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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黑素

2019-09-06刘鹏艳

青年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母亲

文/刘鹏艳

那会儿戴梦纤正吃着褪黑素,起初是因为熬夜,熬过了点儿就睡意再无;后来吸取教训,提前熄灯就寝,但失调的睡眠依旧不予合作。漫漫长夜里,戴梦纤与黑暗无言以对,唯有干瞪眼。师傅说戴梦纤离开天眼不远了。

这当然是笑话。戴梦纤供职的出版社后头有座庵,当真是大隐隐于市,也就三两个小尼姑吧,跟着位叫慧真的师傅,晨钟暮鼓,从法梧和枫杨掩映的明黄色檐角下面飞出来,听着感觉静心明目。戴梦纤下了班往往就溜到那儿去,有时候蹭俩馒头半碗稀饭什么的,跟着她们吃斋,她们也不嫌她。师傅说,嫌什么,你不嫌庙小人糙茶饭粗淡,就是有慧根的,要是哪天开悟了,就来我这儿。半真不假的,手里的念珠不停,疏淡的眉目看什么都欢喜似的,很有些慈航普度的风范。戴梦纤那时手上攥着好几个重大选题,也签了几位赚钱的作家,整天驴不停蹄,领导允她的一串胡萝卜,都搁鼻子前晃悠着,蒙着眼也能闻到那股子沁人心脾的名利味儿,当然不可能诚心皈依。干他们这行吧,尽管有时候为了把活儿做好,难免两头骗,但基本的诚信还是有的,尤其是对佛祖。人要有敬畏之心,否则天打雷劈。

环城路是他们这地儿公认的风景最好的一条道儿,一千多年前挖的护城河从码着花花草草的土坡下面蜿蜒流过,林木森森,遮天蔽日,号称翡翠项链。千年之后,郊区都成了市中心,环城还扩建了公园,草木葳蕤,蔚然一片,他们出版社的位置得天独厚,往前一百米是CBD,往后一百米是清一色养眼的绿,闹中取静,动静皆宜。戴梦纤第一次来报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出版大楼后面低矮得近乎卡通的莲花庵,明黄色的围墙极小巧地圈住几间平房,大雄宝殿什么的宏大建筑一概没有,装修最奢华的一间,不过就是用防水涂料刷了六字箴言的庵堂。这一抹儿,以前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戴梦纤怀疑莲花庵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家庙,后来老房子都毁了,庵堂却留下来,冥冥中自有侥幸。要不然,就凭这地儿寸土寸金的热价,开发商怎肯留这遗珠之憾哪。

有回跟慧真师傅闲聊,才知道老尼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学物理的。这跨度够大的,从无神论到有神论往往一步之遥,但慧真说,哪有什么距离,西方好多科学家都是神学家。科学只能证明某种物质的存在,却不能证明某种物质不存在。所以从逻辑上说,如果不能证明某种物质的存在,我们就不能断定它是不存在的,比如神。

“那您信佛是因为不知道它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

戴梦纤这问题有点儿浑不吝,但慧真还是极认真地回答了她。

“意识即存在。老百姓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道理是一样的。他们来烧香拜佛,其实拜的是自己。”慧真轻描淡写地挥一挥拂尘,“好像这法器,原来是道士用,现在我也用,不过都是为了扫去烦恼。法无定法,大家各自修行,修的是自性。”

“我最近老失眠,安眠药都不管用了。朋友推荐我吃褪黑素,临睡前吃一片儿,能睡到第二天尿憋醒。我自觉性还行,自性嘛,好像差那么点儿。”

“你这是松果体活动异常。”慧真笑,“白天依墙根儿大太阳晒晒,没准儿天眼就开了。”

慧真就这点好,不像别的师傅那么端着,什么都能聊,聊什么都舒服,属于情商特别高的人。但也许她已经是神了,见着有缘的凡夫俗子,陪着低入尘埃地聊聊,随喜随性。

慧真说她早些年还是居士的时候,去山里一个寺庙跟人参禅,有个师兄打坐,入定七天七夜,出定后就得了“天眼通”,看什么都跟X光扫描似的。除了全息影像,师兄还能看到一个生命过往三世的经历,可惜他看不到一个生命的未来走向,那得证得“漏尽通”才能做到。

听着像天方夜谭,但慧真说还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因为人眼只能看见可见光,那些爱克斯射线、伽马射线什么的就看不见了,而比这些射线穿透力还强大的光线比比皆是,松果体就有可能感知这些光线。这个长得像松果的腺体吧,嵌在左右半球的脑核里,结构和功能都比较复杂,迄今为止也没人研究透,因而具备丰富的形而上学史。例如笛卡尔就相信松果体是“灵魂的座位”,历来都是神话和猜测的主体,所以又有“第三只眼”的说法。普通人的松果体是被封闭的,通过修行,慢慢打开这种封闭,看见看不见的东西,这也是科学尚不能证明的存在吧。

就目前的科学水平而言,基本可证实由松果体分泌的褪黑激素下降导致睡眠减少,是脑衰老的标志之一。所以戴梦纤现在失眠,脑子不好使,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慧真建议戴梦纤调整一下生活状态,没事儿依墙根儿“大太阳晒晒”,别老惦记着选题和码洋。

但生活是有惯性的,戴梦纤不能一踩刹车就停那儿了,好多事儿吧,道理都明白,做起来偏偏又很无奈。这就好比在高速公路上,紧急制动不仅有翻车的危险,还会造成严重的追尾事故,就算你要下道儿,也得按指示牌慢慢来。戴梦纤喝了一碗滚烫的薏仁百合粥,抹抹嘴准备上路,慧真站在悬着风铎的角檐下,慈眉善目地送客:“常来。”夕阳已经落入都市林立的楼宇间,瞧不出光的源头,但余晖尚存,在慧真周遭铄了一层薄薄的金箔。她手中的那柄拂尘有几丝被柔和的晚风撩拨起来,轻快地舞出一种超脱。戴梦纤挥挥手,走出莲花庵,走向这座城市已经渐次亮起来的广告牌和霓虹般的欲望。

从地下车库上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了。城市里堵车,这很正常,横贯东西,往往得费上跋山涉水的工夫,加上戴梦纤倒车技术比化妆技术略逊色些,光入库就花了一刻钟,这还不算在车库里往复逡巡三四趟找空位的时间。也曾经芳心暗忖不再开车,但买都买了,让座驾蒙尘也不合适。毕竟现在的人都懒得欠抽,这座古老而新鲜的城市又不断往外摊大饼,先辈留下来的城廓早就没了,在没有边界的城市里行走,但凡有点儿品质的姑娘,怎么能没一车傍身呢?

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让戴梦纤感到心安。一个女人可以柔可以媚,但绝非柔媚无骨,高跟鞋就有这么神奇的功效,你踩着它的时候有种手握重器的睥睨感。这会儿空旷的楼道里响着高跟鞋嗒嗒的回音,类似重金属打击乐的声波撞到墙面上又反弹回来,戴梦纤整个儿的神经仿佛都跟着摇滚起来。

冷不丁一个球状黑影快速滚到戴梦纤面前,吠了两声。“玩意儿!”戴梦纤佯踢它一脚。这是隔壁养的一只卷毛狗,因爱慕戴梦纤冰箱里的火腿肠,常与戴梦纤有苟且之相。它跑过来狎昵地蹭戴梦纤两下,引着戴梦纤往电梯口去。“你妈呢?”戴梦纤问它,它叫一声,算是回答。养狗的是一对小夫妻,整天在网上泡着,很少出门,不像能生活独立的样子,估计他们家的狗都是靠外卖养活大的。有时候狗主人懒得遛狗,就让“玩意儿”自己下来溜达。狗东西能得很,遇上有人坐电梯就跟着蹭一段儿,没人就自己从后楼梯噌噌噌地蹿上跳下。

在电梯里逗会儿狗,11楼就到了,电梯门开,“玩意儿”先一步轻快地跑出去,然后往回拧着脑袋,倒腾着小短腿儿,眼巴巴地看戴梦纤。“家去。”戴梦纤赶它,它不走,“最近没时间去超市,最后一根火腿肠昨儿已经给你了。”戴梦纤一边掏钥匙,一边往自家门口走。“玩意儿”跟在后面,摇着尾巴,娇俏地叫唤。戴梦纤头也不回,不给它撒娇的机会。

“纤纤。”一个沙哑的声音冒出来,狗东西呜咽了一声。戴梦纤僵在门前,没转身,钥匙插在锁孔里,转不动的样子。

“都叫你不要再来了。”戴梦纤背对着那个叫她“纤纤”的男人,语气如冰。出电梯的时候没见着他,应该又躲在后楼梯的转角处抽烟呢,能想象出那一地凌乱的烟屁股,被鞋底狠狠碾过,间或还有浓稠的痰渍,狭小的楼道里充斥着烟雾腾腾的焦虑和焦油味儿。赶明儿保洁的大妈又得支着扫帚骂,缺德。自然是没人应声儿,抽烟的既不是业主,也不是租户,找谁去?有次楼下的举报,说见着抽烟的那人是找1102的,保洁大妈就大清早堵在戴梦纤门口,逮着她进行精神文明再教育。戴梦纤说我不认识他,大妈说有人看见那人就是找你的。戴梦纤说是找我的,可我不认识他。大妈疑惑地看了戴梦纤好几眼,才嘟嘟囔囔着走开了。

