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胡平

1

在村东头宽阔的打麦场上，我们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点屁虫”的游戏。我和小伙伴们站成一排，笑嘻嘻地勾肩搭背，球闹站在队伍前面，用手指着大家，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们几个玩得不亦乐乎。

“椒籽儿大爷来啦！”在球闹快要点出屁虫时，吼娃大叫了一声。

我们回头一看，椒籽儿大爷正扛着锄头，从大路上向我们这边大步走来。我们大叫一声，飞快地逃到麦垛后面躲了起来。奔跑时，有人鞋子掉了也顾不上捡。

我们村里的所有小孩儿，没有一个不怕椒籽儿大爷的。就连村里最调皮的球闹，一碰上椒籽儿大爷，平时身上的那股调皮劲儿也会飞到九霄云外。

椒籽儿大爷长着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眉毛下面藏着一双小眼睛。当他瞪人时，那双像花椒籽儿一般小的眼睛里，便会迸射出两道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比这更严重的是，一旦有谁惹怒了椒籽儿大爷，被抓住后要被“揭麻纸”的。“揭麻纸”就是椒籽儿大爷用双手不停地搓小孩子的脑袋，这是椒籽儿大爷的看家绝技，被揭过麻纸的小孩子，没有几个不痛得眼泪汪汪的。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起了“椒籽儿”这么一个形象、传神的外号。后来，村里的大人小孩，在背后一律喊他为椒籽儿大爷。

我曾听父母说起过，椒籽儿大爷年轻时当过兵，还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给学生上过课，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回家继续种地了。

椒籽儿大爷在我们村还是出了名爱管闲事的人。当我们在池塘里捉鱼时，只要碰见椒籽儿大爷，便会被他大吼一声，吓得我们赶紧抱着衣服逃窜。如果有人不幸被他抓住，便要领教“揭麻纸”的厉害。

池塘里的鱼，又不是你椒籽儿大爷养的，凭什么不让我们抓呀？

当我们去河边捡垃圾时，只要碰上椒籽儿大爷，也会被他赶回家。我们捡垃圾，是想卖给邻村收垃圾的人，挣点零花钱，这他都要管，实在是太气人啦！

还有更气人的，有次球闹带我们去他家的菜园里摘西红柿，椒籽儿大爷看到了大喊一声，吓得我们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一口气逃出老远。

椒籽儿大爷还有一个绝招，那就是在村里碰到我们的老师或家长后会告状。幸亏我的爸爸妈妈长年在外打工，要不然的话，我肯定少不了挨爸爸的揍。爷爷和奶奶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揍我的，因为他们追不上我。相比之下，球闹可就没我这么幸运了，他常被在家种地的母亲三天一大揍，两天一小揍。

这个椒籽儿大爷，管得实在是太宽了呀！

2

香甜的洋槐花味儿，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些不知名的长尾巴鸟，和同伴们开心地在果园里飞来飞去。清澈的溪水“哗哗哗哗”地向不远处的渭河流去，像是碰到了什么开心事儿。我和球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像两只被扎破的气球一样，无精打采地躺在小溪边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望着蔚蓝的天空发呆。

虽然天气晴朗，鸟语花香，可对我们来说，今天显然不是一个好日子。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学，我约上球闹，带上弹弓，去村子西边的柿子树林里打鸟。地上到处是大小不一的石子，这里的子弹充足，不用在我们的口袋里装一堆沉甸甸的石子，弯腰随手一拾，就能捡到大小合适的子弹。我和球闹给弹弓装上子弹，将皮筋扯得老长，瞄准了果树上一群长尾巴的鸟。

正当我准备射击时，忽然感到耳朵火辣辣的疼，转身一看，原来我们被椒籽儿大爷逮个正着。椒籽儿大爷左右开弓，左右手各牵着我和球闹的一只耳朵，一双让人恐惧的小眼睛，正在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把弹弓交给我！”椒籽儿大爷没收了我们的武器。这下惨了，我们要被椒籽儿大爷“揭麻纸”了，我的心里一阵紧张。

“老师没给你们讲过，不能伤害鸟类吗？”没想到椒籽儿大爷会这样问我们。

“讲过。”我和球闹低着头，用蚊子般小的声音如实回答。

“老师给你们讲过，还明知故犯。我罚你们每人给我讲两个故事，否则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们的老师。”

