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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大使

2019-09-09黄冰

安徽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面膜

黄冰

有人敲门时,韩燕刚把“死海泥面膜”敷满脸。面膜是去年和朋友到以色列旅游带回来的。此时,韩燕除了眼睛和嘴,整张脸都是死海一样的土灰色,她想着那个漂在死海上做面膜广告的女人,犹豫地贴着门问:“南娅吗?”

“是我。”

韩燕打开门,看见南娅手里提着一个胀鼓鼓的黑色塑料袋。韩燕指着自己的脸问:“要不要也来点?”

南娅摇头,问她:“就你一人在家?”

韩燕说是。

“他呢?”南娅问的是韩燕丈夫肖真海。

“打牌。你家石老师呢?还以为他俩一块呢。”

肖真海跟韦南娅丈夫石恩江常在一起打牌,但他俩又都有各自的牌友,所以不是每次都在一起玩。南娅懵了懵说,可能在哪喝酒,打几个电话也没人接。

进屋后,南娅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沙发上,不过这次没有像平时那样盘腿窝在沙发里,也没穿那件紫色碎花的家居服,而是穿一套浅灰色运动服,这让韩燕有点不习惯。如果是出门的服装,对南娅来说又显得太随便。

南娅是那种很重视打扮的女人。她个头不高,身材也随年龄逐年横长,并且有明显的松弛。韩燕也一样,腰际那儿围着一圈松松垮垮的脂肪带,这让她早对穿着打扮没了兴趣。但南娅比她坚强,身材同样走形,却丝毫不减当年打扮时的用心,所以虽然她的年龄跟韩燕差不多,却能在“废墟”上重建“大厦”。但今天这身运动装,让韩燕看不出她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是准备出门。

邻居多年,她们都习惯穿着家居服、趿着拖鞋彼此串门,不需要先打招呼,也不用敲门,像进出自己家一样随便。所以有时南娅轻手轻脚进来,常常吓得韩燕背脊发麻。韩燕骂她,是人还是鬼,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六楼楼梯口拦了个铁门,这样,楼道就成了三户人家名下的空间。三户户主都是师范大学的员工:肖真海在中文系,石恩江在数学系,另一户单身男人是学校教务处处长,姓陈。她们跟陈处长来往不多,也很少见他在家,通常很晚才听见铁门哗啦哗啦地响。

一次,韩燕刚下班,南娅就拉门进来神秘兮兮地说,她大早上刚开门,就见对门的陈处长跟一个女生……

“你的反应太少女了吧。”韩燕不以为然地打断她。韩燕觉得南娅简直就是中年妇女队伍里的少女,比如楼道上蹿出一只老鼠,会让她发出凄厉惨烈的叫声;从殡仪馆回来的当天,必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等等。

更多的时候,两人的话题还是以自己为主,都对对方的处境感同深受,又在对方的不满里获得安慰。比如,南娅在数落一张纸掉地上,石恩江也懒得弯腰的时候,韩燕就比对出肖真海这方面的不同:肖真海没事就拿个扫帚旮旮旯旯地扫,说他一见到灰尘就全身过敏似的发痒。再比如,南娅说孩子小时候上幼儿园,哪天石恩江去接送一次孩子,简直是对她天大的恩惠,那孩子像是她带来嫁给他的,于是韩燕又比较出肖真海这方面的不同:孩子基本是他送我接,谁都占不到便宜。      韩燕说肖真海成天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连架都吵不起来,南娅叹气:“如果石恩江像你们家那位,我就阿弥陀佛了。”韩燕不加掩饰地告诉南娅:“自从有了女儿,我们就基本分居了。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不过,他死眉烂眼的样子哪个女的会看上他呢。”在这点上,南娅的困惑似乎和韩燕有了相似之处:“石恩江是个对女人没兴趣的人。”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大概是我有问题吧,反正他跟哪个女的往来,我居然一点醋意也没有。”

