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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你的路

2019-09-04赖荟如

世界文化 2019年8期
关键词:盲女出租车司机

赖荟如

作为美国独立电影的旗帜性人物,吉姆·贾木许(1952— )以高度独立的姿态、洗练的影像风格和极简主义叙事而深受观众喜爱。纵观其从影以来的13部长片,不难发现贾木许对于城市、旅程主题的反复表达与迷恋。从其处女作《天堂陌影》(Stranger Than Paradise,1984)中三个百无聊赖的年轻人辗转于纽约、克利夫兰、佛罗里达的虚无之旅,到近作《帕特森》(Paterson,2016)里的青年司机在工业小城中诗意的生活,贾木许影片中的主人公始终在城际间或城市之中漫游,以外来者的身份体验着城市生活。其中,1991年拍摄的《地球之夜》(Night on Earth)是一部不容忽视的影片。该片讲述了全球化背景下,洛杉矶、纽约、巴黎、罗马和赫尔辛基五座城市中的出租车司机与乘客相遇的故事。《地球之夜》并不属于贾木许典型的“步行公路电影”,也不再将故事局限在美国本土,而是通过对不同国家和城市中人与人之间偶然相遇的微观式展现,形成一种全球、全人类互相观照的人文视角。

复调叙事中的现代城市

贾木许对于多段式叙事结构的偏好,在其1989年拍摄的影片《神秘列车》(Mystery Train)中可见端倪,在《咖啡与香烟》(Coffee and Cigarettes,2003)中则达到一种极致,该片以咖啡和香烟作为核心物件,串联起11段毫无头绪的都市漫谈。多段式叙事结构常以奇巧的情节衔接取胜,或在错杂的时空与因果关系中使观者陷入追问逻辑的解谜游戏中,而贾木许电影中“碎片”式的故事段落,无疑给观众设立了不亚于后者的观影之难。然而,这些看似互无关联的故事碎片实则形成了一种更为深刻的复调式叙事,它虽“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各段落在思想和主题上却相互观照、趋于统一。不同于《神秘列车》以同一外部空间为载体组织故事的方式,《地球之夜》通过相同的时间点连接起相异空间中的五段出租车之旅,每一个故事都是短暂而完整的,并不似《咖啡与香烟》中的那一段段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散漫交谈。

《地球之夜》拍摄于经济全球化形成浪潮的20世纪90年代初,影片选取五座颇具代表性的现代城市为故事发生地,每一段故事皆以不同时钟的特写镜头作为初始画面,通过相似图形叠化的手法呈现出地球全貌。摄影机在其表面游走、停留,最后探入各个城市的内部,展现一种由巨观到微观、由自然到人为的跨国奇观。从怀揣技工梦的女司机漫游于黄昏的日落大道,到地球另一端的失业男子在冰天雪地里等待破晓,贾木许的复调故事形成了一种在时间上并行发展,同时又互相连接的叙事奇观,记录了一个地球村的漫漫长夜,事物的多元性、偶然状态,以及人物的孤独、困惑、混乱和疏离感交织其中;同时映照出全球化背景下,不同国家和地区在城市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重重问题。

《地球之夜》中每一个故事的开头,都精心展现了各个城市中标志性的街道、建筑、公共交通、娱乐场所等,同时也呈现出现代性进程中“新”与“旧”的冲突。洛杉矶故事中,两个烂醉如泥的嬉皮士坐在颠簸的出租车里,后景中一架飞机快速飞过,隆隆作响,再也听不见车内的噪音摇滚乐;而罗马司机在空旷的旧城里边转悠边感叹:“被遗弃的罗马……罗马人都离开了罗马!”转眼又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里迷了路—— “昨天这里还没有墙的!”现代城市在发展过程中的冲突与矛盾,更通过每个故事中司机与乘客间相遇的偶然性得到了更为细致和鲜明的体现。纽约的深夜街头,黑人青年想乘车回到布鲁克林却屡遭拒载,一个找不到乘客的东德老人向他打开了车门;与此同时的巴黎,科特迪瓦的司机因为种族和职业被同样来自非洲的同胞恶言相加,而他的下一位乘客却是一个盲女,在她眼里,人与人的差异并非如此明显;在赫尔辛基的寒夜,三个生活不如意的醉汉上了米格的出租车,米格向他们倾诉自己更为悲惨的人生遭遇和沉痛的过去……五个城市、五段偶然的相遇,不同的声音与意识相互交叠、相互阐释,在相同时间、相同岗位上叠生出相同的诉求,从而审视与反思了城市现代性的发展问题。

