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熹晶

王献之（344—386），字子敬，东晋人，书圣王羲之第七子，父子并称“二王”。王献之于当世以“风流”著称，于后世以书法垂范。以其高迈不羁的性格与迥异其父的书风，流芳千古。而他本人的生活经历，由于史料缺乏，不为后人所详知。尤其是他的婚姻生活，波澜起伏，充满了悲剧色彩。他与第一个妻子郗道茂感情甚笃，却遭离散，悔恨终生;选尚新安公主，不惜烧残双脚以抗争，却不得不屈就;其间邂逅歌女桃叶，往来唱和，恩爱有加，却无疾而终。如许经历，汇成一曲哀婉的悲歌，伴随他的笔墨千年流淌。

东晋裴启所编纂《裴子语林》，早于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其中记载：“王子敬疾笃，兄弟劝令首罪。答曰：‘无所应首，唯遣郗家女，以为恨。’” 《世说新语·德行第一（39）》云：“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这两段记载，说的是一个事，就是王献之被迫与第一任妻子离婚的事，这件事让他至死遗恨。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在历史文献资料中有迹可循，她就是王献之小舅郗昙的女儿郗道茂。

佳偶

《全晋文》收录王羲之《与郗家论婚书》：“献之字子敬，少有清誉。善隶书，咄咄逼人。仰与公宿旧通家，光阴相接。承公贤女淑质贞亮，确懿纯美，敢欲使子敬为门闾之宾，故具书祖宗职讳，可否之言，进退唯命，羲之再拜。”王羲之的岳父郗鉴去世以后，郗家的事皆由长子郗愔掌管，王羲之曾不止一次为小儿子王献之向郗家求婚。这位“淑质直亮，确懿纯美”的女子，便是略长于献之的表姐郗道茂。可能是看郗家态度不明朗，或没有得到及时回复，王羲之又写信催促：“中郎女颇有所向不？今时婚对，自不可复得。仆往意，君颇论不？大都此亦当在君耶！”〔“中郎”就是郗愔的弟弟郗昙，升平二年（358）郗昙为北中郎将。〕王羲之给郗愔写信询问，郗昙的女儿对献之中意不？现在成婚正是时候，不要错过时机啊！我上次写信的意思你和郗昙说了吗？这个事儿全凭你做主啦！因为此时王羲之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就差这个小儿子没有结婚了，很着急，反复写信催促，最后促成了这桩婚事。

生离

王献之夫妇感情甚好，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得而知。没过几年，郗道茂竟然被遣回娘家了。何法盛《晋中兴书》云：“其离婚之故不可知”。从王献之至死犹悔的表达看，离婚应该是情非得已。离婚以后，王献之一直为郗氏担心，有《姊性帖》，云：“姊性缠绵，触事殊当不可。献之方当长愁耳 。”姊，王献之对郗道茂的称呼，说郗道茂性情缠绵，遇事容易想不开，非常为她忧虑。

开始他们还可以通信，互相安慰，互相倾诉。王献之《思恋帖》云：“思恋无往不至。省告，对之悲塞。未知何日复得奉见。何以喻此心？唯愿尽珍重理。迟此信反，复知动静。”信中表达了对郗氏深深的思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叮嘱郗氏一定好好保重，让她及时回信，以了解她的情况。郗氏本来身体不好，受此打击，恐病情加重了。

他们当初分开的时候，约定过些时候再把郗氏接回来，可是随着后来势态的发展，已经不可能了，王献之对此苦闷而无奈。他在《相迎帖》中说：“相迎终无复日，悽切在心，未尝暂拨。一日临坐，目想胜风，但有感恸，当复如何？常谓人之相得，古今洞尽，此处殆无恨于怀，但痛神理与此而穷耳。尽此感深，殆无寘处，常恨。况相遇之难，而乖其所同。省告，不觉浐流，既已往矣，亦复何言。献之。”他在信中宽慰自己，也是宽慰郗氏，既然彼此相知，已经无所遗憾了，但是冥冥之中，这种缘分却尽了，由此带来的遗憾却是深重而无穷的。写这封信的时候，王献之泪流不止，都过去了，还能说什么呢！希望寂灭了，终于绝望。

死别

从王献之后来的《奉对帖》可以推知，郗道茂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含恨而死。王献之闻之悲痛不已，奋笔疾书：“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匹，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邪？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惟当绝气耳 ！”在一起的时候，尽日欢乐，以为可以白头偕老，却没料到背离了初衷。再也不能相见了，这种悲痛至死方绝！这是一篇泪珠和墨、痛断肝肠的悼词，也是王献之“一笔书”的代表作。

经历了与郗道茂的生离与死别，王献之成熟了许多，此时王羲之已经去世。在扬州牧桓温的提携下，王献之先在扬州作州主簿。后来，一路有谢安的赏识，去建康做了秘书郎、秘书丞、吴兴太守，最后官至中书令。

抗争

王献之在建康作秘书郎的时候，邂逅了歌女桃叶，他不顾门第的悬殊，对桃叶倍加疼爱珍惜，不想再失去所爱之人。他们歌诗唱和往来，浪漫而深情。有情意缠绵的《桃叶歌》传世。岂料风云突变，不久却被离异的简文帝第三女新安公主看中，选为驸马，王献之为了逃避这個婚事，将自己的双脚烧残，以违抗圣命，无奈最终屈服。王献之在《鄱阳归乡帖》（《宝晋斋法帖》）云：“鄱阳归乡，承修东转有理，吾贤毕欲事，必俟胜欢，慰于怀耶？吾终权宜。至承今年饥馑，仰惟年支都乏绝，不谓乖又至於此耶？脚尚未差，极忧也。”帖云“吾终权宜”“脚尚未差”，应指此事。迫于形势，终于做出了权宜的决定。所以婚后之情状，可想而知。他与新安公主之间，没有留下更多的记载。在他四十一岁的时候，才与公主生下女儿王神爱，两年以后，王献之便去世了，终年四十三岁。

忏悔

从王献之临终的忏悔看，他一生都没有放下对郗道茂的歉疚，更多的是无奈。据推算，王献之离婚的时候大约20岁左右，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被迫离开自己，而无能为力，只有流不干的眼泪。流传后世的王献之小楷《洛神赋玉版十三行》，是小楷中的极品。《洛神赋》是曹植虚拟和洛神的邂逅与爱慕，终因人神殊途而不得不分离，表达了他无限的惆怅与无奈。唐代柳公权在王献之书《洛神赋》的后面写了一段跋，似乎发现了其中的端倪。跋曰：“子敬好写《洛神赋》，人间合有数本，此其一焉。”王献之好写《洛神赋》，应该就是为了纪念他的第一个妻子郗道茂。短暂的婚姻，留下无限的遗憾，情深几许，却走向殊途，一个郁郁而死，另一个至死不忘，如此情愫，如何排遣，只能在笔墨中一遍一遍地倾诉吧！

作者系河北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