此刻戴梦纤僵直的背在男人眼里应该是把匕首的样子,寒光闪烁,寒气逼人。他期待她能给他一个对话的机会,但她始终背对着他,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他只好忍着痛说:“纤纤,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瞎客气什么呢。”戴梦纤冷笑,“这么多年没你的礼物,我一样长这么大。”

“纤纤……”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戴梦纤知道他常年嗜烟酗酒,呼吸道脆弱不堪,话被他自己堵住了,倒省得她浪费口舌。

钥匙终于艰难地转动了,戴梦纤在进门前心安理得地丢下一句:“以后别来了。”

以后别来了,五个字都挤在门缝里,因为力的作用,字字扭曲。男人拼命咳嗽,想要掩盖什么似的,“玩意儿”也跟着嗷嗷叫起来。一人一狗,在门外此起彼伏了一阵,最终“玩意儿妈”推门出来,警惕地扶着门把儿,嫌恶地看一眼,斥道:“回来!”“玩意儿”摇着尾巴跑进1101的门缝里。

戴梦纤在玄关脱了高跟鞋,一只踢在鞋柜下面,另一只则像高射炮一样击中了客厅茶几上的珐琅花瓶。啪一声干脆利落,花瓶碎得不可修复,倒地的一刹那虽然极富快感,之后却陷入了一地残渣的虚无。再也没有那么一个搪瓷嵌釉的阿拉伯花瓶了,就像它当初不曾存在一样。戴梦纤甩甩脑袋,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看起来像个断肢的软体动物。她的触角已经不够灵敏,竟然感受不到疼痛,花瓶碎了就碎了吧,碎一夜也无妨,没有体力去收拾,且让它碎得其所。

四肢百骸都那样疲惫,却毫无睡意,戴梦纤在沙发上腻了一会儿,不得不起来找她的褪黑素。没换拖鞋,只能赤脚下地,却忘了一地珐琅碴子。哎哟我的妈咧,戴梦纤大叫,毫无悬念地流血了。她抱着脚指头坐在地板上喊着妈妈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孩子。

没有妈妈了。怎么喊妈妈也起不来。戴梦纤从梦里哭醒,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没有服用褪黑素,她对着镜子拍拍自己水肿的脸,思想深处还有些恍惚。自从服用褪黑素以后,她睡觉不再梦见母亲离开时的样子,惨白如纸的脸,骷髅般空洞的眼眶,医院里浓烈的来苏水味道,一度都从她的梦境里消失。昨夜母亲竟然又来找她了,她惊骇地发现,自己似乎从未长大,还是那个被父亲“抛弃”的八岁女孩的模样。她又瘦又小,比同龄孩子都要孱弱些,因为营养不良,她发育得捉襟见肘,连头发也焦黄稀疏。母亲摸着她纤细的小辫子说,纤纤,我们转学吧。为什么要转学?她不情愿地问母亲。这里环境不好。母亲深长地叹息。为什么环境不好?她追问。因为……因为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她本来可以这样接着问母亲的。但八岁的她已经从父母多日来的争吵当中敏感地捕捉到一些不该她知道的讯息,她想,自己也许不该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地纠缠伤心的母亲。

母亲曾是那样美丽而骄傲的一个女人,她的工作服永远一尘不染,尽管也许没有人在意一个服务员的衣襟子上溅着几滴无伤大雅的油星儿。她对客人说话的时候慢声细语,一个和善而殷勤的眼风就把那些咋咋呼呼的女服务员给比下去了,因此店里每年的“先进工作者”总是非她莫属。客人给她写了很多表扬信,她在工作例会上听经理当众念表扬信的时候,总是一副不骄不躁的样子,温和的微笑那么谦虚而诚恳,这妥善地化解了许多同事对她的妒意。在母亲供职了十余年的淮上酒家,那排依着木制扶梯依次向二楼包间抬高的阶梯壁上,高高悬挂着店里的若干“明星”员工,母亲常年居高不下。有时候戴梦纤会去淮上酒家找母亲,热情的叔叔或者阿姨就会把她抱起来,指着墙上的光荣榜问她,你看看妈妈在不在?以至于有好长一段时间戴梦纤都以为母亲就应该挂在墙上,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俯视人间热气腾腾的蒸笼屉子和人来人往的喧闹。

母亲下班的时候会用饭盒拎一屉小笼包带回来,喂戴梦纤的小馋嘴,但也不是太经常,母亲说不能为了解馋,把工资都还给店里。戴梦纤嘬着油乎乎的小嘴,说为什么呀?店里那么多包子,我们又吃不完。母亲就抱着她哈哈笑,乖乖,你爱吃,妈就给你带,让爸给你挣大钱去。

在戴梦纤家,父亲是挣大钱的人。

那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身材挺拔,孔武有力,能把小纤纤扛在肩膀上,摘到篱笆最高处的一朵蔷薇花。“纤纤,你要哪朵呢?”人间四月,蔷薇丛前,父亲总是这么问她。他可以给他的女儿这世界上最好的,这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工程师,年纪轻轻就成了研究院的骨干力量,好像没有什么他攻克不了的难关。母亲说起父亲时,骄傲溢于言表,好像她亲手开掘了一块无与伦比的宝藏,她乐意宣示她的主权,那是幸福的源泉。这种宣示的骄傲如此强大,有时竟让她忘记了自己的美丽和骄傲。

“爸爸是工程师,工——程——师。”母亲从小就这样教她,让她去幼儿园里和老师说,和小朋友说。没有一个小朋友的父亲从事这样高尚的职业,园里小朋友的父母大多和戴梦纤的母亲一样,要么是没什么职业光环的普通职工,要么是能挣钱却不那么体面的个体户。戴梦纤不太清楚父亲是做什么的,她要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工程师也分好多种,父亲工作的单位不像母亲的小吃店,可以随便进出,她从来没有机会随父亲去他的单位见识过他高尚的职业,只在母亲粗糙的描述中建立了这样简单而模糊的认知:父亲会设计不寻常的东西,他画一些常人看不懂的图纸,然后工匠们就按图索骥,造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大家伙。因此父亲很受人尊敬,他年纪轻轻就成了行业里的专家,很多满头白发的人都要向他请教。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爱情,那时的戴梦纤还没有能力去理解,身边的邻居和熟人似乎也没有更为深入的认识,面对这一对儿在精神面貌上实际上有着巨大差距的夫妻,不过随口给出“郎才女貌”之类的恭维。

到底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戴梦纤已经不记得了。

不过在那件事发生之前,父亲和母亲应该是很相爱的,她这样固执地认为。

她之所以这样认为,理由很充分:第一,母亲一直把父亲照顾得很好,她为他洗衣做饭,看家护院,把他养得“油瓶倒了都不扶”;第二,父亲对母亲也很好,他把工资都交给母亲,如果需要零花钱,就和母亲商量,客气得好像那些钱不是他挣回来的;第三,他们都很爱戴梦纤,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他们不相爱,就不会爱他们的“爱的结晶”了。

要到多年以后,戴梦纤才明白这三点理由其实都很可疑。但那时候她对爱情的认知已经相当刻薄,父母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也已经不重要了,一个男人抛妻弃子,注定不可原谅。背叛,这个事件的关键词是背叛,而不是其他什么无关宏旨的说辞,爱情更要靠边站。

关于爱情,戴梦纤倾向于理解为激素水平。谁都年轻过,而年轻的时候谁都以为自己经历过爱情。她的爱情结束了,激素水平持续走低,再不结束就不人道了。

戴梦纤是在男朋友上洗手间的时候发现他手机里的秘密的。但戴梦纤以为那不算秘密,他们已经谈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恋爱,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工作三年,有事没事总绑在一起,他叫她老婆,她答应得理所当然。要不是单位有条莫名其妙的规定,说是同事之间不许谈恋爱,他们肯定出双入对,俨然夫妻。但目前的权宜之计是,再忍忍。反正风华正茂,先把房子车子票子挣下来,之后辞职结婚。谁辞还不一定,有些话摊开来说比较伤人,现在男女都平等了,他哪有胆子说老婆我养你,但肯定是发展比较弱的那个人自我淘汰。总的来说两人相处得还算愉快,也基本议定了以后一起过日子的大局,在戴梦纤看来,他的就是她的,她的还是她的,他跟她谈什么秘密?

