爬上一截倒树,可是下不来了,最后只能大头摔下来,一颗摔碎的牙卡在牙床里,痛得我肥肉乱抖。

这样的觅食方式对我无异于雪中取火,而对于松鼠们无异于雪上加霜。没有办法,为了能活过这个冬天,我只能采取这种不光彩的觅食方法来满足肚子的需要。

剩下的日子里,我彻底告别了饥荒。无聊时,我便请求上苍原谅我的贪吃与浅陋。

逝去的和正在逝去的食物喂养了我一个冬天。春色正向我逼近。

一株黄褐色的草正在返青,提醒我大雁即将北归的征兆。我用“哼哼”声演绎着严冬最后的挽歌,迎接日落,等待日出。

49

午夜流淌着神秘的气浪,我的心脏潜伏在黑暗中。夜的面孔带来悬念的暗示,偶尔的鼠叫让危险有迹可循。

数不清的松鼠出现在我的窝中,它们离我越来越近,态度越来越傲慢,最后竟一齐扑上我的身体各部位,放肆地撕咬着……我的心忽然在恐惧中窒息。一只只松鼠在享受它们的疯狂,我冲出窝,用力扭动身躯,并在雪地上打滚,想摆脱这些杀手的摧残。

微光以外,我看到一些熟悉的鼠影,是那些从树洞粮仓中逃走的家伙,它们这是组团来寻仇的。我的一根根猪毛和一滴滴血落地,被夜色封存。我心中的恼怒如孤独之火可怜地蔓延。

这样的战争是夜景中的一个片刻、一个过场,幸好很快结束了。天亮了,我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污,大松了一口粗气。我瘪腹中还有饥肠在潜伏!可我实在不敢再去吃那些松鼠的存粮了。好在春天来了,也给我带来了一地绿色的素食,饥饿已不能对我构成生命威胁。我张开嘴巴,迎接大自然馈赠给我的美味,收缩了一冬的胃肠终得疏解。一株株开胃菜被风儿擦拭得鲜亮,我的上下颌发出击掌声,与饥肠呼应,将食物从舌底顺入腹中,任它们在九曲回肠中游走,细致而拥挤地安抚每一个饥饿的细胞。

乐在其中的我,将十方世界忘却了八九!因为我毕竟是一只猪,猪以食为天。

食物为我描绘了一幅美好的生活画卷,万种皆锦绣。如果能一直这样活下去多好,活到苍天已老,活到桑田焦黄。

时不时地,我会跑一跑,因为我开始感到行动变得迟缓。不锻炼一下,我担心有一天会站不起来,会走不了路。

在命运里出走,让我有了强大的心智,迎着风雨,哼过每一个日出日落。

无人光顾我的小窝,心便踏实到最靠近大地的位置。我只想到吃和活着,这样的欲望赤裸而圣洁。真的,没有什么比这个目标更单纯。

我没有人类巨大且有欲望的心,我的行动只忠于我的胃肠。一言不发默默咀嚼着孤独,鸟儿们都无视我的存在,这是生活的常态。

这是个干旱的春天,植物们倔强地站成雨的守候者。风来了,乌云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开始对大地进行图谋,用雨给万物来了一次白色的洗礼,一切干枯的植物蓄势待发。

我站在窝前,端详着一枚叶子,几乎整个上午,我都在望着它发呆。有风吹过时,叶子动动身子,表示致意。我用嘴巴碰碰它,触摸到了日子的温凉,也冒犯了一只在叶面上爬行的毒蜂。它飞成一条彩带,将毒针插入我的鼻头的皮下,在我的血液里泛起小小的涟漪。我的愤怒凝成一个大包,红红的在鼻头凸起,疼痛开始向我呼救。

我要还击时,这只小小的野兽却在花草间隐去了踪迹。这小小的伤让我不敢触碰食物,也不能安睡。疼痛、饥饿、失眠融为疲倦,驱使我变得无精打采,游离在清醒之外。看来,危险一直和我平行生长。那些小小的恐惧,小小的惶惑,交织成命运的暗影,让我无法挣脱。

鼻子彻底消肿是在两天后的上午,我猪不停蹄地在食物里迷醉,心里美极了,那些愁绪荡然无存。回到窝中,刚要睡去时,我听见了一阵吵嚷声,是人类来了!这一刹那,我的恐惧在追寻心的跳动。