“现在就要讲吗？”我问。

“当然了，不过要我满意才行，不然的话，要重新讲。”

“那我们的弹弓，您可以还给我们吗？”球闹试探着问。

“当然可以，不过你们要每人给我讲够十个精彩的故事，弹弓才能还给你们。这十个故事，可以一次讲一个，直到讲够十个，你们就可以拿回自己的弹弓了。”

椒籽儿大爷这不是在故意为难我们吗？我们村里的小孩子，根本就没有看课外书的习惯，肚子里哪有故事可讲呀？还不如“揭麻纸”算了。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了语文书上的一篇课文，觉得很有意思，便闭着眼睛硬着头皮背了起来。

“这个故事不错，再讲一个！”我第一次看到椒籽儿大爷的笑容，他的那双小眼睛也不再那么让人害怕了。我受到鼓舞，又不太流利地背了一篇课文，再次得到了椒籽儿大爷的肯定：“如果故事讲得流利一些，那就更好了。”

球闹支支吾吾半天，急得直挠头，也没有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最后只好约定，过几天去椒籽儿大爷的家里讲故事。

“椒籽儿大爷今天怎么了？不揭麻纸，偏偏要我们讲故事。这不是在故意整人吗？”一向不喜欢语文课的球闹翻着白眼说道。

“不知道，但我们要想办法从椒籽儿大爷手里拿回我们的弹弓。”我说。

要知道，这两把弹弓可是我和球闹花了一半的压岁钱，从镇上买回来的，就这样被椒籽儿大爷没收了太可惜了。

“可是我不会讲故事呀！”这下可愁坏了爬树敏捷如猴子的球闹。

“你可以背书上的故事呀！”我给他出点子。

“我家没有故事书呀！”球闹拉着脸。

“你可以背语文课本上的故事呀！”

“一看到课本，我的头都大了。不过没有其他好办法，看来只有这样了。”

为了能早日拿回弹弓，我和球闹放学回家后，不能去外面疯玩了，只能老老实实在自己家里背课文。

“我们家小磊现在真的长大了！不用人督促都知道自己温习功课了。”不明就里的奶奶眉开眼笑地给我冲了一杯蜂蜜水，端了过来。

3

吃完晚饭后，天黑了下来。我跟爷爷打了声招呼：“我去找球闹玩了！”

“记得早点回家！”爷爷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我和球闹来到村子东边的椒籽儿大爷家，虽然住在同一个村里，可这是我们第一次到椒籽儿大爷家里来。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这是一座土坯房，斑驳的泥墙告诉我们这座房子的年纪不比椒籽儿大爷小。

椒籽儿大爷穿了件白背心，坐在一张圆形的石桌前面，悠闲地摇着扇子。看到我和球闹来了，他挥了挥手中的扇子，示意我们坐在他对面的两把小椅子上。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坐在椒籽儿大爷对面，我感到有些局促和不安。虽然我不是球闹肚子里的蛔虫，但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和我一样。

“你们两个谁先讲故事？”椒籽儿大爷的问话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我和球闹对望了一下后，球闹主动说：“让我先来！”

“好吧！你可以开始讲故事了。”椒籽儿大爷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球闹今晚讲的故事是我们上学期语文课本上的一篇课文。看样子他背过这篇课文，可是没有背熟，有些故事情节球闹给漏掉了，有些人物张冠李戴了，惹得我差点笑出声来，但不论怎样，总算讲完了一个故事。

球闹眼巴巴地望着椒籽儿大爷，期待着他的点评。谁知椒籽儿大爷并不理会，用扇子指了指我：“你讲一个！”

我今晚是有备而来的，昨天晚上我缠着爷爷给我讲了一个美丽的民间故事。由于这个故事长，一遍记不住，我让爷爷给我讲了两遍，才勉强记住了。

我越讲越顺，到故事的后半段，我自己都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住了。月光下从椒籽儿大爷有点模糊的表情里，我知道了他对这个故事很满意。

“你们想知道我对你们俩刚才所讲故事的点评吗？”椒籽儿大爷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我和球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等待着答案。