手机就搁在桌上,右手边不显眼的一角,他走的时候大概忘了拿,或者认为没必要带走。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牛排和红酒都恰到好处,心形的玻璃烛台闪烁着迷离的幽光,使周末的晚餐摇曳生姿。这氛围也不适合刺探和偷窥,都是文明人,不至于。可是吧,世事无绝对,戴梦纤后来想,那天他要是没把手机调成振动,或许她也不会伸手摁下去。她这人有奇怪的强迫倾向,对手机铃声没那么敏感,可是受不了振动模式,最烦那种压抑的嗡嗡的声频,虽然音量不大,但相当地辗轧神经,总能振得她一身鸡皮疙瘩。为了把身上的鸡皮疙瘩尽快抖搂下去,于是她无辜的手伸向了他罪恶的手机。

来电显示是他们编辑室的一个小编辑。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戴梦纤自作主张替他摁了。嗡嗡的振动中止,戴梦纤一身轻松,可没多大会儿,手机又嗡起来,这回是信息。对方用的是聊天软件,似乎一条一条没完没了,振动不息,嗡响不停,戴梦纤浑身的毛孔都奓起来,连配了松露和焦糖的肋眼牛排都变得索然无味。忍无可忍之下,她再次拿起手机,结果就看到了满屏的暧昧和性焦虑。

那顿浪漫的烛光晚餐以一杯红酒兜头而下惨烈收场,戴梦纤的男朋友顶着一脑门子壮观的红色液体撞翻了前来抢救他的侍应生。尽管再三解释,戴梦纤也不以为那是“误会”。依着她的暴脾气,哪儿忍得了被绿成母王八?就当是血的代价吧,男友脸上滴答着红酒送走了直翻白眼儿的戴梦纤,嗒嗒的高跟鞋无比骄傲,踩着一地破碎的自尊。

“你太好强了。”闺密后来劝戴梦纤,但听起来更像是数落。

“不是好强不好强的事儿。”戴梦纤咋呼,激动之下,一包薯片撒得满沙发都是。

闺密替她叹了口气,把干马铃薯一片一片抢救回袋子里:“也好,婚前看清楚这人,省得以后麻烦。”

是夜,薯片成灾,胃和心好像一起被填满了。

前男友离开的时候眼圈居然有点儿红,这证明他是个喜新不厌旧的有情人。可惜戴梦纤的兼容度不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么基本的道德常识都不具备,渣男。夏天已经很深入了,前男友转身,洇了一后脊梁的汗。原来戴梦纤觉得他穿条纹衬衫挺轩昂的,现在怎么看怎么猥琐,捎带着连那十年的柔情都变得荒唐而丑陋。

十年磨一剑,戴梦纤现在是扬眉剑出鞘的时候了,失恋以后她狂热地投身于事业,果然风生水起,终于落下了失眠的毛病。戴梦纤以为她的欲望很饱满,一心想混出个名堂来,以便傲视那对狗男女,实际无论是身体还是情绪都干瘪无力,缺乏必要的能量支撑,像是一根猴皮筋,强度过大拉得变形而失去弹性。到了秋天,戴梦纤大病一场,感冒转肺炎,倒在工作岗位上,发挥了一个劳模应有的示范作用。领导带着鲜花和同事来看她,她在病床上笑得很牵强,忽然就萌生去意,有了放下一切的想法。

那天坐在窗前,看天上云卷云舒,领导和同事都散去了,热乎的寒暄和滚烫的祝福也都凉下来,留下一时熙攘之后的空洞。一只鸟停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因为个头太小,成为嵌在空白处的一个黑点。背景是天高地阔的一片灰白,打眼看过去,又骄傲又孤独,可是潜台词却是,你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也算不上慧真说的开悟吧,就是觉得在红尘里打滚特没劲,戴梦纤辞了工作,开始吃素。人一简单下来,连花钱都困难,积蓄还有点儿,也就没什么压力,母亲这么多年勤俭持家的习惯让她学会了,卡上的数字还可以。既然人生是一场修行,那么戴梦纤就安心在家自修了,读读书,写写字,听听音乐,做做瑜伽,时间流得又稠又缓。有时候也画两笔,虽说还停留在儿童简笔画的水平,但心里是平静而喜悦的,确实,法无定法,特别是像戴梦纤这样修小乘的,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慧真那儿还常去,听她念佛诵经,如沐春风。小庵堂里日月清浅,似乎人人都明心见性,戴梦纤喜欢这时候的自己。慧真问她,真喜欢,假喜欢?当然是真喜欢。戴梦纤捧着小尼姑用吊锅慢火熬了多半天儿的杂粮粥喝得稀里哗啦的。慧真却微微一笑,喜欢怎么还有怨呢?戴梦纤一呆,怨什么?慧真挥了挥拂尘,尘梢掠过戴梦纤的头顶。你自己知道。

慧真有个师兄是闾山派的道士,据说有些法门十分了得,戴梦纤也饶有兴趣地寻了去。老道在邻省的一座观里,黑须黑发,头上一鬏儿,跟脑袋上垛着一只小笼包似的,戴梦纤看了莫名地就想笑。那道观也不大,但香火挺盛。老道给人调“元辰宫”,一次五百,据说调过的人往往回转来拜谢,再次诚心供奉,远不止五百。

“你看到什么了?”老道坐在对面蒲团上,笑眯眯地打问一脸迷离的戴梦纤。她刚刚从自己的“元辰宫”里出来,还有些似醒非醒的惺忪之态。蒲团有些硌屁股,戴梦纤猛然意识到坐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的肉体感觉哪儿去了?这会儿欠了欠身,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厨房”是很好的,有米有肉,有水有柴,一看就是不愁吃喝的有福之人;“客厅”也干净敞亮,说明她的主运还是不错的;唯独“卧室”那张大床上,孤零零摆了一只枕头,寥落得很。

“这么说我注定孤苦一生?”戴梦纤愣怔了一会儿。

“哪有注定的!”老道捋须颔首。

“那……您帮我调调?”

“你自己来。”

“我?”

“就是你呀。”

母亲给父亲准备行李,光是内衣裤就备了十套。母亲一直惯着父亲的“懒”,这次有点儿鞭长莫及,只能尽可能地往旅行包里塞她的心意。父亲单位有个大项目,派了一支小分队下基层,父亲是领队。“要去多长时间?”母亲婚后从未和父亲分别超过一个月,但这次父亲有些吃不准地说:“恐怕短不了。少则个把月,多嘛……要看实际情况。”父亲的沉吟让母亲心里颤悠悠的,她真怕他说出一个漫长的期限来。“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母亲担心父亲,很多年后还这样失神地念叨,那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戴梦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但母亲常对着镜子懊悔,说如果父亲需要照顾的时候自己就在他身边,那个女人就无机可乘。这样的喃喃自语让戴梦纤又好奇又生气又难过,母亲的眼睛里腾起一股雾气,再多的生活的希望也拨不开,哪怕戴梦纤考了全年级第一名,被选为优秀学生干部,拿到全额奖学金,那散不去的雾气始终氤氲在她们的生活中。

“妈妈,你恨那个人吧?”戴梦纤伏在母亲的病榻前,看着她日渐消瘦的面庞。那张脸毫无血色,二十多年了,没有新鲜的血液补给,母亲病成了她想象中的样子。她是一朵从繁盛的枝头折落的蔷薇,掉在地上,日渐枯萎,终于到了化成泥土的时候。

“不……我恨我自己。”母亲喘息着说,“纤纤,你要原谅你爸。妈走了,他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不配。”戴梦纤的眼泪汹涌地淹没了母亲的嘱托。

他不配做她的父亲。她咬牙切齿地诅咒他。有时候她真希望母亲提起父亲的时候也是咬牙切齿的,然而竟然不,母亲总是软弱地流泪,悲切得不成体统。

当年父亲离开家的那晚,母亲就这样流了一夜的眼泪。她抱着簌簌发抖的戴梦纤,哭得好像世界末日。也许对于她们母女来讲,那一夜确实就是世界的末日吧。

戴梦纤不是很清楚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在那个“末日”之前,大人们一定背着她“筹备”了好长一段日子。她能敏锐地感受到家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对,父亲脸色阴沉,母亲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们相互不看对方一眼,似乎夫妻之间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怎么也无法穿透,有什么话都要通过她来传递。“纤纤,你问问爸爸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母亲蹲下来,帮戴梦纤把小书包背在肩上。她的后脑勺对着门边上的父亲,但好像她以为两步开外的父亲听不见她说的话。戴梦纤仰起头,问父亲:“爸爸,你晚上回来吃饭吗?”父亲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于是戴梦纤向母亲转述她看到的信息:“爸爸说他不回来。”母亲咬了咬牙,站起身拍拍戴梦纤的小书包,示意她跟父亲出门去上学。

秋天的早晨阳光清透,钻过路边尚且枝叶丰茂的梧桐树,洒在戴梦纤跳跃的小辫子上。父亲把戴梦纤抱上他的永久牌自行车,冉冉而升的太阳让车轮毂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个秋天似乎是一蹴而就的,夏天那会儿母亲把戴梦纤送到城郊的姥姥家,她和表哥去偷邻居种在沙土地里的西瓜,被隔壁老太太撵得满头大汗,她还没吃够偷来的瓜呢,一晃就入秋了,母亲把她接回来,家里好像变得怪怪的。

“爸爸,”戴梦纤侧身坐在父亲的自行车横梁上,扭头问,“你为什么每天都不回家吃饭?”“爸爸这段时间很忙呢。”父亲用力地蹬踏着,上坡,费劲,父亲的上半身随着左右腿的轮番吃力,有节奏地一摇一摆,粗重的呼吸喷在戴梦纤幼嫩的脖颈上。

多年以后,戴梦纤对那段穿行在晨曦里的秋天的早晨还记忆犹新,是的,那段日子家里冷冰冰的,这幅画面是父亲离开前最温暖的记忆。戴梦纤怀疑,要是父亲每天早上不用送她上学,他可能压根儿不会回家。

父亲和母亲闹别扭了,她又不是傻孩子,怎么会不明白?但大人们以为她不明白,或者宁愿她不明白。母亲还是那样勤快,家里家外收拾得一尘不染,出门和人打招呼,也仍笑着,但回到家,那些笑色便从好看的脸上褪去了,她好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笑了。

如果记忆是一盘磁带,戴梦纤得一点点往回倒带,从暮春那会儿寻找父母之间开始交恶的蛛丝马迹。

花事荼蘼的时候,父亲下基层了,据说去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乘车的话,得多半天的时间。由于父亲“不会照顾自己”,母亲特别担心,她往他的旅行包里塞了好多东西,衣服、鞋袜、遮阳帽、晾衣架、洗漱用品、各种常用药,甚至煮了一包光是作料就搁了十几样的茶叶蛋。“哪儿吃得了这么多?路上得臭了。”父亲皱眉。“臭了也比没有强哪。”母亲坚持己见,“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什么都可着你的心意。嗯,吃不了还可以分给队里的人吃,你是队长嘛。”父亲哭笑不得:“哪有吃不了再给别人的道理?”母亲刺啦一声利落地拉上旅行袋的拉链,直起腰,把跑到额前的一绺不安分的碎发勾到耳后,抿嘴笑道:“吃得了吃不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人家怎么会晓得?”