那天南娅虽然没有盘腿而坐,也没穿家居服,但脚上还是趿着那双米色布拖鞋。她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就像贴住一堵墙,那副很客人的样子让韩燕不自在。韩燕顺手从玻璃茶几下面拿出装满瓜子的盒子,打开递到她面前。韩燕跟她都爱吃瓜子,就跟从前两人都喜欢织毛衣一样。她们一致认为,街上买的毛衣一点都不保暖,倒不如自己照着花样织。韩燕女儿跟南娅儿子的毛衣件件都是她俩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她们分头买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毛衣编织工具书,现在都还堆在韩燕家阳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如今,两个孩子都去了外省读大学,韩燕女儿从小喜欢文学,考了浙江一所大学的中文系,一门心思想当作家;南娅的儿子上了天津一所医学院。

南娅接过盒子把它放回茶几,眼睛盯着那盒颗粒饱满的瓜子说:“我要走了。”

“又要离婚?”没等南娅回答,韩燕就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笑,脸上已经干透的面膜就裂开了,像一道道伤口似的。

“他同意了。”

“想不想看看面膜的神奇效果?”韩燕说着便将干裂的面膜像剥鸡蛋壳那样,一块块往下剥。当最后一小块面膜被她抠下来后,她摸着脸问:“怎么样?每次用完都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呐。”韩燕把脸正对着南娅,有点以脸为证的意思。“给你的面膜你用没用?”

“没好好用,经常忘。”

“我也老忘,今晚想起来,赶紧用一次。”

“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

韩燕发现南娅似乎不太想和她讨论面膜,而是想讨论离婚。这事她们经常讨论,但在韩燕看来,说来说去都是些陈词滥调,不过是纸上谈兵聊以自慰的一种姿态,充其量也就是口头示威,根本不具备任何可操作性。

韩燕想起一次晚饭后,听见石恩江在隔壁大吼,离吧离吧,滚滚滚!南娅家铁门上有个小窗口,平时有人在家基本都开着,既可以通风,又能从那里看见来访者。韩燕觉得那真是非常聪明的设计。韩燕有时晚上回来,会習惯性地往小窗口那里瞟一眼。屋里有时电视声音大得让人受不了,有时又只有客厅亮着大灯却安静得出奇。那次,石恩江的大嗓门就是从那个通风的小窗口传出来的。后来,南娅跟韩燕说她真是受不了了,恨不得马上离婚。韩燕当然也像任何一次那样,无条件地支持她,离!坚决离!太过分了,离了,看他吼谁去?但当她们的话题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偏离到衣食住行的琐事上来后,离婚就被稀释成一个遥远的背景。离开韩燕家时,南娅已经是一脸无可奈何的妥协和轻松。

“因为昨晚拌嘴的事?”

“那算什么事,又不是第一次。”南娅笑了一下,韩燕看到一丝轻蔑的成分。

“那为什么?”

“还会为什么?”

“得了吧你。”

南娅没有说话。韩燕说不清南娅今天的神色和平时哪里不一样,怎么说呢,韩燕没有看到以往她说离婚时那种万念俱灰的样子,也没有滔滔不绝数落石恩江的种种不是,倒有种压抑着的蠢蠢欲动。更让韩燕感到疑惑的是,这次她也没说离婚,而是说要走了。难道是怕她笑话狼又来了?

“我不信。就像我跟你说我要离婚,你信不?你们家石恩江肯定更不信。”

“我知道我说离婚说得都没人信了。”南娅显得特别严肃,不对,不是严肃,是特别紧张。

“不是,我……唉,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说发泄一下就行了呗,何必当真呢。跟谁过不都是几十年?再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能将就就将就吧,何必折腾呢,你说是不是。我们私下里说,石恩江其实也没什么让人受不了的毛病,除了爱打点牌,喝点酒,还是蛮正经的一个人。”

“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真的不算什么。”南娅又强调一遍,“真算不上事。”她皱着眉抿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就是觉得……”

“我理解我理解,所以我们要多往好处想,钻牛角尖那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你想想,你爸在路上晕倒那次吧,人家可是立马就打车赶过去,把你爸送到医院,又是照CT,又是挂号拿药的;学校发什么米呀油呀,也是往你妈那里送……”

“这些我都记着的,我认这个账。”

“就是呀,那不就行了?当面吓唬他可以,但你别当真嘛。”

“我没想吓谁。”南娅小声说。像是不确定自己说出的话。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赌气话。反正不管什么事吧,等这阵情绪过了你回头想,其实啥屁事都没有,现在石恩江还不知在哪嗨呢,你倒气得不行,傻不傻呀。不要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哎,这话是谁说的,我越来越觉得很有道理。对了,还想跟你说个事呢,你不是一直说想练瑜伽吗?同事给我推荐一个专业瑜伽馆,据说那老师三进印度取经,很厉害呢。明天正好周末,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我打电话问了,可以免费体验一次。”

“再说吧。等我安顿下来看看还有没有心情。”

“咦,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呢。就不说别的,你要为然然想呀,他要知道你和他爸离了,他会接受吗?”

