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木

看吧！这八步沙荒漠，地处腾格里沙漠南缘，四季风沙，狂风肆虐。以每年十米的冲刺向古浪县土门镇靠近。它是发怒的雄狮，逡巡着十多个村庄;它是凶残的饿狼，想要吞噬掉十万亩良田;它是一群强盗，要把民众、道路、生产彻底侵占。生存在这里的人们，与恶魔抗争，也许前世艰难跋涉过八步，今生还要跋涉八步，来世毅然八步。苍天制造了艰难的处境，其意图不是要人们悲叹诉苦，而是要经受考验。艰难的跋涉，这是一种值得称赞的精神，它倡导着一种价值，由衷地表达着对自然、对生命的热爱，坚守着一种朴素、独立、淡泊而坚定的信念。

一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也许人们会想到，繁花锦绣，春意盎然。可是，在八步沙，狂风骤起，阴风怒号。风里夹杂着沙尘，昏天黑地，似乎是宣告死亡和厄运的开始。万千只豹子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它们向古揟次、向村庄和农田、向生命的摇篮发起了进攻。它们是恶魔，要吞噬无数的生命，庄稼被连根拔掉，村庄和牲畜被活活掩埋，道路封闭，电线中断，幼小的孩童被大风吹走，多少母亲无奈地失声痛哭。

这是痛彻心扉的记忆和现实。让春天，成为最残酷的豹子，它张牙舞爪、凶神恶煞，像长天降落万千死神的恶魔。它暴戾地，把大地、把生命掩埋在黄沙深处，把种子、根系、绿色和希望，绞杀在襁褓里，人们连绝望的哭喊都来不及。但是，艰苦生存的人们，每一天清晨，还得抖擞精神让生活像大自然那么简朴和纯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他们处在逆境中，但充满生活的动力，与灾难抗争。虽然时刻感到眼前黑暗，但相信黑暗往往会结出光明的果实！相信更神圣、更美好的明天会来临。

即使夏天，依然狂风蔽日，飞沙走砾。荒凉干旱的沙漠里，可能生长出几株桦梆子、柠条、梭梭，白榆等。但是，骤然刮过一阵风，就将它们掩埋了。远处的庄稼刚刚盖住乌鸦，一场沙尘暴，又将它们埋到底下。若不遇一阵雨，一年的收成就枯萎在沙棘刺的根部，谁能看见根株的一点新绿？

人们只能住进地窝铺，等待着风沙减弱。他们来到土门镇，想喝一碗清茶，可是，碗底是沉沙;想开一扇窗，窗口被堵塞;想抬头望长天，是云霾，是昏天浊日，茫然无际。有时，被沙尘洗过的天空格外晴朗，星星格外明亮，银河格外清晰。人们就走出地窝子，抬头看，银河那么像沙海，星光那么明亮。人们想，为什么银河那么美丽，那里为什么没有沙尘暴？

在沙漠里生存，必须清醒的活着。即使冬天，必须在每个清晨来临前苏醒过来。吠陀经云：一切智慧，苏醒于晨。可是多少个清晨，当人们打开门窗，发现被沙子堵塞。这种时刻，人们会想到英雄的欧若拉女神，只要清醒，心里就有光明。八步沙也是上天的恩賜，它虽有最艰难的生存环境，可是有人还是坚定地呼唤：呵，起来，起来！我们向八步沙挺进，天上的银河就在眼前，我们何不创造地上的银河！

二

有人指着那些沙漠的一点新绿问，这是什么根系？只要抓住一点沙土，就发出如此宝贵的一点新绿。从黄沙里钻出的嫩芽，虽然脆弱，但顽强茁壮，这在荒漠上是多么不可思议。

其实，六老汉，就是这样。他们是贫瘠的黄沙中的一抹绿意，他们与风浪搏斗，谁也说不清，究竟为了什么？他们在沙漠中挺进，这是多大的冒险行为。枯树不发芽，飞鸟不飞度，连甲壳虫的影踪也难以寻觅的地方，他们想要扎下根来。

石头何能开花，荒漠里何能生存？这些简单的逻辑，硬是被他们推翻了。他们来到荒漠，第一次住进沙漠的夜晚，万籁俱静。听到星星眨眼的声音，感到沙粒流动的声息，他们心脏突突的蹦跳不止。贫困就如这黑夜，才更深重地衬托出今夜的星光，落后和孤独才会聚集在今夜。但谁也说不清，今夜，为何投身到荒漠？一堆堆残破的沙岭，是多少孤独的灵魂无法忍受的寂寞。可是他们没有其他想法，他们眼前是荒冢一样的阴影，他们内心是更多的鬼魅阴影。