于是父亲带着一大包茶叶蛋出门了,后来母亲去探亲的时候,小分队里的队员都说母亲卤蛋的手艺好。有个大高个儿,家属不大会做饭,特别羡慕别人家会做吃食的贤惠媳妇,觍着脸对母亲说他一口气就吃了十二个蛋。母亲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埋怨父亲,哦,光这大高个儿一张嘴就吃了十二个,别人呢?那包茶叶蛋,估计一个也没进父亲自个儿的嘴。回到父亲的房间,母亲问起茶叶蛋的事,父亲果然嘿嘿笑:“都夸你呢,多好。”“我要他们夸?!”母亲一扭身子,“脏衣服呢?”

这是母亲最感蹊跷的一件事,父亲的房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像单身汉的住处,原先预想的那些堆满了犄角旮旯的脏衣服、臭袜子也没有出现。

“都洗了?”母亲不敢相信,之前也不是没出过远门,哪怕一只脏袜子,父亲也要打包带回家交给母亲来处理。迫不得已自己洗衣服的时候也有,但绝没有这么勤勉的,一点儿“库存”都不剩下。父亲有些不自然,倒杯水给母亲,眼光游移着到处找烟:“嗐,我不洗,你说我懒;我洗了,又不肯信。”烟在床头柜上,父亲摸过来,随手点燃一根,烟雾腾起,隔住母亲和父亲。“少抽点儿。”母亲直扇鼻子,转身把窗户开大些。在家的时候,父亲从不在屋里抽烟,因为怕熏着戴梦纤。

“纤纤去她姥姥家啦?”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母亲说着话。他走的时候还只五月的天儿,现在放暑假了,母亲把戴梦纤送回姥姥家,自己请了假来探亲。母亲觉得自己必须来一趟,都两个月了,父亲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消瘦的国字脸上一圈儿胡子楂。他以前出长差回来都这副样子,母亲心疼。可眼前的父亲状态出奇的好,甚至比在家的时候还精神些。

“这儿吃得还好吧?”母亲问。

“伙食不错,待会儿你尝尝食堂师傅的手艺,比你们店里不差。”

“工作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去?”

“快了,我就说你根本用不着来这么一趟。”

……

母亲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应该是察觉到了一些什么,她是一个敏感的女人,表面上是自食其力的新时代女性,其实全部的安全感和幸福感都牢牢地铆在丈夫和女儿身上。现在钉在丈夫那根桩上的封印,似乎有颗藏在暗处的螺丝松动了。

在那个夏天以前,戴梦纤从来不知道父亲抽烟抽得这样凶狠。

她在姥姥家乐不思蜀,表哥带她玩的那些新奇玩意儿简直让人叹为观止,被母亲接回来的时候,她甚至嘟起了小嘴儿。但母亲严肃地对她说,就要开学了,收收心,赶紧的!

开学就要上二年级了,据说二年级的班长不再是由老师指定,而是全班同学共同推选。戴梦纤想继续当班长。父亲说,当不当班长无所谓,自己开心就好。戴梦纤觉得父亲说得不对。她一年级的时候就是班长,如果班长的职位被选掉,当然不开心啦,这怎么会是无所谓的事呢?但是父亲摸摸她的小辫子,浅浅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再交谈下去的欲望。他掏出口袋里的烟盒,走向门外。戴梦纤知道他一定是去楼梯口抽烟,以前父亲没这么大的烟瘾,但现在他好像手上不拿根烟就精神恍惚,不对,即使拿了烟,他也是恍惚的。纱门在父亲身后合拢,透过粗糙的纱网,可以看见父亲在楼梯转角低头吸烟的背影。若隐若现的烟雾从父亲的头顶上袅娜地升腾起来,他陷入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父亲身上的烟草味儿越来越重,骑车的时候,父亲粗重的呼吸喷在戴梦纤的脖颈上,她能闻到那隔夜的苦涩和焦灼。但是与父亲吸烟这件事儿比起来,母亲呆滞的愁容更让戴梦纤难受。

没人的时候,母亲总发呆,她的叹息又长又重,像是拖着一条长尾巴的大头蝌蚪。到现在戴梦纤还能记得那叹息的节奏,从胸膛里憋了好久的浊气突兀地爆破出来,然后是好长好长的尾音。那拖尾的气音是轻声,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到最后细如发丝,把人勒得接不上下一口气。有好多次,戴梦纤正写着作业,就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叹息吓着了,她回头去看母亲,母亲坐在暗下来的光线里,能看到投在她脸上的尘埃颗粒在凌乱地舞动。虚空里有很多看不见的生命,那会儿戴梦纤开始相信,在可视的世界里,一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有时候是角度的问题,有时候是光线的原因,总之看不见比看得见有更多的理由。

直到戴梦纤成为独立修行人,在她的梦境里开始出现各种精灵、大天使、高维生命,以及或虬结、或放射的以太体植入物,她猛然觉醒,那个多年前的小女孩是多么幸运,她生命中的波折都是为了更接近生命的“真谛”。那时候她已经拥有了做“清明梦”的能力,出入梦境犹如进退一场游戏,她的梦之游戏可以自由选择和更新升级,实现各种大片场景的无缝切换。这要感谢慧真,她在一次闲聊时告诉戴梦纤,有个叫弗雷德里克·凡·伊登的荷兰医生,提出在做梦的时候依然可以保持清醒的状态。后来国外的一些大学和独立机构都研究过这个有趣的人体生理现象,与在清醒状态下进行冥想或幻想的白日梦不同,做“清明梦”的人在梦境中真实的感觉与现实世界并无二致,甚至拥有更加清晰的思考和记忆能力。

戴梦纤在一款叫“边聊”的软件上开了微课,与更多人分享她的“清明梦”,当然也有质疑的声音,但戴梦纤告诉她的学员,这是公益课堂,你可以选择不相信,而我做我认为对的事,我是来结缘的,如果你听不懂,只是我们无缘罢了。她开玩笑地说,这好比练瑜伽,究竟有没有功效,你可以问问那些把脚伸到脖子后面的人,而不要问那些弯腰都够不到脚指头的人。早在公元八世纪,藏传佛教徒当中就盛行练习一种认为可以在睡梦中保持完全清醒状态的瑜伽,这至少说明“清明梦”和瑜伽一样,是一种修行方式。很快她就拥有了一批粉丝,他们和她在网上互动,交流和分享各种奇妙的生命体验,都相信高维的人生从此开始了,而之前的那些痛苦的经历,不过是通往“高我”的阶梯。

其中有个叫马晓立的异常活跃,他十分热情地和戴梦纤一起探讨“清明梦”的技巧,希望通过戴老师的指导和训练,享受控制梦境的乐趣。例如记录追梦日记、利用梦中的人物或建筑物作为线索,采取分段睡眠等等,他都乐此不疲,他还和她谈到了“唐望”的技巧。这种以卡洛斯·卡斯塔尼达的小说《新世界之旅》中的角色唐·望·马斯特命名的造梦技巧,让戴梦纤深感滑稽,她从未在入睡前看着自己的手跟自己说:“稍后,当我在梦中,我会看着我的手然后省觉我在造梦。”是的,她不需要,她几乎是一入眠,就看到了那些身临其境的场景。

那个人最初出现在梦境里。

这很奇怪,戴梦纤对那个人全无印象,“她”只存在于父母的争吵中,后来母亲的娘家来人,气急败坏地说起那个人的时候,母亲也只是哭。母亲从来没有描述过那个人的样子,父亲就更不会在戴梦纤面前提起,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戴梦纤都认为并没有那么一个妖精般的女人真实存在,“她”可能只是一个修辞上的隐喻。

姥姥拍着大腿说那个人是妖精,母亲不置可否,嘤嘤哭泣。她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后来父亲铁青着脸离开,母亲一直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痛哭。再后来六神无主的母亲把姥姥请来了。父亲没考上大学之前,一直借住在姥姥家读书,姥姥家和爷爷家是没出五服的亲戚。父亲和母亲应该是那会儿彼此相中了对方的,那是个激素水平持续走高的年纪,父亲把美丽的母亲拥在怀里的时候,不可能想到今后两人之间将会出现越来越难以逾越的精神鸿沟。

原本以为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父亲那会儿年轻,也是稀里糊涂,涉世未深的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激素水平,让母亲过早地包圆儿了他的感情生活,可惜……

到这个地步不能不拿“命运”来做说辞了,母亲哭得肝肠寸断。能怨谁呢?父亲不是个坏人,要不然当初她也不会看上他。那么这会儿难道是母亲错了吗?她不过是找到那个人的男朋友,请他管好自己的女朋友,不要插足别人的家庭。

那个人,素未谋面的一个被指代为妖精的符号,就是这时候慢慢浮现在戴梦纤的梦境里的。起初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渐渐拉近,拉近,转过身来,一个朦胧的侧影,九十度角,能看到挺秀的鼻梁,脸颊红润而富有光泽,睫毛扑闪起来像两扇粉蛾的翅膀……这是一个美丽而熟悉的轮廓,戴梦纤惊讶于她和母亲的相似度。母亲见过她吗?这么一个年轻了近十岁的自己,刚刚研究生毕业,萌发着青春的气息和光芒四射的活力出现在丈夫身边的时候,母亲做何感想?