出租车司机——现代城市的面孔

出租车作为城市中一道流动的风景线,24小时不停歇地穿梭于大街小巷,早已成为现代城市中最具特色的人文景观之一;同时,其狭小的车内空间弥漫着社会关系,成为社会关系的容器。出租车不仅是城市现象,更是整个城市的一个缩影。正因如此,在《地球之夜》中,出租车成了贾木许“以微观的故事切入意义世界”的重要道具。贾木许曾坦言:“我看的主流电影越多,对银幕间的影像就越是感到怀疑与疏远……我喜欢事物用一种极限的方式来呈现。”《地球之夜》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极小的空间——出租车內,出租车司机和乘客在此相遇、交谈、争吵、作别,各自面对生存困境和生活的难题,矛盾和情绪在密闭的空间里交汇、蔓延,展现出一幅都市人物群像图。而出租车司机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他们在一个个不眠之夜穿行于城市中,与不同的乘客接触,交换着彼此的秘密,以游荡者、沟通者、失明者和倾诉者的身份构成了现代城市的不同面孔——

游荡者

“游荡者”是关于城市和现代性的重要意象。在本雅明笔下,游荡者既是现代性的产物,又是穿梭在其中的观察者。《地球之夜》中,在现代都市不断穿行的出租车司机,可视作当下语境中的游荡者。“他们对于城市皮肤上每一根建筑的毛发或每一条道路的斑纹都了如指掌,而且随时在这层广袤的皮肤上漫游和移动,在不断的接触和穿行中了解城市肌体的秘密。”游荡者以其特有的“破坏性人格”,给人群带来震惊体验。

在洛杉矶故事中,贾木许通过两条平行的故事线交代了女司機柯基与星探维多利亚截然不同的生活。出租车与飞机、电话亭与手提电话、朝不保夕的工作与紧凑的行程安排……洛杉矶的现代化进程经由二人的日常生活对比得以凸显。在闲聊中,柯基大方地谈起自己的恋爱观、家庭观,以及她的终极梦想是当一名技工,称自己对一切都有安排,活得很开心。此时,贾木许用主观镜头和他招牌式的橫摇呈现这座被商品和时尚所包裹的大都市的现代性景观,眼前这位摆脱了进步神话的女孩儿,显然活在了一个不合时宜、新奇而又古老的语境当中,而作为游荡者,她既处于现代性之中,又能完全脱身而出。而对于维多利亚来说,乘坐出租车的体验与她自身被现代文明同质化的生活经验相悖,当柯基拒绝成为好莱坞明星的机会时,维多利亚毫无防备地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不再接听那又一次打来的工作电话。

沟通者

美国电影人莱昂纳德·马尔廷如此评价贾木许: “高度独立的原创电影人,他为自己营造出了一个独特的电影小环境,布赖恩·卡尔将之称为‘低调的最低纲领主义者反映美国社会混乱状态的喜剧。 ”在《地球之夜》纽约篇中,贾木许通过一个关于沟通的故事对这种混乱状态进行了再现和讽刺。

车技糟糕、不识路的东德司机赫尔穆特遇上了打不到车的黑人尤尤,二人只好调换司机与乘客的身份上路。在路途中,语言、文化间的差异非但没有造成二人沟通的障碍,反而在狭小的空间内营造出一个轻松愉悦的世界。在贾木许的影片中,说着同样语言的人常常难以交流,不断地争吵、误解彼此,而沟通的可能性往往发生在出身于不同文化背景和阶层的人之间。而出租车情景的设定,又使得司机与乘客间的交集必然是暂时的,在一番交心之后,赫尔穆特又独自迷失在繁华而陌生的大都市中,尤尤是否还会遇到一辆愿意去往布鲁克林的出租车?

赫尔穆特和尤尤都是现代城市中的边缘人物,他们与城市之间发生了一种既投入又游离的关系。赫尔穆特幻想着靠开出租车实现其美国梦的第一步,而当他离开方向盘、坐在副驾驶位时,才真正得以欣赏这座城市的风景,透过玻璃看着布鲁克林大桥闪烁的灯光,他不禁感叹:“真美啊!”尤尤回答:“这是纽约,很酷的!”而这位穿着时髦、混迹于繁华街区的年轻人,在夜幕降临后,依然要想尽办法才能回到属于自己的社区。