“我要是不为我儿子,十年前就跟他离了。”南娅说得很干脆,眉毛轻轻抬了一下,就像又一次成功地把球踢回给了韩燕。

“是呀是呀,如果是在十年前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张爱玲不是说过成名要趁早吗,我看呀,离婚更得趁早。”

韩燕觉得她这句话很有说服力,南娅终于无话可说,没有再接招,她像个泄气的球那样把身体往沙发后背靠过去。在韩燕看来,此时南娅松软下来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她大脑里的离婚念头。韩燕起身到盥洗室,把脸上残余的面膜用水仔细洗干净,她在镜子里对着对面的自己笑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今晚忘了打开电视。

她先是去找电视遥控器,摁了半天才发现插座开关没打开。打开插座后,她又犹豫了一下,把遥控器放回茶几上一个竹盒里,重新坐回沙发,与南娅之间空出一个人的距离来。

“对了,这是我买了一直没穿的两条裙子,给你做个纪念。”南娅把一直放在她脚边的黑色塑料袋打开,掏出一条格子半身裙和一条灰色直身裙,吊牌都还在。南娅提起来,在韩燕面前抖开,“你应该也能穿。”她说。

“你真的,真的要走?”韩燕问,“婚姻这事是这样,你现在觉得这不好那不好,但真离了,你会发现,有更多无法预料的问题在等着你。至少,在婚姻里,这些不好呀不满呀你都习惯了,都是你能把握的,但如果……”

“我觉得日子过得没盼头,没希望。”南娅打断韩燕说。

“没盼头?没希望?这算什么理由呀,不说那些虚的。你冷静下来算算账,孩子丈夫两全,有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也算过得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吧。远的不说,就说楼下这安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丈夫在病床上耗了四年半,还是撇下她走了,儿子又染上毒品,那日子才真叫没希望没盼头。我简直不敢想她后半辈子怎么熬呀。”

“可能每个人对日子的感受力不一样吧,我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看不到希望。”南娅表现得似乎很固执。口干舌燥的韩燕发现,她其实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动摇过南娅离婚的念头。

“那我问你,这个年纪,离了你找谁去?”韩燕刚一说完,突然若有所悟,“你是不是有人了噢?”韩燕一面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得意,一面又希望自己是胡說八道。

南娅把裙子放在沙发上,那条百褶的格子裙掉出半节垂下来,从韩燕的角度看过去,就像一个人和南娅并排而坐。韩燕想象不出,穿上它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南娅没回答韩燕的问题。

“我真的说中了?”

南娅起身,她说得去收拾一下东西。韩燕看不出南娅的表情是默认了她的猜测呢,还是对她的话表示无声的反感。韩燕没有挽留她,第一次,她像送一位客人那样,跟在南娅身后走到门口。不合体的运动服使南娅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的臃肿。韩燕僵在门边,想继续和南娅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第二天是周末,韩燕一早就把南娅要离婚的事告诉了肖真海。“我晓得的嘛,昨天打牌的时候,石恩江说这个南娅又喊狼来了。”肖真海扯扯嘴角笑说,“离什么鬼的婚,离了几十年也离不成的,不信你看嘛。”

韩燕跟着笑:“哪里有几十年嘛,他们结婚好像就比我们晚一年,应该二十一年吧。”

“二十一年不是几十年?”肖真海抬杠说。

“要上三十年才算几十年好不好?”

整个上午,南娅家的大门一直关着,一点动静也没有,门上的小窗口也关着。韩燕第一次无法判断屋里是否有人。但肖真海的话缓解了她心里一种隐隐的不安,韩燕想,估计她早就改变主意,已经把那些收拾打包的东西重新放回原位了。此时的韩燕家里,补作文课的学生家长坐了一屋子,门也被来来往往的学生开得贴到了墙上。组合音响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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