那场由暮春开始的小分队之行一直持续到盛夏结束,三个月的时间也许不是太长,但足够发生很多事了,有些是母亲作为妻子的猜测,有些来自口无遮拦的队员们的只言片语和母亲琐碎的拼凑。据说父亲在那三个月里曾经大病一场,女研究生衣不解带,让戴老师不仅恢复了健康,甚至还胖了一圈儿。往日里离开老婆的照顾就邋里邋遢的戴老师,这回始终保持着清爽健美的精神风貌,他们的项目进程虽然遇到一点儿小小的困难,但这点困难在风光霁月、教学相长的愉快合作面前都不值一提。夏天结束后,女研究生发现自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戴老师。她很痛苦,唯一的出路就是把自己汹涌的爱欲如实相告。如果戴老师拒绝了她,她也就死心了,这无关道德,似乎更关乎生命的自由和尊严。没想到戴老师是那么一个不懂拒绝的人,他一次次给她的不是严肃的指认,倒是朦胧的期待。

你没办法谴责一个美好的女孩子以及她美好的情感。这是父亲的心里话。恐怕在他心底,还有那么一丝卑劣而怯懦的欲迎还拒,在专业领域他是个行家里手,但是在情感方面倒并没有太多的经验,和母亲结婚的时候,他多半还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家族联姻。现在一个比母亲更鲜活的女孩子呈现在他面前,而她的知性和优雅,热情和奔放,尤其是他们灵魂上的接近甚至契合,都是母亲所不能比拟的。

母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尽管父亲和女研究生之间并没有逾矩的地方。

那段日子对于高中毕业就出来卖包子的母亲来说一定是一场百爪挠心的煎熬。她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清楚地感知着躺在身边的丈夫因为同床异梦而渐渐远去,却毫无办法。必须做点儿什么,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皮下,希望肉体的痛苦能够减轻心灵的苦闷。然而这种基于妄念的自残和等待只能换来双重创伤,等着丈夫回心转意吗?等着他看到她的憔悴而心生愧疚,最终放弃跨出那危险的一步吗?不,他们每天都见面,每一次见面都加重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危险,他越来越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多待,哪怕夫妻俩躺上一夜,都比不上他和她之间电光火石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会心的笑。

姥姥其实是来当和事佬的。

在姥姥家借住的时候,父亲最怕这个永远把乌油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她的桂花头油里有很奇怪的樟脑气味,使父亲相信这个利索的老太太古板而不近人情。但借住在老太太的家里,就必须讨她的喜欢,父亲的恭敬顺从和优异的学业成绩,让家里没出过一个大学生的姥姥十分满意。

母亲以为,姥姥兴许能恩威并施地说服父亲回家。

然而不懂得拒绝的父亲这回竟然坚定地拒绝了姥姥的说和:“这不再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了,这关乎一条人命哪!”父亲的眼里闪烁着一簇冷焰,虽然依旧像多年前那样拘着手脚恭顺地坐在这位威仪的老太太面前,但显然老太太已经不能给他任何权威的指导或者指令了。他对于多年前老太太的收留既怀有感激之情,又不乏某种寄人篱下的委屈,这种委屈经过时间的发酵和现实境遇的催化竟变成了冷酷的愤怒。老太太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她们母女都是这样,只不过一个以凛然不可侵犯的长者的面目,另一个则辅以较为柔软的伪装,有时候他几乎怀疑母亲是一个有无数只触手的软体动物,她总能从四面八方包围他的生活乃至思维的逻辑。在她的面前,他不仅生活不能自理,关于自由和美好的想象也受到圈禁。

“不是已经救下来了吗?”姥姥觉得父亲的愤怒莫名其妙,一边是才认识几个月的女研究生,一边是经营多年的家庭和名誉,孰轻孰重他好像分辨不出来。

“您以为这样就完了吗?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父亲两手交握,紧紧地扣住自己的十指,手背上青色的筋脉一跳一跳。

姥姥有点儿瞠目结舌:“所以……你就不回家了?那纤纤和她妈怎么办?”

“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父亲沉吟道,“再说,我这几天确实非常忙,医院、单位两头跑,也顾不上。过段日子,我会交代清楚的。”

姥姥铩羽而归,通过这次交谈她知道自己老了,对很多事情有心无力。“到底是翅膀硬了,”姥姥摇头叹息,“我看老戴来也未必能说动他儿子,这小子。”

母亲只能忐忑杌陧地等着父亲回家做最后的“交代”。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母亲和戴梦纤坐在饭桌前准备吃晚饭。简单的晚餐端上来了,一碗蒸鸡蛋,一盘芹菜炒肉丝,母女俩相顾无言,头顶上那盏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嗡嗡的噪音,使这个夜晚充满莫名的不安。

楼梯那里有动静。“是爸爸!”戴梦纤喊。她的小耳朵异常灵敏,父亲的脚步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母亲怔了一下,放下碗筷。接下来父亲掏钥匙开门,戴梦纤跑过去叫爸爸,母亲则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像往常那样招呼父亲换拖鞋,说不知道他要回来,没能多做几个菜。

尽管父亲和母亲都很平静,但家里的气氛依旧很奇怪。这个夜晚需要发生一点儿什么,戴梦纤知道父亲和母亲一定有话要说,他们把她哄睡下以后,就会关上卧室的门。

大人们不想让戴梦纤卷入她还不能理解的风暴,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多年之后戴梦纤还会在清醒的梦境里嘲笑父亲和母亲的掩耳盗铃,他们把门关起来,起初低声交谈,然后压抑地争吵,到后来母亲失声痛哭。尽管门窗紧闭,母亲庞大的悲伤还是不可遏制地漫溢出来,她摇着头说:“不,不,我不同意!”由于镇流器不稳定,他们头顶的日光灯一闪一闪的,恼人的嗡嗡声中,明灭不定的冷光打在父亲的脸上,像是一张不断变幻的面具。

可以清晰地捕捉到母亲眼角的泪痕和放射状的鱼尾,那些纹路太张狂了,它们用几个月的时间就把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欺负成了一副沧海横流的模样。但是父亲选择了视而不见,他看到的或许只有那个女研究生痛苦的痉挛和呕吐,一些透明的导管错落有致地插在美丽的胴体上,使这个可爱的人儿在濒死的体验中吻上他流泪的灵魂和绝望的誓言。

他向她发誓,他要对她负责。这个梦境如此清晰,戴梦纤几乎能够触摸到父亲说出那些滚烫的话时,比平常快出一倍的咚咚心跳。这个多日来在夹缝中无法分身的男人跪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额头抵住病床的金属支架,说出了比金属更坚硬的誓言。这一回,他是向自己发誓,跳出那个禁锢了他对于自由和美好的想象力的圈套。他的心跳更快了,几乎要跳出胸腔,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那个空洞的腔子薄得透明,肝肺胃肠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颗硕大而孤独的心。

马晓立和戴梦纤探讨过这个梦境,他说他也梦到过这样的画面,一颗心,一颗无比硕大又无比孤独的心,不过那颗心不是别人的,是他自己的。他看到自己的心的时候,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时候马晓立已经从戴梦纤的微课学员转变为“玩意儿”家的法律顾问,和戴梦纤有过几次线下的交流,有时候甚至以戴梦纤朋友的身份自居。这事儿说起来有点儿荒唐,戴梦纤也不知怎么就和马晓立有了交集,总之一连串的意外导致了她在命运的转角必然遇见他,就像父亲当初和那个女研究生也不一定就非得走到一块儿,要是母亲能沉得住气些,一旦实习期满,两人不分开也得分开。或许母亲以为女研究生能留下来,若她借机分配到父亲的单位,留在父亲身边,就是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谁知拆弹水平不专业,提前引爆了,也是倒霉催的。

马晓立告诉戴梦纤,他们公司目前为止是全市最专业的讨债公司,秉承“不成功,不收费”的经营理念,实现全国债务追收的网络式覆盖,拥有稳定的客户群体和良好的社会美誉度,主要清理工程款、贷款、个人借款、赖账、死债、三角债以及法院判决却无法执行的债务。本市的一周搞定,外地的也不超过两周。并且他们公司郑重承诺,专业合法,经工商部门正规注册,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等法律证照一应俱全,绝无后顾之忧。戴梦纤觉得他挺贫,不愿多搭理,但马晓立硬拉着她聊,说戴老师我是您的粉丝,这么荣幸遇见您,您可千万别不爱搭理我。

“玩意儿妈”抱着“玩意儿”倚在门口,奇怪地看着热聊的马晓立和戴梦纤,笑笑:“哟,没看出来,我邻居这么有名望。”臊得戴梦纤脸红,赶紧催马晓立走,别耽误了生意。“不耽误,”马晓立还堵着门口瞎聊,“我一听就是您,您声音可真好听,说什么都得劲儿。”戴梦纤不知道他耳朵是什么高级配备,听几堂微课,也能从茫茫人海中把她给认出来。正巧出门,和送客的“玩意儿妈”招呼了一声,背对着她的马晓立就立刻惊喜地转过头来:“您……不会是戴老师吧?”

