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生竹　刘娟　宋佳　杨绍功

北京自如出租房内的租客

2018年8月以来，自如“甲醛房”事件备受各界关注。频频曝出的自如出租房“甲醛超标”问题，不仅引发租客的集体担忧，也引起公众的广泛质疑。其间，自如发布《关于自如房源空气质量环保的说明与承诺》，宣布未来所有新增房源都将100%检测合格后再上架出租，并在自如App详情页上展示检测合格报告。

然而，《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近日回访发现，自如长租公寓的甲醛检测存在诸多猫腻：有的自如房源页面上空气质量报告显示合格，经第三方检测后却甲醛超标;有的租客向自如申请空气检测后，却迟迟拿不到结果，最后被告知“报告弄丢了”;有的租客自费委托第三方检测后显示甲醛超标，自如虽然承认却拒不赔偿……

对此，专家建议，有关部门应加大对长租公寓企业的监管力度，加强抽检，并把“甲醛房”问题纳入公共安全问题的范畴，立章建制，切实维护社会公众的身体健康权益。

“你的检测报告弄丢了”

上海静安区武定坊自如租客秦先生遇到了一件怪事：他租住的自如房屋甲醛检测报告离奇“失踪”了！

因入住后经常发烧、白细胞低，去年9月，秦先生向自如申请了甲醛检测。自如合作方检测公司上门检测后，秦先生却迟迟拿不到报告，致电检测公司后得到的回复说，报告早在检测完一周后就已出具给自如，但以自如付费检测为由拒绝向秦先生透露检测结果。

秦先生随后多次联系自如管家，然而对方始终回复称“检测结果还没出来”。无奈之下，秦先生只得自费委托一家具有CMA资质的检测机构再次检测，结果显示房屋甲醛值为0.13，超过《室内空气质量标准》规定的0.1标准。

一名自如管家直言，虽然公司规定房子装修完要放置30天散味， 但仅有30天的空置期很难完全放净甲醛。

自如官方承诺，只要出具具有CMA资质的检测机构的甲醛超标报告，租客就能无责退换租、自如方帮助空气治理或提供90天空气净化器使用权。秦先生拿着这份报告找到自如，自如却称秦先生必须将报告原件和发票上交，复印件无效。如果要退租，必须承担一万多元的押金和服务费损失。

“原件上交我不就没有任何证据了吗？”秦先生没办法，只得继续追索自如最初的检测结果，但自如管家不断换人，最终答复他“不好意思，你的检测报告弄丢了”。

南京江宁区一位不愿具名的自如租客也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反映，今年3月其入住自如深呼吸公寓时觉得房间有异味，自费找了一家有CMA资质的检测机构检测，结果显示甲醛、TVOC等均超标，而入住前自如出具的房屋甲醛检测报告却显示合格。

本刊记者在微博、知乎等网络平台上检索发现，对自如“甲醛房”检测的质疑声此起彼伏。在黑猫投诉平台上，针对自如“甲醛房”问题的投诉达到90余起。

自去年9月阿里员工因病去世，家属检测其生前租住的自如房源发现甲醛超标一事发生后，自如推出了板材等各方面升级的“深呼吸”房源。然而，深呼吸房源依然被曝出诸多问题。

知乎用户名为“海藻”的上海自如租客，租下“深呼吸”房源后，不仅发现甲醛超标，甚至遇到了自如方面修改检测报告的情况。

去年12月，“海藻”向自如申请了空气检测，12月20日出具的检测报告显示只检测了一间房。15天后，自如App上更新的检测报告却将检测日期修改为2019年1月4日，检测结果变为两个房间检测都合格。

“海藻”不放心，申请了第三方检测，1月19日第三方检测结果出来了，显示甲醛超标。

既当裁判又当运动员

近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以求租者身份在北京随机约看了两套自如房源。

成都租客廖先生入住自如“首租房”后感觉身体不适，检测发现房间甲醛含量是国标的数倍。图为廖先生的体检单

自如官网显示，这两套房源都是深呼吸房型，首次出租，空置超过30天，空气质量经权威方检测合格，检测日期分别是2019年3月30日和4月1日。

但本刊记者进入房间后依然能闻到刺激性气味。两名管家均表示，这是因为家具是全新的缘故，并展示了空气质量检测报告。但记者注意到，报告上并没有写明检测机构。

当记者提出自如之前被曝光房屋甲醛超标，对房源的空气质量有些担心时，两名管家说，对新装修的房源只采取了通风处理，建议不要选择首次出租的房源，而要去找二次出租或是多次出租过的房源。如果一定要选择首次出租房源，只能平时多通风，并使用空气净化器加以辅助。

其中一名自如管家更是直言，虽然公司規定房子装修完要放置30天散味，但仅有30天的空置期很难完全放净甲醛。由于放置时间越长公司承担的成本越多，所以等到30天期满，就会释放房源。

自如南京一名工作人员向记者透露，自如公司拿到房源后，对于首次出租的房源，会空置一个月，然后安排内部质检人员手持仪器上门检测。记者在自如App上查看房源时，能看到甲醛检测结果，检测方式为使用英国或日本研发的手持检测仪自检。