来吧，请走进梦乡吧！他们安慰自己。也只能如此地战胜阴影，不必担惊受怕，要进入梦乡，做一个美梦。从来日开始，开始做一件事，它肯定不同寻常，它肯定剥掉你肉体的一层层皮，让你流掉万斛血泪——沙漠的表面那么柔软，人们的脚步肯定陷进去，精神的远行更为如此。荒漠之路必然是尘土飞扬和艰涩难行的，他们却做好了准备——让枯枝发芽，让石头开花。

你走在前面，如老牛拉犁，一道道的铧开荒漠的皮肤，他跟在后面栽种上草格子，栽种上沙柳、梭梭、桦梆子和沙枣树。他们要稳定沙流，创造奇迹。第一波草格子形成了，这多像古老的卡比尔的诗行，包含着幻觉、灵性、智慧和神秘文字的精髓;更像追求完美艺术的艺术家的不完美的艺术精品，给人图案的笨拙与简约美。可是，它们像圈养了无数豹子。那些野兽被圈定，那些猛虎被驯顺，黄昏安静地送走了夕阳，夜色覆盖在沙漠上多么宁静呀！

可是，黎明前大风骤起。黄沙飞扬，狂风滔天，纵似万千匹虎狼奔袭而来，万千鬼魅魉鬿敲击地狱的门。狂风一遍遍拍打着大地和村庄，瞬间布开了恐惧和狰狞的魔掌。风沙吹向古揟次的村庄，一定去吞噬生命，去吞噬八步沙外的农田、房屋和上学路上的孩子。这一次，沙埋高墙，驴走屋顶，家园屯沙，田地荒芜，孩子们在沙尘暴中丢失。天黑前，母亲呼儿唤娘，家人们抱头哭泣。六老汉失声痛哭，诅咒黄沙丧尽天良。他们顿足发誓，挥舞双臂，拿起沙铲挺进荒原，开拓向前！

三

在荒漠上挺进，六老汉失败过、倦怠过、沮丧过、痛苦过、徘徊过、绝望过，他们体验了劳动的艰辛、悲壮与荣辱。所以，他们组成了战斗的小分队。他们只有六位老汉，却是六棵粗壮又顶天立地的大树，是六双粗糙又倔强的大手，是六位生死与共又同甘共苦的战友。

他们的分队长、这个出生于旧中国的犟牛——张老汉，他放弃家庭温暖的热炕，领着老伴住进沙漠里，低矮潮湿的地窝子，昏暗的油马灯陪伴着他俩，没有水，让驴驮;吃的饭，半层沙;沙尘弥漫，失去方向;定沙种树，是唯一希望。他住进八步沙，再也不想回到家，他们要与天斗地斗。

那位郭老汉，这黄皮肤的炎黄子孙，纵使自己的肤色，让大漠烧成了黝黑。他面朝黄沙，背对烈焰，是燃烧的一块黑岩。多少次嘴唇皲裂，双手成茧，喝水也要省下半口，把它浇给几株沙棘。他把荒漠里的生命看得比自己重要，他把荒漠当成了养育他的母亲。

来自漪泉村的石老汉，这是一匹烈马，他拉车运草，汗流浃背，体内聚集着火一样的热情。他干劲十足，不怕吃苦;他积劳成疾，不怕死。即使肝硬化，昏迷沙漠，醒来后依然不放弃。落气时，他说，要葬身沙漠，让灵魂守住那片绿色。

多少次累倒的、爬在沙丘上喘着粗气的罗老汉，他说，他挺直的腰杆为何这样沉重酸疼？他微弱的呼吸和呓语里，念念不忘八步沙这个名字。多少次的病危，他一次次唤醒人们对八步沙的感情，他的呼唤，是死亡前的战斗号令，是对战斗小分队的总动员。

那一年春天，风沙填埋了贺老汉的地窝棚，门窗被掩埋，煤烟熏倒了他，他中毒了。躺在病床上，念叨着沙棘和红柳，他放不下治沙的决心，他爬下病床，依然投身到治沙前线。

程老汉，这个不知休憩的、勇敢战斗的战士，五·五沙尘暴，吞噬了十八个孩子的性命，他老泪纵横，捶地问天。立下誓愿，誓与风沙鏖战。可是，他的身体一天天瘦弱下去，他的体格逐渐被风沙折磨，他没有倒在沙漠里，他却倒在了病魔脚下。

就这样，这样一个战斗小分队，在昏天黑地里，不怕苦、不怕累，两眼紧盯着那些草格子，他们让一束束桦梆子根部结出新绿，让一株株沙棘不枯死，让一颗颗沙枣树默散清香。在这样的沉寂和空寞中，他们像命理家，明知治理八步沙，一代人不能完成，就命令子孙们跟上来，三代四代人，前仆后继，后继有人。