马晓立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丢下一张名片:“那回聊啊,戴老师。”戴梦纤扫了一眼,见上面用黑体字写着“公安联网,诚信合法,死账赖账,特快追讨”,并附有夸张的二维码;翻过来是一样醒目的黑体字,“合法要债,专业清讨,精英团队,律师辅助”,下面才是一排纤细的仿宋小字,“法律顾问马晓立”。戴梦纤摇头笑笑,随手扔进垃圾桶。

饶是如此,还是被马晓立黏上了,戴梦纤想这也是造化弄人。不能为了躲马晓立换栋房子吧?“玩意儿妈”说马晓立人还是不错的,就是爱瞎贫。“玩意儿爸”当初是他的客户,后来就成朋友了。这也能成朋友?戴梦纤心想这两口子心可真大。

再后来,戴梦纤的心不知不觉竟然也变大了。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他来去都蹊跷,跟玩儿似的,但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嗨。马晓立属于那种什么都能聊的人,跟“玩意儿”家的聊《王者荣耀》和《荒野行动》,到戴梦纤这儿就聊“量子催眠”和“人体脉轮”。况且小伙子也不讨厌,模样周正,手脚勤快,聊天的时候杯子见了底,他倒像主人似的起身给你续水添茶。头一回上来正式拜访,还带了精致又时尚的伴手礼,加上一口一个戴老师,哪好意思往外头赶?一来二去就熟了,三观竟然也颇合。论年纪,马晓立要小几岁;但要论人生阅历,不一定就浅。“一个在江湖上漂泊的人”,马晓立给自己下定义,虽未必恰切,倒也符合他四海为家的胸襟。“没考上大学只好出来混”“年少轻狂呗,看不上书中的‘颜如玉’和‘黄金屋’”“苟且着,诗和远方也从没断过”……马晓立谈自己谈得比较零碎,不过还是挺诚恳的,他高考的时候帮人作弊,结果事败,两人的成绩都取消了。说起过往,以他重点高中年级前十的排名也没能考上大学,后悔不后悔。他一副嘻哈模样,“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也用不着。”

“真的不后悔?”戴梦纤啜着马晓立打包带上来的新西兰奇异果果汁,“要是世上有后悔药呢?”

马晓立顿了顿,若有所思,但很快就恢复了笑嘻嘻的嘴脸:“不吃,谁又知道是不是吃错药呢。”

戴梦纤被这个回答“啪”地打了一下。她想到自己的那些过往,她们家的那些过往,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母亲被妒意左右做下的蠢事,父亲壮士断腕般的离去,他们在自己心里埋下的起初微小、逐渐膨大的仇恨……每一件事儿都足以让当事人后悔,但是,如果重来一次,谁又能保证多舛的命运平顺如一匹光滑的绸缎呢?

那件事儿发生后,母亲一直很后悔,她做了件多么不可饶恕的蠢事呀!

为了阻止女研究生留下来,母亲找到了她的男朋友。那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在父亲单位实习,不过他在另一个部门,对他的女朋友和父亲相恋的事并不十分了解。女研究生多日来对他有所疏远,借口工作忙,两人见面的时间和亲密度几乎降到了恋爱史上的最低值,男生在这方面的感觉虽粗糙了些,但还是隐隐觉得不妙。他正打算和女朋友深谈一次,两年的恋爱时间不算短,他当初追她追得很辛苦,他们的恋爱,是为了求得正果的。能来同一个单位实习相当不容易,这期间他的父母也做了大量的工作,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时候母亲的到访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

“求求你了,”母亲眼睛通红,连日来在漫漫长夜中苦熬让她的脸庞憔悴失神,一双美目可怜巴巴,“我的孩子还小,不能没有父亲哪……”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画面总是清晰地出现在戴梦纤的梦境里,她没来由地相信自己看到了那天的母亲,起初陈述“案情”的声音枯涩而压抑,到后来渐渐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母亲无法掩饰她对女研究生的嫉妒和危如累卵的婚姻的恐惧,无可奈何地拖出了哭腔,脸上充满悲戚之色,令人动容。有一滴泪滑过她苍白的面颊,宛如白莲花瓣上扑噜噜滚落的露水。

小伙子目瞪口呆,他惊讶于眼前这个女人的美丽,她绝望而无助的眼神让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和她同仇敌忾。并且作为一个有骨血的年轻男子,他无论如何不能看着自己的女朋友投入一个“陈世美”的怀抱。

接下来的场面完全失控,戴梦纤坚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当年的事实——

小伙子有些蛮横地约会了自己的女朋友,就在办公楼后面的小花园里。她总躲着他,他没办法让一个去意已决的女孩子正视他的挽留,就在上班时间把电话打到了她的办公室里,“现在,立刻,下来我们谈谈”。女研究生放下电话,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埋头于设计稿的父亲。这个迟钝的男人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在她眼里又可爱又性感,她几乎忍不住绕到他的身后去亲吻他黑亮茂密的头发。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妥善地收纳起那份滚烫的爱,不要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为好。

女研究生的卡其色风衣被一阵风撩开了,秋天的园子里叶红如火,把葳蕤的绿意赶走之后,秋色十分猖狂。在这样的背景下,她的男朋友也有了一张赤红的脸膛,他捉住她纤细的手腕,激动地对她说:“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女研究生挑起她的秀眉,谈话进行得十分不愉快,她讨厌他的自以为是。他一直在暗示他的父母在她工作分配上起到的作用,而她之所以得到这些帮助,与她的“身份”密不可分。这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十分鄙夷对方的幼稚和恼羞成怒,他在用一种貌似苦口婆心的方式侮辱她、胁迫她。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拿他和另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做比较,越比较就越觉得自己所托非人,也许是之前的恋爱太仓促了,她欠自己一个深思熟虑的交代。在没有考虑清楚之前,她没有急于向他摊牌,原以为一段时间的有意冷淡足以为他们的分手提供一个充足的理由,但现在看来是想错了,他太自信,自信到扭曲的地步。

“你醒醒吧,他不会娶你的,他有老婆孩子!”他对她低吼,“就算他抛妻弃子娶了你,又怎样?十年后,他老婆现在的样子就是你的下场!”

她几乎被他脱口而出的恶语打倒了,眼泪如奔泻的洪水决堤而下。“浑蛋!”她骂他,嘴唇青紫,抖得如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人类的语言可供沟通了,他这样肤浅而刻薄地诅咒了她的结局,和世俗中任何一个看笑话的闲人一样,并不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两年的感情而考虑到她痛苦的感受。她的痛苦那样曲折,那样积重难返,她并不是一个坏女孩,在这场感情的战争中,她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戴梦纤很奇怪自己看到了那个奔跑的女孩子飞入鬓角的一滴泪,她跑得那样快,好像身后紧跟着择人而噬的野兽,以至于眼泪摆脱地心引力飞出去,没入了纷乱的鬓发中。事实上她只是和男朋友吵了一架,那男孩子呆傻地愣在原地,甚至没想到追上去阻止她的离开。

他们太年轻了,还来不及想到明天,等到绯闻传遍单位,连小伙子的父母都不得不出面来挽回颜面的时候,女研究生就再无立锥之地了。“勾引有妇之夫”“过河拆桥”“作风有问题”……这些谈不上原创性的闲言碎语虽然难听,还都比不上父亲的避而远之和单位领导婉言规劝她提前结束实习的通知。虽然她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但在复杂的世事面前,简单的爱和纯粹的梦都不堪一击。

那个秋天父亲一直不理睬母亲,他早出晚归,烟抽得很凶。母亲则不停地叹息和流泪,连针线活儿都做得湿漉漉的。直到有一天,爆出女研究生服毒的消息。

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疑论和悲观主义者戴梦纤都认为那是女研究生的阴谋。那个人策划了一场未遂的死亡,为了把父亲从她和母亲身边夺走。

事实是怎样的呢?她不停地做梦。

梦里有很多纷乱的场景,但没有一个具有肯定的使用价值。那时候她已经不用靠褪黑素入眠了,每天都能清醒地做梦,如临其境。有时候女研究生眼神狡黠,嘴角掀起电影里那种反面角色惯用的弧度略加歪斜的狞笑;有时候则是彷徨无助的背影,站在一片明亮而朦胧的白色里,单薄的削肩微微隆动,像在无声地抽泣;还有一些时候,四周静得令人恐惧,看不到任何图像,但有清晰的体觉,是谁在艰难地呼吸,粗重的气流喷在戴梦纤的后脖颈上,让她的头发根儿都挓挲起来……是父亲吗?不,她确定那并不是记忆中吃力地蹬踏着永久牌自行车的父亲。