我不敢走出去,因为来人距我已很近了,我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说话声,熟悉的说话声,是主人发出的!沉重的现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主人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妈呀,你一路走好。”

大约有吃两顿饭的时间,这些人一直在忙活着什么。我没敢出去看,更没敢发出什么动静。好在我的窝上盖满了树皮和枝叶,又落了沉土,甚至还长出了一些小草。不仔细翻看,绝猜不到这是一只肥猪的窝。

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离开前还放了鞭炮,吓得我猪毛如箭一样立起。许久没有听到声响后,我猜测主人和那些人走了,便从窝中爬出来。天已中午,仔细一看,在离我的猪窝没多远的地方崛起一座新坟,像地表冒出的笋尖。

主人的母亲死了!埋在了这被人们冷落的荒地!将和我成为邻居!可恶呀,该死的主人,他竟用这样恐怖的方式折磨我。与一个死人为邻,我怎能安眠!

50

一坟无语独立,我的口水一滴一滴掉落满地。因为坟前放了许多新鲜美味的供品,苹果、蛋糕、鱼……我停下诅咒,直视着这些东西,对生存原始的恐惧情绪变为镇定。食物淡淡的香混合着柔和的日光,让我体味到了享受。

有几只飞鸟已经落下,想剥蚀我的幸福,它们弯曲的嘴角现出了贪婪。

我仰头嚎叫一声,惊飞了鸟,然后低下头,用舌头感知那些食物的弹性,这样的取食是无情的,也可以说残暴,但逝者是不会太苛求我这只猪的。

生活像刚吃进的苹果,有酸有甜,没想到一场惊险过后是一场惊喜。这顿饱餐让我有了一种奢望,希望每天都有新的坟头在我的窝边长出,那样便有源源不断的美食出现。

其实我对主人的母亲是没有记忆的,她生前应该没生活在主人家,因为没有接触过,所以我对她没有爱恨情仇。

在愤怒的血液灼烧我的某一刻,我产生过想拱平这个坟头的想法,甚至想将地下的尸体拽出来,让它曝光于荒野,可转念一想,这位死者没有伤害过我,我和他儿子的仇不应该记在她的账上。更何况她已经死了,一只肥头大耳的活猪,怎能和一个死人过不去呢!算了吧。灿烂的大地上,长出了无数不知名的小花,我嗅到了美好,于是,我仇恨的目光略过了那座坟,欣赏起林中的美景。

灾难如暴风雨袭来,主人母亲的坟被大水冲平了!我带着充实滞胀的肚子走过来,并不愿移动。我推断,再下一场大雨的话,棺木便会被冲出来。此刻,我似乎听到逝者的亡灵在土中号叫。枝头在风中摇摆,好像在为她招魂。我的心中莫名生出一曲祷歌。

我的鼻子深入泥土,拱起一抔土,扬在了平坦的坟上……

没干多久,便又有人语传来,我急速返回窝中。是主人一家来了,我趴在窝边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瘸一拐的主人带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来给坟填土的。

很快,一个更硕大的坟耸立起来。没有让我失望,他们临走前,又在坟前摆满了供品。这些东西又成了我的午餐!

我继续在时光的流淌中随波逐流,有时在危险来临时的慌乱中隐身,有时用众多姿态在草地上起舞。我和主人那些尚未了结的故事,似乎在俗世中蒙上了塵埃。

这尘埃冉冉升起,在我的双眼中结了网,让五彩缤纷的世界在我的视觉中消失了。大自然变得缄默不语,没有谁告诉我突然失明的原因。

生存的危机如疾风骤雨,我只能缓缓前行,摸索着去感知周围的一切。吃喝成了最大的问题。由于看不见,我吃错了很多东西,尝遍了酸甜苦辣,有时意外吃到了荆棘,把嘴和舌头扎得稀巴烂,气得我直想撞树,却撞到了一个大土丘,我猜那一定是主人母亲的坟!