他们的事迹，感动了身边的人们，善良的人们来了，科技工作者来了，远近遐迩的青年，来了！他们都来了！他们的光荣，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他们是英雄，是时代楷模，是人民的榜样。但是，他们只承认，自己是普通的劳动群众。他们是长远的设计师，规划了长久的蓝图，这与人类的生存息息相关。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坚守伟大的信念，砥砺前行！

四

腾格里南移，六老汉坚守。有人已经倒下了，他们死后魂归大漠，一座座坟茔，如他们活着的音容。他们一定看到了绿树成阴，也听到喜鹊和斑鸠啁啾。他们身后有人，他们的子孙来了……他们都来了，他们辞掉公职、放弃学业和城市工作的闲适，投入大漠，想要创造更加辉煌的奇迹。

他们让沙海变良田，沙浪变绿涛。让沙鸡和斑鸠飞过田野，低语着啄食沙米。让各种生灵开始活跃，让野兔、沙鼠、黄羊、麋鹿等出没。夜莺的歌声虽然充满了寂寞，但它们的啼叫，使寂寞的夜晚有了声息，呜噜呜噜地叫给后人听！听这歌声，是战死者的欢歌。

女人们出门的时候，哼起小乐调，她们懂得劳动的快乐和幸福，她说——草格子这诗篇，纵然四笔，但每一笔需蘸汗水抒写，而要写出它的成功，写出它的辉煌，写出它的韵味，还真不好写出它的乐章。可是，另一群女人说，直截了当，把八步沙当做家吧，守着那些黑汉子的爱，与他们垦荒，给他们做饭沏水，给他们缝补衣裳，也是幸福。快走吧，那群沙耗子的男人还没吃饭哩！

王美丽来了，张美丽来了，全美丽来了。她们来到的午后，她让他看桦梆子图案的外套，好一副俊俏模样儿。他说，看你那样子，就是这沙漠里燃烧的夏天。如此凑巧，她正好站在一道彩虹的拱脚处，那道彩虹是搭建在沙漠里的虹桥，给荒凉的大漠增添了心驰神往的生机，她成了五彩的金银花，宛如一道风景线，更持久地给荒漠帶来精神的慰藉。他说，再过几天，沙枣和柠条绽开金喇叭似的细碎小花，散发馥郁的清香，你可能没见过南方的大海，可在这看看浩瀚的花海。

这些劳动妇女也忍不住，要住守八步沙，她们从艰苦中找点乐趣。“苦啊！我的男人，就是那株红柳，神色木讷，内心鲜红。” 呵，是吗？他说。差不多吧！我爱红柳的品行！不，我爱所有荒漠的生命。她们说，“我们得顺着这样想，我们的汉子是一棵棵沙枣树，不怕严寒酷暑，生长在大漠不离不弃，清香默散。”

呵！八步沙，就是如此苍雄奔放，俨然一阙浪淘沙的豪放词牌，从未停息过澎湃。人们都是热爱大漠的，像盖伊·福克斯，或者是牵着黄犬抒情的词人，本身充满着阴谋和远虑，公然将果实挂满荒原上的树枝。而这样一群乐观的劳动妇女，她们勇敢地成为三代治沙人的后盾，她们无怨无悔，吃苦耐劳。她们宛如另一阙浣溪纱词牌，依照自己的本性恣意地爱着，就像这些莎草和沙枣花，把那些从祖母身上传下来的拖泥带水的新绿和默香散发出来。她们支持亲人，敬老爱幼，同舟共济，勇敢地拓荒前行！

五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三代治沙人探虎穴入浩瀚，仰天长啸，壮志凌云，鏖战风沙，永不言歇。他们是时代楷模，是农民的儿子，敢于把真正的鲜花插在花篮里。

人欢欢兮马嘶鸣，战士前行兮不后退。今生挺进在八步沙，来世再跋涉，信念不灭，斗志不减。他们是如此丈量荒漠，是长途跋涉者，是英雄的儿女，一步步顽强地创造奇迹。

纵有千层风浪，沙浪滔天，排山倒海，也阻挡不住追求理想的人们。未来属于有信仰的人们，创造辉煌要有八步沙精神。那种披荆斩棘的精神，是战士的品行，是追求理想和信念的勇士精神。

新时代的榜样和号角，正在为着幸福奏响。我们一起出发！沿着先进的脚步，投身到新的垦荒中。将目光转向精神的远行，你将发现，这种精神里储满数以千计的力量。也许，未被开发。也许，就在明天，她将成为人类生存的前行动力。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