“怎么开车的?!”一个男人激动地拍打着车窗玻璃,要是没有这层玻璃,相信唾沫星子肯定会溅得戴梦纤满脸都是。男人的无理使戴梦纤懊恼不已,该不是剐到他的车了吧?她看到他从路边那辆半新不旧的雪佛兰里跳出来,满脸抑制不住的暴虐。刚才脑子里开小差,她以为车速不快,通过狭窄的车道应该没什么问题,甚至没有感觉到剐蹭。

“剐了车就想跑哇,你给我出来!”男人叫声凶猛。

停车,熄火,戴梦纤硬着头皮下车探看。周围已经聚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引着戴梦纤往右后侧的车门看去,她看到自己的红色轿跑擦花了一小块,像是长了一块粗糙的白癣。那么真的是出了事故?戴梦纤从短暂的茫然中猛然警醒过来,怵惕地望着眼前张牙舞爪的男人。他的嘴有点儿地包天,也许那张阔嘴根本就合不拢,所以一刻不停地上下翻动着,骂骂咧咧,听意思是他不满于她先检查自己的车,而是应该去他那辆车边上看看现场。他指着“罪证”控诉她的不负责任,“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她有点儿迷糊,看了半天才在纵横的泥点子中间看到一些端倪。

人群当中有不明显的骚动,戴梦纤敏感地捕捉到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那男的车也动了”,但当她回头去找那个声音源的时候,四周的人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回避了她探寻的目光。戴梦纤快速回忆了一下两辆车的剐蹭部位和出事前的情景——那辆雪佛兰逆向停在路边,目测车距可以通过,为了防止意外,她的脚尖还点在刹车上——于是吸了口气,转身对咄咄逼人的男人说:“当时你在倒车,而我正常行驶。”

“放你妈的猪瘟屁!”男人暴跳如雷,“我停在这儿一个小时了,都看着呢。”他手臂夸张地舞动着指了一圈儿,四周的看客似乎都被圈在势力范围内,成了他的“证人”。

戴梦纤觉得自己正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报警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尽管公事公办的交警也未必替她分辨是非,起码能保障人身安全,她摸出了手机,正好有个电话进来,手忙脚乱之间传来马晓立的声音:“喂,戴老师……”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戴梦纤忽然极度渴望有个能帮衬她的男人把她从窘境中迅速解救出去,她想起来马晓立的业务范围好像就有“诉讼代理及交通事故赔偿代理”,急难之中也无暇分辨,立刻请求马晓立“飞过来”。马晓立一边在电话中安抚她的情绪,一边指导她返回驾驶室锁好门窗,天崩地裂不关她事,务必坚持到他来为止。电话一直没有挂断,她能清楚地听到他拦出租车的声音,然后告诉司机师傅出事地点,一路呼啸而来,他告诉她很快,已经到哪儿了,又到哪儿了,拐个弯就到了,看见你车了,别担心,有我呢。那一刻戴梦纤觉得又温暖又忧伤,从来没有那么奇怪的情愫缠绕着她,让她柔软成一坨初雨后的泥土,呆呆地捧着电话瘫软在驾驶室里。直到她看到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串晶莹的泪水止不住滚落在多时无用武之地的方向盘上。

马晓立成功地把嘴上的“戴老师”变为怀里的“梦纤”,用时不足三个月。

那天他来到戴梦纤面前的时候,简直是脚踏七彩祥云而来的英雄,尽管沉重的肩包把他整个上半身斜斜勒出一道深印儿,脚下也因为步履匆忙而有些跌跌绊绊,但丝毫没有影响他在戴梦纤心中的高大形象。他来得正是时候,雪佛兰车主对于戴梦纤既不报警也不挪窝的死硬态度已经没了耐心,他一会儿踹车胎,一会儿砸车门,充分显示出一个未经文明熏染的直男的朴素本性。马晓立掏出手机对准他夸张的行为艺术啪啪啪拍了几张写真,接着以一个犀利的眼神制止了其躁狂的粗鲁举动。“我是这位女士的代表律师,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马晓立声音不高,但听起来十分吓唬人,他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雪佛兰男,只是弯下腰,对摇下车窗的戴梦纤微微一笑,“那什么,梦纤,你不还有事儿吗,先走吧。”

梦纤,他这样叫她,叫得又温柔又体贴,并且天衣无缝。后来他再叫回“戴老师”未免别扭,她也不好意思,于是就一直叫“梦纤”了,越叫越销魂,终于把她叫到他强壮的臂弯里。

姐弟恋,以前的她是不能接受的,现在看来,既然水到渠成,倒也不妨试试。一试下去,竟有些欲罢不能,那是一颗心遇到另一颗心,一个灵魂遇到另一个灵魂。她讶异于他的心如此孤独,而灵魂又如此丰赡;而他阅读她的时候也觉趣味无穷。

这天是戴梦纤三十五岁生日,马晓立说要给她露一手,一早就去菜市场买了各种戴梦纤的冰箱里从来没有过的新鲜食材。说是家常便饭,一点儿都不随便,光是调料就买了一提兜儿,戴梦纤说,你以前开饭店的吧?马晓立说,差点儿,启动资金好不容易凑齐活,合伙人跑路了。这是你立志从事讨债事业的动因吗?戴梦纤打趣道。有那么点儿刺激吧,也不全是。马晓立龇牙一笑。对于这么一个执业律师不在律政界干正经事,反倒整天东跑西颠地打法律的擦边球,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无厘头。但戴梦纤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所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就是这个境界了。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你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万物最大的慈悲。

那么我们的爱和恨呢,是不是也不应该被世俗所规定?

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就学会了憎恨自己的父亲。她从门缝里看到母亲情绪失控地把父亲送来的生日礼物扔到了门外,披头散发的妇人朝着楼梯口飘过来的袅袅烟雾歇斯底里:“你还回来干什么!我们母女不需要你的可怜!”那个无辜的小礼物从扎着红绸的纸盒里滚出来,摔得七零八落,让人心碎。它骨碌碌滚了一会儿,同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这是个木制的八音盒,机械零件都是父亲精心组装的,他是个出色的工程师,为女儿亲手做一个生日礼物,是他离开时的心愿。此时因为严重的破坏,八音盒奏出的乐声不成个调调,但还是能隐约听出是贝多芬的名曲《献给爱丽丝》。

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塔希提岛四周的海水,还有海鸥、森林、耀眼的阳光……你看见了吗,我亲爱的女儿?失望的父亲捡起一地碎片,把它们一一收纳进变形的纸盒。他做得小心翼翼,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儿,这样的遗漏会让他的爱残缺不全。不,他不允许它们的遗落,森林里的每一片绿叶,晴空里的每一束阳光,阿尔卑斯山顶的每一朵雪花,塔希提岛边的每一滴海水,他要它们都留在女儿的身边。

可是,既然选择了离开,他又有什么权力祝福女儿?

他唯有艰难地转过身去。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戴梦纤的双眼,多年来她都不愿正视父亲的背影,她甚至分不清这个无奈而苍凉的背影到底是出现在梦境里还是记忆中。母亲抱着她失声痛哭的时候,母亲告诉她“你爸爸不要我们了”的时候,在陌生的环境中遭受小朋友的质疑的时候,一段挂在屋檐下的香肠就让她吞咽着口水盼着过年的时候……她多么想念她的父亲呀,可是父亲再没有出现过,他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干净彻底地走出了她的生活。

是父亲提出离婚的,母亲执拗地不同意,他们胶着了一整个难堪的秋天,到大雪封门的时候,父亲终于在母亲绝望的目光中离开了。

那年春节戴梦纤是在姥姥家过的,春联、窗花儿、红彤彤的油纸灯笼和响亮的电光炮都和往年一样,处处透着吉祥和喜庆,不一样的是父亲不在身边,舅舅、舅妈着意张罗的十分热闹里显着几分不自在。避着人的时候,姥姥不住地劝母亲,但母亲只是摇头。

从姥姥家回来后,母亲就和戴梦纤商量转学的事,说是商量,但母亲并没有听进戴梦纤的意见。母亲的主意一直都挺大,没了父亲之后好像更加杀伐决断。一个寒假的时间她做了两件大事:一是跟人调换了工作,从总店调到了城东的分店;二是把房子也顺便调换了,对方见住房面积白白多出近八个平米,简直是欢天喜地。转学的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哪还有商量的余地。

在新学校戴梦纤不能继续当班长了,人家有人家的班长,她只能偏坐一隅。起初因为不能适应新老师的教学风格,学习成绩也不太理想,好在不久之后就奋起直追,到高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是学校的大队长。但这也不能使母亲的笑容更明朗些,戴梦纤自己也并不那么开心,父亲是她心底的一道疮疤,时间长了,同学们到底晓得她是没有父亲的,老师有时特别厚爱她,也成了流言中对一个年幼失怙的小孩的有意偏袒。我爸没死!她很想对他们吼一嗓子,但接下来她又说什么呢,难道说“我爸不要我”了吗?她恨死了父亲。

家里的经济状况自然也是急转直下,原先,父亲是家里“挣大钱”的顶梁柱,现在靠母亲微薄的工资养家,即便戴梦纤再懂事,从不向母亲开口要求非分的东西,生活的捉襟见肘还是让她对母亲的“吝啬”产生了些许不满。

“香肠不能吃吗?”母亲说家里没菜了,可是姥姥明明才送过来几根香肠,戴梦纤噘嘴反问母亲。

“今天已经有西红柿炒鸡蛋了,香肠留着吧。”

“那什么时候才能吃香肠?”

