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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旬叶老师:我时间很紧张的

2019-08-30陈霖

环球人物 2019年16期
关键词:连平学生

2019年8月9日,叶连平在安徽和县接受本刊记者采访。他正以“她(记者)昨日搭乘高铁”为例句教学生英语过去式。(本刊记者 陈霖 / 摄)

8月9日清晨6点半,在安徽马鞍山和县的“留守未成年人之家”,叶连平缓缓走向复印机,按了几下,印出几十张英文考卷,然后拔掉插头。半小时前,他手写考题,打算发给前来补课的学生。

记者拿起热乎乎的卷子,这次考英语及物动词。但记者一扭头,不见了叶连平,连忙追出门,问他要去做什么。他撂下一句话:“我时间很紧张的!”便转头走了。记者只好跟着他,500米不到,他走了近10分钟。整整一年前,他出了车祸,腰椎骨折,从此行走不便。他92岁了,风一吹,眼睛易流泪,就在裤兜里装条毛巾,走几步抽出来擦擦眼角。他是去卜陈学校回收发给学生的补课牌。他免费开了启蒙、初级、中级、高级补习班,学生想补课要先做他出的考卷,根据成绩分班。他给每名学生发牌子,上完课回收,便于登记每人的补课进度。

学生来叶连平家向他请教。家中挂满朋友赠的字画。(本刊记者 陈霖 / 摄)

2018年5月,叶连平带学生前去地质博物馆,在车上领唱英语字母歌。

今年6月,叶连平被推荐为全国道德模范候选人,新华社、央视等媒体前来报道他的事迹。但在此之前,他已是和县名人。记者和他走了一路,清洁工、推车户、卖菜店家见了他,都喊声“叶老师”。他从卜陈学校退休,不但给学生补课,还自费建“留守未成年人之家”,有些家庭几代人都上过他的课。

在和县两天半,《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了叶连平,也和村民聊了很多,才知道他一直活在几代人的生命里。他的执教故事,要从退休后说起。

受人尊敬的“怪老头”

1991年,叶连平正式退休。那天,他趴在书桌上嚎啕大哭,周围的老师很纳闷。“真的不想退。”和记者讲起那天的场景,叶连平摇摇头。退休后,他到处去“钻空子”,有老师生病、结婚,或有事请假,就去代课。后来,他干脆在家办补习班,免费给学生补课。学生越来越多,挤得院子水泄不通。有个学生打趣:“要上个厕所,像翻山一样费劲!”这名学生后来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

记者采访的前几天,叶连平和卜陈学校的门卫龙华起了小争执。龙华30多岁了,他和爸爸都曾是叶连平的学生,平日帮他干点杂事,比如修漏水的屋顶。最近正值暑假,有大学生来支教,叶连平掏了1000多块钱给他们包车来回。“我和他说,你就让我开车去接啊,油钱也没那么多,你一个老头子又没什么钱,每月只有3000多元退休金,何必呢?”龙华向记者回忆着,仍怨“叶老头”固执,老怕亏待别人,却总苦了自己。

在龙华印象中,叶连平很“抠”,一顿饭不吃完,就算馊了,也不扔掉。他上初中时常去叶连平家补课。叶连平没冰箱,把剩饭剩菜放在阴凉的井底,用蚊帐遮住井口防止蚊子进去。这样,一只鸡能吃一周。龙华看不过去,把它倒掉了,叶连平朝他发火:“我以前连树皮都啃呢!”平常搭公车要多花几毛钱,叶连平舍不得,都是骑自行车出门,常骑7公里去镇上买菜。

除了节俭,在村民眼中,叶连平脾气怪、爱计较。采访当天,记者见他考究一盒营养品的包装:“你看配料表,胡萝卜出现了两遍!如果脂肪为零、糖分为零,为何还要写上?品牌名字翻译成英文,开头得大写啊!”

不过,村民都非常敬重叶连平,因为大家知道他的“怪”是为了学生。正式采访时,叶连平总坐在门边,那里挨着教室灯的开关。教室有点阴暗,一有学生进来,他就开灯;看学生都出去了,他“啪”一声关上。

13岁的学生雨婷经常坐第一排,这是叶连平专门安排的。有一次,雨婷把黑板上的题目抄错了,叶连平严厉批评,她不敢吭声,一直哭。叶连平找到雨婷的父母,才知道她患有先天残疾,手指和脚趾不能伸展,眼晴发育不良,有弱视散光,看不清东西。叶连平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他便把雨婷调到最前排,抄题目给她,还联系治疗眼疾的医院。

雨婷父母均在和县工作,能陪她成长。但“留守未成年人之家”里有不少学生的父母外出打工,孩子们缺乏陪伴。叶连平说:“我不主张叫‘留守,单亲家庭的孩子、三峡移民的孩子,都可能缺乏家人的關爱。”

最让村民感动的还是他把省下来的钱给学生发奖学金。叶连平拿出省下来的2万多元,于2012年成立叶连平奖学金。记者采访当天,他正和一些老师商量第八届奖学金人选。截至今年8月12日,他已发放10万多元,奖励、资助了142个学生。