椒籽儿大爷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盘杏子，分别递给我和球闹一人一个。

“答案就在杏子里面。”椒籽儿大爷神秘地说。

莫非椒籽儿大爷在杏子里面夹了张写字的纸条？我小心翼翼地咬着杏子，一股香甜的味道通过舌尖上的味蕾传入心田。

“哇！怎么这么酸呀？”球闹刚咬了一口杏子，就张大嘴巴，吐在了地上。

“我都說过了，我对你们所讲故事的看法，就在杏子里面。球闹的故事讲得难听，就像一个没有熟透的酸杏子，让人难以下咽。小磊的故事讲得好，就像他吃的那个杏子一样，又大又甜。”椒籽儿大爷说出了一番听起来很深奥的话。我和球闹听了后，都低下了头。我是受了表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球闹则是受了批评，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以后除了平常来我家讲故事外，周末的白天也可以来。”椒籽儿大爷又嘱咐了我们两句。正当我们想起身回家时，吼娃和二旦走了进来，看样子他们也是被抓了“把柄”，来给椒籽儿大爷讲故事的。

他们看到我和球闹在这里，显得有些意外，不过马上又表现出一副很淡定的样子。我和球闹朝他们挥了挥手，我们打算留下来，听吼娃和二旦讲故事。

吼娃和二旦的故事实在太难听了，椒籽儿大爷自然赏了他们每人一个又苦又涩的小杏子，吃得他们龇牙咧嘴，样子滑稽极啦！

“记得回去后多听你们的爷爷奶奶讲故事，另外还要多看故事书。这几本故事书，你们带回家去看，看完后要记住，讲给我听。”椒籽儿大爷挥了挥扇子，我们每人拿着一本故事书，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你们以后还来给椒籽儿大爷讲故事吗？”我问吼娃和二旦。

“当然来呀！我们的篮球还在他那儿呢！”原来他们打篮球时，将人家的玻璃砸碎了，让椒籽儿大爷看到后把篮球给没收了。

来椒籽儿大爷家讲故事的小伙伴越来越多了，因为椒籽儿大爷虽然平时很凶，但他这里有许多有趣的故事书呢！人一多，可就热闹了，我们自己讲故事，同时可以听别人讲故事。椒籽儿大爷家里，成了开故事会的场所。

这个晚上，看到椒籽儿大爷的心情不错，球闹让椒籽儿大爷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没想到他马上答应了。

椒籽儿大爷讲的是一个世代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听得我们忘记了时间。直到月上中天，才记起该回家睡觉了。

4

这些天放学后，我们都忙着去椒籽儿大爷家参加故事会，我和球闹也顾不上去外面疯玩了。

到年底时，出外打工的爸爸妈妈回家了，我将椒籽儿大爷“揭麻纸”、没收我们的玩具、让我们讲故事看书的“累累罪行”全告诉了他们。

谁知爸爸和妈妈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小磊，我们过年时，还要拿着厚礼去给椒籽儿大爷拜年呢！”爸爸说。

“我们早商议好了，过年时村里人都去给椒籽儿大爷拜年呢！”

“为什么啊？”我不解地问。

“我们这几年在外面打工，常看到一些关于留守儿童的负面新闻，我们很担心，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恳求椒籽儿大爷帮我们照管孩子。”妈妈给我解释。

“我们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吗？为什么非要让椒籽儿大爷帮忙照管我们呀？”

“因为椒籽儿大爷当过老师，文化程度高些;另一方面，只有他才能镇得住你们，家里的老人根本拿你们这些毛孩子没办法。”爸爸叹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原因，你们还没有告诉小磊。”爷爷这时走了进来。

“什么原因？”爸爸妈妈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椒籽儿兄弟一生坎坷，到老了还是孤身一人。我们默许你们去他家里讲故事听故事，也是想让你们多陪陪他，好让他度过一个快乐的晚年。”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爸爸和妈妈的眼圈都红红的。

我赶紧跑出家门去找球闹他们，我要同大家制定一个秘密计划：以后大家要每天去椒籽儿大爷家参加故事会，如果作业多的话，可以轮流去。这样一来，椒籽儿大爷就每天都有人陪伴了。

“我们不能只讲故事听故事，我们还要帮椒籽儿大爷干活呢！”球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

我们点头答应，浩浩荡荡地朝椒籽儿大爷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