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涛

孙方友几百篇新笔记体小小说，无论是写民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还是写陈州乡野里那些三教九流的小人物，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老铺店传奇》里的四十多个那个时代的“生意人”，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奇故事，都有独特鲜明、让读者过目难忘的个性，都蕴藏着折射时代与人性光辉的哲理。把这些汇总起来就发现，孙方友新笔记体小小说人物生动“成活”的理论是摒弃了人物的脸谱化、概念化、类型化等简单写法；而去脸谱化、去概念化、去类型化写法的一条有效的创作路径，就是抓住小小说人物性格侧面里的一对矛盾的性格元素，有机地而不是生硬地组合在一起。

《雅盗》里的赵仲是个黑道上的惯偷，但他在偷盗过程中却展现了他懂画、惜画、爱画的文雅举止。惯偷的文雅言行就鲜明地组合进这个雅盗的“性格维”里。在《雅盗》故事情节线的头五分之一段，是用“概括叙述+具体细节”来开始“故事背景”的陈述：陈州落魄秀才赵仲干起了偷盗的勾当；他每每行窃，竟是穿着风雅，欣赏主人家的字画，并从容地表演古曲弹唱。进入故事情节线的第二个五分之一段时，是作品的“启动细节”：这一次去偷盗大富人家周家，看到了墙上吴伟的古画《灞桥风雪图》，他情不自禁，开始失态了。故事线的第三和第四段是“翻三翻”的“发展细节+高潮细节”：因赵仲被古画吸引，周家夫妇趁机逃脱，赵仲第一次遇险（第一翻）；赵仲遇险时反而“技痒”，他从容不迫地说起古画的来源及自己的鉴赏心得，趁周家夫妇被赵仲的渊博知识震惊之时，赵仲反扣周家主人做人质而脱险（第二翻）；出了周宅，赵仲用计说周家的古画是赝品，拿到古画逃脱后，赵仲从此金盆洗手，安居乡下。这最后的五分之一段是“高潮细节”（第三翻）。“高潮细节”呼应“启动细节”，他们发生了“艺术变化”乃至是短小篇幅的“艺术突变”，一正一反一正一反“翻三翻”后构成作品的“意外结局”。此时体现意外结局的“高潮细节”与“启动细节”建立起因果关系，并留下供读者想象和推测人物行为动机的艺术空间。

根据以上对《雅盗》的情节解剖，可以这样来归纳孙方友新笔记体小小说的情节结构方法：一般由“背景细节+启动细节+发展细节+高潮细节”构成。“背景细节”一般采用“概括叙述+具体叙述”并夹杂着丰盈的地方文化味来讲述故事和人物的背景，约占全篇容量的五分之一左右。“启动细节”在全篇情节线的第二个五分之一的位置上出现，可能是以正常形态，也可能是以反常形态出现；“发展细节”有五分之二左右的容量，并按着或从正常形态转向反常形态，或从反常形态转向正常形态地向上、向左右、向反等不同方向推进故事的进程。“高潮细节”在作品的五分之四的位置开始形成，“高潮细节”一般与“发展细节”相联，与“启动细节”构成相反的呼应——如果“启动细节”是生活的正常形态，那么“高潮细节”一定是反常形态；如果“启动细节”是反常形态，那么“高潮细节”一定是正常形态。正是这种与“发展细节”联结后经历“翻三番”的运行轨迹，才与“背景细节+启动细节”产生艺术变化乃至艺术突变。这样“发展细节+高潮细节”与“背景细节+启动细节”建立起“小小说的因果关系”，形成了孙方友“新笔记体小小说意外结局”。此时读者在对意外结局的顿悟中会领略到孙方友新笔记体小小说高质量的文学立意。

孙方友新笔记体小小说的立意方式有很多种。如果用“一波三折翻三翻”来概括他的情节原理的话，那么可以用“声东击西设喻体”来概括他的一种有效的符合新笔记体小小说创作原理的立意方法。