这种自检的方式合理吗？对此，中消协专家委员会专家邱宝昌认为，长租公寓企业自身通过便携式测试仪器得出的数据结果“只能作为参考，没有法律效力”。

同时，多家第三方检测机构也认为，自如的检测方法既不科学也不权威。

南京优尼特环境技术有限公司经理王岩介绍，具有CMA资质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对房屋空气质量进行检测，一般要提前封闭待检测房间门窗12小时，采样人员现场取样，再及时送回实验室分析，出具的检测报告才具有法律效力。长租公寓企业自身通过便携式测试仪器获得的检测数据，只能作为一个参考，没有相应的法律效力。

自如为什么选择用手持甲醛仪而非委托第三方检测机构进行检测？自如公司向本刊记者回应，全国检测机构检测完自如原来的房源以及新出房源可能需要10～12年的时间，考虑到检测的便捷性就选择了手持检测仪，如果租客有要求，也可以选择第三方检测机构。

举证难、维权难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调查发现，继北京、杭州等地曝出“自如长租公寓甲醛房致病”事件后，今年5月南京又发生同类事件。

南京市民张妍（化名）向本刊记者反映，去年，她两岁的儿子在入住自如长租公寓4个月后，检查出幼年型粒单核细胞白血病并入院治疗，不到3个月不治离世。事后，张妍委托国家建材产品质量监督检测中心（南京）对房间进行空气质量检测，结果显示自如房屋甲醛含量超标。而入住前期，孩子体检显示身体指标合格。张妍据此认为，其子患白血病与租住的自如房屋甲醛超标有关。

本刊记者梳理发现，近年至少有5起疑似因入住甲醛出租房致病案例。北京租客任亚男租住自如长租公寓备孕，后被确诊患白血病，不得不将胎儿引产。杭州阿里员工租住自如长租公寓，后患白血病去世。虽然事后自如称未来所有新增房源将100%检测合格后再上架出租，但是，此类疑似致病事件仍继续发生。

南京市儿童医院血液科主任医师方拥军介绍，由他领衔的团队所做的1000例白血病儿童和1000例健康儿童的病例对照研究显示，房屋装修等带来的环境污染可能会导致儿童白血病的患病风险增高，尤其是装修后半年之内就入住，白血病的发病风险会从十万分之四增到万分之四左右。他说，“完全因果关系很难证明，只能说增加了发病风险。”

中消协专家委员会专家邱宝昌认为，长租公寓企业自身通过便携式测试仪器得出的数据结果“只能作为参考，没有法律效力”。

北京市振邦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邹伙发，自2018年开始带领公益律师团帮助甲醛房租客代理诉讼，虽然案件中不少租客身体都出现了异常症状，但因侵权责任难认定，目前大多数诉讼都只能选择违约之诉，被告仅承担必要的解除租赁合同、退还租金和服务费等后果。

邹伙发认为，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举证原则，目前举证责任主要在原告方，虽然很多医生都认同甲醛有害，但医院的诊断证明不会写明身体不适是由甲醛超标引起的，因此很难证明因果关系。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在审理任亚男案时认为，由于白血病发病机理的特殊性，鉴定机构根据在案全部材料无法从专业角度得出两者医学及病理学方面因果关系的结论。这意味着，既无法得出具有因果关系的肯定性结论，亦无法得出不具有因果关系的否定性结论。

监管并非无法可依

业内人士认为，相对于社会上分散的房源，长租公寓品牌托管的房源为了保持统一风格，多数会在上架前重新装修、配置家具，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房屋空气污染物超标的风险。自如声称有300万租客选择其旗下公寓，而机构报告显示，未来我国长租机构房源占比将突破20%，头部企业管理房源将突破200万间。长租公寓数量不断增长的同时，也暴露出房源空气质量监管跟不上的短板。

据了解，北京、浙江等地有关部门已针对自如等长租公寓不合规经营的行为进行约谈，督促整改。但是，目前还有些城市存在相互推诿、责任不明确的问题。一些地方住建部门相关负责人表示，甲醛超标是装修过程中产生的问题，本该属于住建委下属单位负责。但住建委会以装修材料属于市场流通领域，推给市场监督管理部门。市场监督管理部门则认为，装修材料运到房屋后，应属于住建委监管。

专家表示，长租公寓体量庞大，以甲醛超标为代表的长租房源空气质量问题，会给广大租客带来潜在健康风险，理应纳入公共安全问题的范畴，尽早重视，立章建制，维护社会公众的身体健康权益。

“监管部门可建立检测机构库，随机委托机构对所有出租房源进行检測。”南京市房管局市场监管处相关负责人建议，可探索建立由政府设置专项检测奖补资金，引导企业配套出资的方式，委托具有CMA资质的第三方检测机构进行检测，这样既能减轻企业负担，还能解决企业自身检测报告公信力不足问题。

南京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相关工作人员认为，保障居民安全，亟需多部门探索联动机制、主动作为。加强监管并非无法可依，比如，依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对于提供不合格商品，侵害租户身体健康权的行为，市场监管部门可以定期抽检长租平台的房源。同时，宜将长租公寓平台装修工程等纳入备案，实行动态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