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培铮

山风有点粗犷，从山的某一边迢遥而来，漫过无边苍翠，掠过曲水碧湖，从群石之隙滑翔而过。草木摇曳，碧湖荡漾，鸟语啁啾，只有遍山的石头不言，群立的石峰不语。

并峙群立的石峰，漫山遍野的石头，以惟妙惟肖的万物之姿或插天入云，或伏山卧地，令人叹为观止。随着峰回路转，迎面而来的不仅有蓊郁林木、九曲碧水，还有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石头星罗棋布。更不时就有奇石入眼，若灵龟驮鱼，若海豚出水，若二蛙相依，若犀牛斗鳄鱼，若乐童吹螺号……

我的脚下，是素有“小黄山”之美誉的梁山。梁山，又称梁岳、圆山，巍立于漳浦县与云霄县之间，群峰擎天，绵亘百余里。而我们今日攀爬的，是在云霄荷步村境内的梁山，属梁山山脉的西端，向漳江入海口绵延。

明末著名学者漳浦人黄道周，遍历华山、黄山等诸名山大川归来后，作《梁峰二山赋》，认为家乡的梁山和峰山，可与九华、黄山媲美。“为临漳之南二十余里有都梁之山，络绎峻削亦数千仞，其峰有莲花、香炉、紫云、金光、爵目、瑞屏、齐帝、葛仙、隼立、鸟翔，九十有九，高峭遐邈，一一与九华相似，或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在内石崆水库边仰望一座座擎天山峰，晋亭峰、莲花峰、鸟嘴峰、金刚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昨夜骤雨初歇，峰顶云雾缭绕，群峰在一片苍茫氤氲中时隐时现，仿若仙境。

那青石簇拥，状若青莲盛放的山峰，便是莲花峰。莲花峰是梁山中峰，海拔960米。峰高崖峭，形美势壮。峰顶常年笼罩的云雾，总让人联想起古人葛仙翁炼丹的烟火。葛仙翁，东晋葛洪也，自号抱朴子，被尊为岭南医学开山始祖，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化学先驱，对后世神仙道教的形成、中医药学说的发展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一生都在乱世之中的他，藐视功名，多次辞官，只热衷于遍访名山，修身炼丹，著书立说。莲花峰以及西侧的晋亭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据说晋亭峰上，奇石异洞遍布，至今有丹灶遗迹。抱朴之名，来自道教教义，即保守本真，不为物欲所诱惑，不为世事所困扰，雍容超脱，正所谓行道归朴，返璞归真。葛仙翁以此自号，足见其志向。

莲花峰又名齐帝石，因南齐武帝萧赜屯兵揭阳山时曾经在此登临远眺而得名，那时的萧赜及其父亲都还是南北朝刘宋的臣子。不管史书对萧赜在梁山的活动有没有更多记载，我也不由地遐想联翩，一员乱世中的大将，身怀雄才伟略，当他登临莲花峰顶，远眺茫茫沧海、壮丽河山时，心中会产生怎样的感慨和抱负。同样处于乱世，但他与葛仙翁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唐代诗人张登的诗“孤高齐帝石，潇洒晋亭峰”，既写山，又喻人，真是一绝。莲花本是佛教象征物，巍然屹立的莲花峰，仿若超脱于浊世，盛开于云霄之上那一朵青莲。本就总引人遐想的莲花峰，因为道家学者葛仙翁、一代帝王萧赜的驻留，披上更神秘的色彩。

那飘渺的云雾深处悠悠传来古人的声音：“……或言古齐帝，避兵在斯处，草木尚平客，青山犹护被，夜夜雨风声，犹闻呼万岁。或言高东溪，尝来此游憩。兰风讲座香，手泽杉松翠。或言葛仙翁，飞升从此去，石鼎烹苍烟，丹炉炊薜荔。……”（蔡衍《登梁山》）

梁山龙翔茶叶公司董事长周朝龙先生说，梁山每一座山峰几乎都有一个传说故事。梁山每一座山峰的巍峨险峻、鬼斧神工的造型，以及丰富的人文历史底蕴，正是诱发人们幻想创作的灵感来源。一座山创造了文化，丰盈了历史，文化历史又浸润滋养了山。