来看《蚊刑》。《蚊刑》台面上的故事情节，是贾知县被绑走用“蚊刑”，一般的、正常的情形是他必死无疑，但作品的“高潮细节”与“启动细节”建立了因果关系后出现了意外结局：天亮后受蚊刑的贾知县没有被蚊子咬死。通过贾知县的口揭开了谜底——他受蚊刑而未死的原因是让蚊子喝饱后，霸占了位置，不让其他蚊子落脚。这个有着完整的“背景细节+启动细节+发展细节+高潮细节”的笔记体故事，是对当时历史的一种比喻，隐喻了陈州土地上的一种历史底蕴——联想在“背景细节”里讲到的贾知县独霸艾火生意并用蚊刑来惩罚与他竞争的民众——这比喻了中国历史上的贪官，一种像吃饱人血的蚊子似的“垄断贪官”。表面上孙方友说传奇故事，但他声东击西，他的故事更是隐喻了中国历史与现实中的贪官的垄断和利益链的形成。这就是表层故事不说一个字，而把整个传奇故事当作一个喻体来象征历史与人性的本质。这样的笔记体小小说立意就是有创意的，符合小小说的尽可能增扩文本审美信息、尽可能调动读者启用艺术审美思维参与创作的艺术方法。

小小说的“意外结局”將使读者形成对作品立意的顿悟，“小小说立意”的构成形式可能是：从一般的常态的生活现象中发现不一般的特殊的生活哲理；或从不一般的、特殊的生活现象中找到共同的、普遍的生活哲理。普遍也好，特殊也好，如果内容能概括社会的本质和人性的内涵，那么就会产生高质量的小小说立意。

当小小说的核心情节（启动细节+高潮情节）是写人的，那么启动细节就应该具有动作性、个性化以及概括性的人物描写细节。这样的人物描写细节同样具有正常的或反常的性质之分。当写人的启动细节与高潮细节建立了因果关系完成了人物描写时，小小说人物的行为方式、行为代价、行为动机会得到艺术的提示，这样小小说人物才能得以“成活”，小小说人物的真实性、概括性、审美性便得到充分的体现。

《老店铺传奇》里的《益宛银号》是孙方友“翻三翻”的典型文例。它一方面制造了反转结局，另一方面又从正常到反常地写出了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最后通过情节的“半点破”，创建涉及人性深层内涵的立意。

作品一开头的启动细节是概述赵祥在周口通过铸银的技术而成长为当地的金融大户乃至陈州首富。发展细节（1）则具体叙述赵祥发财快的原因是与林豹子“干黑活”“铸热银”，发展细节（2）详述赵祥发迹后与林豹子分道扬镳，发展细节（3）是赵祥要守着过去的秘密必须对林豹子杀人灭口；高潮细节是：赵祥的杀人灭口计划延伸到要同时杀死刺客，但意外结局的细节是杀手并没有实施杀人计划，而是被林豹子以更多的钱收买了；结局细节：赵祥见雇凶杀人的计划败露后自杀身亡；结尾细节：林豹子被抓、抄家，刺客理清其中的故事真相后也自杀了。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斜升反转式”——赵祥想杀林豹子反被迫自杀。

“斜升反转情节”要求故事叙述人从正常的风土人情的基本特征缓缓道来。到了发展细节（2）两人分道扬镳后，赵祥为什么要雇杀手去杀林豹子？为什么林豹子又突然活着出现？此时的赵祥为什么要自杀身亡？这三个材料均是反常的，因为反常就迫使我们产生巨大的阅读兴趣。可以说它的情节链是：“正常→反常（1）→反常（2）→反常（3）”，而到了结局细节，赵祥自杀后让杀手有所感悟也自杀了。结局细节属于“半点破立意”——故事叙述人先点破“杀手感悟到什么”而自杀。杀手究竟感悟到了什么，这里留白了。留白的内容可供读者充分地展开想象。

从人物性格元素的组合来看，正常材料中叙述赵祥的“干黑活”的三大规矩和赵祥决定与林豹子分道扬镳，说明赵祥的性格中是“讲信用讲义气”的；而到了三个斜升式反常材料中则显示了赵祥杀人灭口的狠毒；在反常到了高潮时，毒计暴露后，赵祥为了不牵涉他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家族和家产而选择自杀谢罪，再次彰显了赵祥还没有泯灭的人性。因此反常材料与正常材料一旦结合着叙述，赵祥的人格中讲信用讲义气，与人性中杀人的歹毒，组成了真实的“江湖人”的二重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