留下来报恩

叶连平说自己时间不够用,除了年过9旬,还因为他曾长达20多年没法光明正大地做教育,如今格外珍惜每次上课的机会。

叶连平生于山东青岛,8岁时随家人迁往天津,那是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当时家里穷,他读到高中无奈辍学。父亲是厨师,东家是美国大使馆的办公室主任、一等秘书大卫·白格,叶连平就跟着父亲去大使馆打杂。一次,白格在二楼的办公室打电话让叶连平上楼:“A hammer, please.”向记者回忆起这个场景,叶连平抱头:“我当时就想,他说的什么玩意儿我一点不懂!可又不敢问,他是白老爷啊!”他冲下了楼,找父亲的朋友翻译,得知那个词是榔头,就去库房拿了一个上楼。白格特别满意,摸摸他的头:“Good, good!(好,好!)”叶连平整天和大使、秘书打交道,练出一口流利的英语。

解放后,大使馆撤掉了,叶连平闲赋在家。他家附近是棚户区,很多人干苦力,踩三轮、拉板车、扫马路,“大多数人没文化,我就想教大家识字”。他便在傅佐路小学的宿舍开课,大伙儿白天干活,晚上就过来。但一些人得带孩子,他就找了块地方,请当地的老太太照顾孩子,就此形成了早期的托儿所。当时,南京市广播电台还表彰了这个托儿所。上夜校的人越来越多,叶连平带出的学生有的去医院工作,有的进了工厂。

然而,厄运降临。1955年,警察突然来学校抓走了叶连平。他被怀疑是特务,后来被下放,辗转多处,来到马鞍山和县。他常被抓去批斗挨打,已有身孕的原配怕受牵连,就打掉孩子,和他断绝了关系。如今叶连平有个妻子,是他7旬时收留的,两人结伴过日子。

早年,叶连平没地方住,屠户赵二哥收留了他。有一次,有人给叶连平贴了张大字报,“纠察队”冲到赵二哥家,要抓叶连平。赵二哥操刀堵在门前,拍着胸脯说:“我家三代贫农,如果老叶犯了法,我(代他)去(坐牢)!”那时,贫农身份是信用保证,赵二哥保住了叶连平。叶连平告诉记者:“要不是他,我就给撵走了。”后来,叶连平被调去打理猪圈,当了近10年猪倌。

“1978年11月22日。”叶连平向记者念叨了两遍,他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那年中央开始拨乱反正,从城市下放的人得以回城。叶连平却留在了和县。“我来这里时,穷光蛋一个,鞋子都拿去换钱。村民给我吃的、收留我,对我有恩,我忘不了。”卜陈中学缺教师,有人推荐叶连平。学校派人来找叶连平时,他正在掏猪粪。他个子很高,一听要去教课,很兴奋,一抬腿跨过高高的圈栏,赶到办公室时,还有一身猪臊味。他试讲了一会儿,教导主任立马决定让他来教书。叶连平从此成为民办教师,每月拿36块钱。

成“人”更重要

民办教师出现于上世纪50年代。村民想让孩子读书,便集资筹粮,请乡村有文化的初高中毕业生担任中小学老师。据政府统计,1977年全国民办教师有491万人。

叶连平刚上讲台,首要任务就是提高初三的成绩。“家访是我的法宝。”班里40多个人,他挨家挨户见学生及其父母了解情况。临近考试,他要设法访完,就把住得近的学生集中在某个地方,共设5个点,每天晚上分别去讲题。一次下大雨,叶连平打着伞摸黑过围埂,不小心滑倒,伞折坏了。他一身是泥,赶到一个点时,家长和学生吓一跳:“叶老师怎么成水鬼了!”“他们看到老师这么拼命,也会更积极学习。”叶连平很自豪,这个点出了许多人才,他扳着手指数给记者听:“乌江医院副院长、南京美术学院教师……”但提高成绩不是最终目的。采访时,叶连平在纸上写下:成“人”。“最起码,学生要成为合格的人,不能干违法的事。”

1986年,叶连平成为中国共产党员。由于教学成绩突出,他被免试转为正式教师。那几年,许多民办教师陆续转正,2000年,这个群体基本退出历史舞台。叶连平说,国家组织民师转正,让乡村教师有生活保障,“有粮有油有票,教书也更有劲儿” 。

1978年至今,叶连平当了40多年教师,许多人赞他“坚守和县、弥补乡村教育的不足”。叶连平摆摆手:“我没那么大本事。”他说,中国农村教育整体上镇不如县、县不如市,市也分不同等级,这些差距一时间难以解决。“我只能尽力解决某一方面、某个阶段的问题。”

写晨报就是他的一个“解决之道”。出叶连平家右转的巷子里有块四五米长的黑板,记者看到上面写满美国得克萨斯州枪击案、中美贸易摩擦、教育部最新通知等。农村通信技术不发达,为了让学生了解国内外大事,他每天晚上看《新闻联播》和CCTV 4套,清晨就在黑板上写新闻。

叶连平讲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让人很难相信他已90多岁。但他写黑板时,记者明显地感受到,这真的是个老人:写字得用劲,他每写完一句就呼口气,盯着黑板,若有所思;再吸一口气,提起粉笔写下一句。

叶连平1928年生于山东青岛,新中国成立后办夜校扫盲,后任教于安徽省和县卜陈学校,退休后免费给学生补课,用积蓄成立奖学金,資助困难学生,是全国中小学德育先进工作者,入选中国好人榜,第七届全国道德模范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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