《舆地纪胜》引《古记》称“梁岳，闽中之望也。”《尔雅》称：“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在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的军队于蒲葵关（今盘陀岭）打败“蛮獠”，翻越梁山，进驻云霄之前，梁山是尚未被开发的南疆的标记。那时的梁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隔断山两边的世界，犀牛野象出没、毒雾弥漫的盘陀岭是唯一南行古道。它的神秘、险峻让所有南行的人望而却步， 不由长叹：“盘根来楚蜀，作镇表瓯闽。”但它终究没有挡住文明前行的脚步，并为不断前来的人们慷慨献出所有。

来自最遥远时代的石头们，没有了当初喷涌出地表的炽热，却在受尽千万年风霜雨雪的磨砺后，仍以坚定的姿态悠然静视人间。在一块石头面前，我自知渺小，惟有谦卑静默，不敢妄语。

我满怀敬畏走近一块石头，它伏在梁山茶园的梯田间。不，那明明是一只灵龟，栩栩如生，通体透着被茶树温润的青苍与香气。现在，我愿独自一人，静听灵龟石的私语。它说，终于醒了，这一觉睡得真香，在茶园中睡觉就是香，这茶香熏得我也变香了。你问我在这里多少年？睡了多久？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睡了醒，醒了就再睡。天上的风云变幻多少回，这块土地的模样变化多少回，多少人来过又走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人在这里流过苦汗、洒过热血，有人在这里哭过、笑过；有人种茶、采茶、制茶，有人以茶图名利，也有人用茶修道养心、造福百姓……我熟悉茶香的味道，我深谙每一缕茶香里的悲观离合、喜怒哀乐。它说，你闻闻，这里的空气多么香啊，这茶香熏得我又想睡了。

可不是吗？置身于梁山层层叠叠的梯田式茶园，每个毛孔都被茶香侵入。待走进制茶工厂，茶香把我变成一枚待烘的茶叶。有着500多年历史的梁山茶自明代开始就闻名遐迩，虽至20世纪90年代曾一度没落，但如今老茶山已重焕生机，茶香终年萦绕不绝。茶香里的梁山，有一股神秘的力，要拉着我留下来，不要走。

路边一块大石，敞着个被人为凿出的洞，像一张呐喊着的嘴，狂躁的山风刮着树叶尘土往里灌，似乎有什么秘密要掩盖。同行的文友说那是一块被开采过的水晶矿石，梁山也是古代著名的水晶产地，元朝时朝廷就专门派了一个太监来到梁山开采水晶。三十几年前，也有许多人涌进梁山，几乎把梁山翻了个遍，把能找到的能挖的都挖走了。面对疯狂的人类，梁山的石头要说什么？

返程的路上，经过一处水电站工人住的屋子，屋外的树上挂着个牌子，写着蓝天救援队的联系电话。水电站的工人师傅遥指远处一块奇石，你看你看，那像不像一条鱼？远处的山坡上，一个“鱼头”仰面朝天。凝视许久，觉得那分明是一张形神兼具的人脸。仰望苍天的眼神沧桑而睿智，微张的嘴欲说还休。那一定是神游天地间的智者，千万年来，集日月之精华，聚天地之灵气。他在说的话，只有草木之心能懂吧，只有那些风雨中的茶树和石头能懂吧？

师傅一再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喝茶，进来喝杯茶吧，进来吧进来吧，这里的水可好了，可好了，你们下了山就喝不到了。梁山的茶香、水甜，何尝不想多喝几杯，只是担心前面同行的人久等。师傅说，没事的，喝过茶，我开车送你们一程。

梁山的奇石有灵性，或許跟梁山水的温润多情是分不开的。走过一段山路，登上一个山头，拐过一道弯，你总一眼就能看到它，温润如美玉，多情若女子。或积蓄成湖，或九曲长流，在山头、在坡间，与石头相依相偎，耳鬓厮磨。梁山的水，也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力，让我也想变成一块水边的梁山石。

上车离开时，我再次去看那挂树上蓝天救援队的牌子。我问师傅，经常有人来探险吗？师傅说，是的，梁山有很多好风光不登上险峰是看不到的。

奇美壮丽的梁山，茶香水甜的梁山，人心淳朴的梁山，也是神秘的梁山。即使是山上俯拾皆是的普通白色碎石，都闪着神秘的光。它们静静躺在红色沙壤土里，在我捡起一块放在掌中细细端详的时候，幽幽地叹一口气：唉，我也是有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