失明者

在巴黎的夜里,一个来自象牙海岸的黑人司机将对他出言不逊的非洲官员赶下车,怨气难消,在街头横冲直撞之时,一位貌美的盲女将车拦下。盲女对每一条路都了如指掌,司机惊讶地通过后视镜不断观察她,充满好奇地打探盲女的生活,两人之间展开了一段关于歧视与尊重的对话。从上一位乘客肆意嘲笑比他弱势的司机,到司机对盲女充满成见的发问,出租车始终是一个歧视的空间。到达目的地后,司机无视计价器上显示的车费,少收盲女的钱——这其实是强者对弱者一种心理优势的不自觉体现。盲女拒绝司机的“善行”后,自在地走在河边,不远处却传来出租车与另一汽车相撞的声音。盲女与出租车司机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盲女虽然在视觉上看不见,却能辨清世间的方向与灵魂的善恶,而司机却一直在歧视与被歧视间斡旋,窒碍难行。在这段关系之中,他反而成了被蒙蔽双眼、不知去路的失明者。

倾诉者

格雷厄姆·郝吉思在其著作《出租车!纽约市出租车司机社会史》中总结道,出租车司机是大都市中最受压抑、最孤独的群体,这种孤独和压抑主要来自其工作性质。出租车作为一个密闭空间,车体和车窗玻璃隔绝出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车外是热闹繁华的现代生活,而车内的出租车司机却被禁锢在方向盘后,每日必须捱过十多个小时乏味、压抑、令人精神高度紧张的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中,与乘客交流和倾诉,成为出租车司机解决孤独的方式之一。

“大多数出租车司机都采用一种办法来摆脱孤独:短暂亲近他们的乘客,与其搭讪。这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作为哲学家或戏剧演员的时代。”在罗马凌晨4点的街头,出租车司机登场,他时而对着“天才酒店”的招牌大发议论,从莎士比亚谈到但丁,时而自娱自乐地将《神曲》改编成即兴说唱。在他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和神经质的表演中,一个充满戏谑色彩同时又备受压抑的小丑形象初入人心。一位古稀的神父上了司机的车,于是出租车成了一个告解的空间,司机兴奋地将自己的风流韵事向神父全盘托出,请求获赦。此时的司机和乘客间形成了纵欲和禁欲的鲜明对比,司机的倾述和忏悔更像是一种压抑已久的宣泄。最终神父不堪承受这位司机疯狂的性经验史,心脏病发作倒在车后座,司机在慌乱之中将神父弃在路旁,还不忘抱怨一句:“只是神父而已,却重如红衣主教。”贾木许以出租车内的一出荒诞闹剧,塑造了一个孤独的、具有强烈倾诉欲的出租车司机形象,他暂时性地遁入宗教寻求解脱,而在忏悔过后,他似乎永远得不到救赎。

并非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像这位司机一般健谈、充满活力,在很多情况下,出租车司机常以疲倦、沉默少言的倦怠形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西美尔认为,城市有一种“倦怠感”,“城市是感官刺激与声色诱惑之所在,人们在面对城市的五光十色与声色犬马之时,必须发展出一套‘倦怠的心理保护机制,从而逐渐形塑成一种强调理性、封闭和知识的个体。”而在《地球之夜》里,这种“倦怠感”在赫尔辛基的清冷氛围中被更为极致地展现出来。这座北欧都市与洛杉矶、纽约、巴黎都不相同,故事开始时,贾木许用大量的固定镜头展现这座被白雪覆盖的城市,清冷的街道、静止的汽车、烟雾朦胧的码头……整座城市只能听到工厂机器运行的轰隆声、运河流水声以及出租车驶过的声音。一夜未眠的司机米格面无表情地围着广场中央的雕塑绕圈,主观视点模拟出他昏沉沉的精神状态,订车系统中的女声机械般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地址。三个醉汉上了米格的车,其中两人开始讲述醉得不省人事的阿基的倒霉遭遇。这个失语者的悲惨遭遇触发了米格的倾诉欲,乘客与司机在出租车里抱作一团,在寒冷的冬夜互相取暖。而到达目的地后,两名乘客却将阿基抛在脑后,米格在陷入漫长的出神之后也不忘向阿基讨车费,阿基则独自坐在雪地中等待黎明的到来……在贾木许的影片中,孤独和疏离是现代都市人生命的常态,人和人在相互倾诉之后,在漫长的生命中再也不必相遇,仍需要独自面对未知的苦难,生活继续,残酷继续。

影片结束,出租车要去往城市的何处,我们无从得知。贾木许以独特的静观和内省气质,在《地球之夜》的现代城市叙述中,再现和反思了城市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多元化矛盾以及城市旅人的身份认同问题,书写着真实的个体存在与尘世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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