花草树木正在我周遭耳语,应该是在议论我的病因。其实我也在反思,是不是对人类发动了疯狂的复仇行动,遭了天谴,导致自己突然失明,还是因自己无奈致死一些动物,偷吃了一些不该吃的东西,受到了上苍的惩罚。可一只猪的生命简史已经写成,如何能够修改!我只能恳求老天不要击溃我。如果我能重见光明,行事一定格外小心,不伤害任何人和动物,甚至会善待每一株植物,即使吃它们,也心存感激和敬畏,绝不糟蹋和浪费食物。

在不幸中我变得怯懦,可眼疾变本加厉,日复一日地把我逼进令我心碎的角隅。

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窝。生活变得特别虚幻,从一风一雨中我能领悟到惩罚,对生活的热情一天天变凉。终于,在我不确定的时间里,一条粗凉的绳子系到了我的脖子上,进而系住了我的四肢。

我一点都没有挣扎。对于一只瞎了眼的猪而言,盲乱逃窜可能更会危及生命。更何况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胖猪,你让老子找的好苦呀!今天可算把你逮到了,跟我回家吧!”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亲昵地抚摸着。也许是生活得疲惫了,也许没有能力再去仇恨了,我心中努力了半天燃起的一点点烈焰再也烫不到自己了。我在假寐。我听到了主人和其他人的呻吟,哦,是累的。因为他们刚吃力地将我抬到一辆车上。“你们都忙去吧,我自己用马车把它拉回家去!”主人在和大家告别。

家——主人让我回家!他的话语让我有一丝幸福的醉态。

51

车子再也压抑不住静止的沉默,向前出发了,内心沸腾的主人竟然唱了起来,只不过在我猪耳听来是一种惩罚,如果能让我双耳失聪,此刻我不会犹豫。

看不见的绳索系住了我僵硬的躯体,隆隆作响的心脏也沉默了,我可能真的病了,身子竟然在瞬间失去了活力。我情愿死去,快快活活地死去,不像现在一样,全身难受,呼吸困难。

对于猪而言,我是一个活了很久很久的长者,不可抗拒地经历了世间的磨难。如今,死亡已站在我的面前,我的身躯即将迎接人类嘴巴的亵渎,那又有什么办法,因为人类对我们的生命一直存在误解,他们总是把我们看作一堆食物,而不是生命。这样一来,怎么会有尊重呢。

我只是一只反抗了人类的猪,不过我预言,人类和猪终将会有一战,当全体猪站在一起发动复仇行动时,不知道人类是否会担心!

我的灵魂一定会等到这一天,因为我会死很久。

主人的歌声越来越跑调,得意忘形的他一点不顾及车子的轨迹,马应该是把车子拉得跑偏了,因为出现了奇怪的颠簸,主人大喊道:“该死的马,你和这该死的猪一样瞎,怎么跑到水坑边了!”

听,他又骂我“该死”,还嘲讽我瞎!我一下子生气了,想挣扎一下,可真没有这样的力气,只能安然入定,听其撒野。

这马也是怒了,奔跑起来,“哎哟!”主人被颠得惨叫,我顺势从车上一骨碌滚下来,“扑通”一声砸入水中!

全身缚着绳子的我无法展示优雅的泳姿,肉体不顾一切地下沉,水涌过来,要熄灭了我的呼吸……

这时,一双大手拥抱了我,从手感上判断,这是主人的手。

他拿了什么东西在切断我身上的绳子。绳子很粗,主人忙了半天,终于将我四肢上的绳子拿掉了,可我的呼吸也要停止了。

我能感到主人在抱着我,将我的身体向上推,可在意识模糊之前,我记得我也用四肢交叉的方式抱住了主人,不让他乱动,于是我们的身体无比亲密地相拥在一起,向水底沉去……

(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薛立永,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校园文化》执行主编,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文化传播研究所调研员,吉林省讀写教学研究会理事,《意林》签约作家。被《当代文苑》杂志推荐为全国知名主编。先后在海内外40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500余篇,共计450余万字。作品被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香港凤凰卫视《鲁豫有约》、山东电视台《天下父母》、重庆电视台《雾都夜话》等电视栏目选用。在《中国妇女》杂志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有部分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婚姻与家庭杂志20周年精品荟萃》、长江文艺出版社《自信天生我才》《中华精短诗选》《诗萃》。被评为《老同志之友》全国优秀作者。《新晚报》文学副刊专栏主笔、《防城港日报》文学副刊专栏主笔。系国内知名撰稿人、专栏作家。出版了《展翅吧雄鹰》《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动》《小板牙迷宫大冒险》《你可是我故事里那个小孩》《爱文学,你就是长大了》《走,带你到大人世界里转转》等书。系吉林教育电视台、吉林教育广播电台文学创作访谈嘉宾,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体解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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