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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条款

2019-08-26王夫刚

文学港 2019年7期
关键词:庙堂罪过老朱

王夫刚

居山林图

富有诗意的养鸡场不在北方的首都

也不在南方的昔日首都——

要想到达那里,需要回到村里

需要涉过一条季节河,需要爬上一座山的

高处,需要一个中年男人

同意之后,训练有素的

公鸡和母鸡们,才肯列队欢迎

诗人到来。云端的逍遥来自

被闯红灯的婚姻——我们一起抽烟

谈论已婚女人的私奔:“她终究

还要回来。”他的自信

和他的烦恼一样多,他的烦恼在于

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就像我来到这里,需要

一点点耐心与河川对抗。漫步山林的母鸡

比女人稀罕多了,鸡飞蛋打的游戏

早已不再令他愤怒——

“人生就像眼前,”他用手比划了

几下,眼前是,阳光,山风

几百只不谈国事的母鸡

飞来飞去,“下次再来,把手机故意落在

家里吧,这里虽有信号

但母鸡们不需要移动也不需要

联通:“诗人,你太渴望表达了。”

日常记

庙堂不是学堂,却曾负责监督我们的规矩。

现在我要说的——不是庙堂问题

而是丧失庙堂的问题——

我们在微博上制定道德的标准

在微信中用一个人的道德标准

管理一个人的帝国

哦,游戏本无过错,自拉自弹自唱

也是(一旦当真,就不好玩了)

渴望点赞的人还没成年

随便点赞的人,何尝不是如此

美极了,惊呆了,恨透了

我们几乎用尽汉语的顶级词汇

却不复南柯一梦,不复

同床异梦,在电脑面前

电视机面前,我们比帝王还要忙碌

我们允许比帝王还要忙碌

我们甚至允许不知道

帝王是谁。是的,庙堂不是学堂

却曾负责监督我们的规矩

而昔日的光荣只能活在昔日——未来

也有昔日,未来的昔日中

我们没有名字也看不清

面孔,除了手机屏幕上的幽亮

折射虚拟的存在:微信爱好者

微博爱好者,不久前的……短信爱好者。

河边偶书

我决定和儿子讲一讲这条河流的身世。

我决定从一首旧作开始

和儿子讲一讲不大于河流的命运。

此岸和彼岸成为哲学命题中的互换角色。

我没有公职和公职馈赠的假期

也没有买票上船游览的习惯。

那些穿红色救生衣的游客多是制度的奴隶们

连下午的阳光也不配拥有。

是的,这浑浊的洪流就是乳汁。

这九个省的家长看上去一点都不严厉。

太阳落向上游,光线

照在下游:一座百年铁桥

在火车经过时阻拦不住铁锈掉到河里。

以前我以为铁桥已经废弃曾打算写一篇小说

纪念发生在它身上的传奇——

骗子在报纸上打出广告

要把这堆不属于他们的庞大钢铁卖掉

以退役的名义,只差一点就大功告成。

离家最近的火车站

带着自己改制的发令枪,老朱和妻子

连夜开始了逃亡的人生——

不能坐车,不能走大路,不能近家乡。

留在身后的是,被一枪击穿的

信用社主任,他的上司。

警车包围的案发现场。

版本不一但持续发酵的市井新闻。

以及年迈的父母,托付给亲戚的幼小孩子。

逃亡,是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旅程

老朱弃了发令枪,只带着

妻子——这个被他的上司

侮辱过的女人,支撑着他走了很久

走了很远,他乡渐成故乡。

在被夸大的绝望中,老朱越来越

讨厌天空;在绝处逢生的

希冀中,老朱不写信,不上网

不用電话,他跟妻子约定

如果走失了,离家最近的那个火车站

将是他们寻找对方的唯一地点。

不幸的是,15年后

他们真的走失了:修鞋匠老朱

通缉犯老朱,在警察面前撒腿就跑

而且,跑得无影无踪。

他的妻子,后来就到

离家最近的火车站——几年前刚通铁路的

地方,摆了一个披星戴月的小摊

生活的传奇在于,她等到了

老朱出现,当然——警察们也等到了。

乡村来电

母亲想在自家院墙外面栽种一棵樱桃树

但遭到了邻居的私下反对——

像以往那样,他们并不

找上门来,而是偷偷在樱桃树下

灌入了斩草除根的农药。

母亲很生气,很愤怒

很无奈:她从三百公里远的乡村

打来电话,控诉蛮劣的

邻居。她的耳朵前几年

出了一点故障,已经不习惯

拧低音量跟别人说话。

她希望儿子能够给予她村委会给予不了的

公正:我父亲在世的时候

这种问题一般没有机会

走出村子。电话在两个耳朵之间

不停地换防,我频频点头

用一种母亲看不见的方式

声援母亲——樱桃树有什么罪过?

在自家院墙外面栽种樱桃树

有什么罪过?啊,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

毕生吃素,偶尔向儿子

倾吐夸大的委屈有什么罪过?

母亲,只要你喜爱生活

我就从来不担心自己写下

失败的诗篇——失败的诗篇有什么罪过?

母亲的晚年功课

夜不成眠曾经不被母亲视为一种疾病。

年轻时,她忙于劳动,生儿育女

并没有觉得黑夜

有多么漫长;黑夜的漫长

有多么可憎和不胜烦扰。

到了晚年,这个问题

才逐渐浮出水面:母亲的身体

越来越糟,叹息和担心

则越来越多——她每天至少吃三种以上的

药片,偶尔还让我去买安定

并且特别叮嘱:“药店不让买多。”

而我则习惯了清晨醒来

问她昨晚睡好了没有。

夜不成眠曾经不被母亲视为一种疾病。

但现在,不仅沦为一种痛苦

而且变成了她的功课

和我的请安内容。母亲乘坐长途汽车

来到济南(一个三甲林立的地方)

带着高血压,冠心病

和乡村的清凉,希望换个地方

在梦中与自己相安无事。

她一生吃素,不识字,这样的逻辑

发生在她身上一点都不奇怪。

婚姻后遗症

王木金的婚事来得突然——仿佛天上真的

掉下了馅饼,但也走得蛮横

——谁说天上会掉下馅饼?

祝寿也没有摆平他那颗愤愤不平的心。

王木金不停地喝醉,不停地

在修车铺的墙上宣布自己的思考

——被勾引的爱!

——天涯何处可销忧!

王木金开着拖拉机去镇上造访半仙

他要找到一个不存在的答案

解決不存在的问题(馅饼

已经没了,为什么馅饼的气味阴魂不散)

十年生死,王木金的爷爷

让半仙捎了话来:住处遇到

故障,门前需要修整

王木金决定移动墓碑满足爷爷的心愿

(其实是满足自己的心愿)

——这一次,王木金的父亲

没有从墙上,从墙上的镜框里走出来

责骂儿子,在婚姻这个问题上

王木金的父亲觉得

无论生前死后,他都没法跟王木金的爷爷

交差,也有愧于王木金的长夜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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