“嘿,你这馋嘴丫头,马上就过年了,那还不紧着你吃呀?”

母亲确实把香肠都留给了戴梦纤,自己没舍得吃一口,可就是因为这样,戴梦纤才觉得母亲太不容易了,对父亲任何的留恋都是对母亲的背叛和不尊重。她必须恨父亲,恨这个抛妻弃女的“陈世美”。

一直到母亲去世后,她整理遗物时才发现,床头柜下层的一只月饼盒里积了一大沓汇款单,收款人是母亲,而汇款人一栏,无一例外写着父亲的名字。月饼盒是铁制的,大红漆皮上绘着玉兔和月亮,由于年代久远,很多地方都掉了漆,露出斑斑铁锈。它压在一摞旧杂志下面,得把厚厚的《大众电影》和《故事会》都掏出来才能看到它的庐山真面目。难怪姥姥总说,“你妈呀,一辈子吃亏就吃在好强的性子上”。母亲没有动用过父亲汇来的一分钱,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我能养活我女儿”,母亲藏在心底的那句话,“懂事”的女儿听得清清楚楚。但她真的“懂事”吗?戴梦纤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她其实不知道母亲心底的秘密,有很多关于回忆的秘密,注定是属于母亲一个人的孤独。不然她为何一生不嫁,却又与父亲一生不复相见?

母亲离世后,父亲才找到戴梦纤,但戴梦纤对父亲不理不睬。这么多年她习惯了父亲的缺席,猛然冒出来的这个男人让她一时难以适应,他有一颗头发花白的头颅,含胸驼背,由于长期嗜烟,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染得焦黄,说话时常常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剧烈痰咳打断,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厌恶地把他拒之门外,但他有事没事总来门口晃悠。有意思的是,这老头惹人嫌弃,那条叫“玩意儿”的狗倒和他交好,有时一人一狗躲在后楼梯那儿唠嗑,等戴梦纤回来,“玩意儿”兴奋地嗷嗷直叫往她身上扑,老头就在一旁颟顸地笑,说这狗东西通人性哩。

再后来,戴梦纤偶尔也把老头让进屋,以前的一些事儿渐渐就说开了。戴梦纤觉得母亲和父亲都不是原先印象中的那个样子,这么多年母亲不愿见父亲,父亲也就不敢见母亲,甚至不敢见女儿。他说他求了母亲好多次,请她原谅他,但母亲一直不允许他介入她们母女的生活。隔年戴梦纤生日的时候,老头又来送礼物了。红绸带扎的一个纸盒,眼熟得很,打开,果然是当年那个被母亲摔碎在门前的木制八音盒。老头眼里闪烁着泪花,好多年了,他喃喃自语,我总想什么时候能把它送给我的女儿。戴梦纤也哭了,她凝望着那个被摔碎了的八音盒,好多年都没复原过来,现在她听着悠扬的钢琴声,看到了阿尔卑斯山顶的雪线和塔希提岛碧蓝的海水、森林、海鸥以及耀眼的阳光……

戴梦纤三十五岁的生日,是和马晓立、父亲以及父亲后来的妻子一起度过的。这在一年以前,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儿。

父亲带来了那个被戴梦纤诅咒过一千遍的女人。她没有戴梦纤想象中那么美丽,甚至没有母亲一半的姿色,她又瘦又小,皮肤黧黑,像是刚刚孵化的黑蚁,戴梦纤简直有些奇怪,父亲这么多年的呵护也没能让她又白又胖。前段日子和马晓立参加一个ESP超感官训练团,说是能开启松果体,“透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虽说是抱着好玩儿的心态,但当戴梦纤在梦境里清晰地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还是挺振奋的。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的她其貌不扬,外表朴素得让异性很难产生任何性幻想,这是不是母亲婚姻失败后再也无法面对父亲的真实原因呢?

“阿姨好!”戴梦纤首先欢迎她的到来,倒把父亲撇在一边,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你好,纤纤。”她用力抿着嘴角,“我真高兴你能邀请我来参加你的生日宴会。”

马晓立拿出了他的看家功夫,每道菜都做得尽善尽美,让每个人赞不绝口。父亲欣慰地看着这个忙活的小伙子,对戴梦纤说:“不错,比我强多了。”

“比您强那是必须的啊,”戴梦纤笑起来,“除了画设计图、做八音盒,他什么都会。”

马晓立嘎嘎地笑:“哪里哪里,我要学习的还很多。正预备去修一下珠宝设计,为梦纤设计一枚独一无二的婚戒。”

就这样,两人的婚礼提上了日程。

父亲问过戴梦纤,小伙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好像很有空闲时间。戴梦纤说:“您觉得我现在是做什么的,是不是也闲得慌?”“那不啊,”父亲说,“我知道我女儿是作家,出了好几本书了。”父亲指的是戴梦纤辞职后写的几本治愈系的畅销书,那时候父女关系还不怎么样,可是只要戴梦纤在各大媒体或书店有新书发布或分享会什么的,父亲都裹在人群里兴冲冲地不期而至。有次为了等签名,还淋了雨,得了重感冒,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去后楼梯逗狗,戴梦纤心里未免着急。女儿在父亲眼里是一道看不厌的风景,哪个角度、哪个季节都赏心悦目,女婿就不一样了,考量女婿得挑理儿,哪能随便放一个不靠谱的小子进门呢?戴梦纤笑嘻嘻地说:“可不是我刺激您哪,您倒是哪方面都靠谱,我姥姥当年千挑万选地请进门来,可后来呢?后来我妈和您都不幸福,这是什么道理?”父亲惶惑不已,什么道理?戴梦纤哈哈大笑:“这说明婚姻没道理可讲哪。我妈和您,前世只修了十年的姻缘,这辈子就只能做十年夫妻。至于我和马晓立,我相信我们是可以共修的人。”共修的人,父亲喃喃重复女儿的话。女儿已经长大了,并且是在他的目光之外长大的,他有时候看她难免感到陌生,可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儿似乎又那样让父亲放心,女儿的身上,有那么多他从来都未及去看、去听、去触摸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女儿和马晓立经常谈到的,多维的生命。

婚礼很简单,全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就把新郎和新娘送上飞机了。临出门前,马晓立在新房门口贴了一副红彤彤的对联:“柴米油盐总有时”“鸡毛蒜皮无绝期”,横批是“天作之合”。新郎站在门口得意地念了一遍,新娘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要前往洛杉矶的66号公路,在那条著名的“母亲之路”的终点——圣塔莫妮卡海滩,晒一次为所欲为的日光浴。

“白天依墙根儿大太阳晒晒,没准儿天眼就开了。”戴梦纤还记得慧真的话,不管是佛还是人,修的都是自性,晒太阳能分泌强大的内源性自由基清除剂,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这次旅行结婚去加州晒太阳,是对往昔的纪念,也是对未来的祝福。

每个人都有来处和去处,不悔来处,不怯去处,方可证得始终。尽管那些过往不那么令人愉快,也都是生命完整的部分,而未来的日子,也许仍将有不确定的风浪,但黑夜再漫长,也用不着褪黑素了,这种从哺乳动物的松果体里挤出来的胺类激素就像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是有的。之前戴梦纤还请慧真打了顿斋,宴请莲花庵的小尼姑们。那些在她最倒霉的日子里浓浓地煮上一碗粥,怂恿她拨云见日的小伙伴,她忘不了她们,还有脑袋上宛如顶着一只小笼包的闾山派道士,倡文明、树新风的保洁员大妈,暴躁的雪佛兰男,活泼得不像话的“玩意儿”……那么多生命中的遇见,如恒河沙数,作婆娑世界。戴梦纤把高跟鞋甩掉之后才发现脚真舒服,受了这么多年虐待,足弓和趾骨都有点儿变形,右脚掌上多了两个鸡眼。马晓立说:“你全身上下就这双脚最难看。”戴梦纤直翻白眼:“难看你别看哪,你以为你哪儿都好看?”马晓立赶紧把戴梦纤拥入怀中:“哎你别说,就这么难看的一双脚,也比我这双臭脚强多了,你说你都怎么长的啊,气人不气人?”

自打从美国公路地图上移除之后,66号公路成为历史的记忆,由于一群人对一条路的念念不忘,这条原本已经消失于地图的时光隧道,以历史之名重回地图,现在戴梦纤和马晓立站立的这个地方,是美国的传奇,也是旅人的神话。游客如织,小贩和街头艺人占据了每一块空地,那块标示有“Route 66”的两米来高的路牌成为大热门,不断有人在一旁搔首弄姿,各种肤色、各种年龄的都有,人们其乐融融,并不掩盖自己到此一游的目的。戴梦纤和马晓立也见缝插针地让人给他们拍了一张合照,入乡随俗,也就不俗了。码头上可以远眺,耀眼的阳光照出良好的能见度,天空呈现出浓郁饱满的蓝色,海水湛碧,海滩金黄,背后是Jack向Rose许诺一起去乘坐的摩天轮,阿甘家的海鲜餐厅就在右手边。

“这大太阳怎么样?”

“够烈的。”

“离开天眼还有多远?”

“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是差几个?”

“呃,虽看不清过往三世,可是已经可以看到今生和来世了。”

“哇,那我老婆岂不是证到‘漏尽通’了?”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南加州灿烂的阳光打在无辜的脸上,那条经历了繁华兴盛和没落衰败的“母亲之路”在身后延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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