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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晓坤的诗组诗

2019-08-23何晓坤

诗潮 2019年8期

何晓坤

在十八先生墓

从右边侧门跨进一步,我就到了明朝。

两旁的松树和柏树,肃穆而庄严。

铺路的石块,被风雨洗得太白

看上去,已经没有石头的颜色。

高处的祠堂和摩崖,总给人

喧宾夺主的错觉。忠泉的水是不会停了

人们都说,上苍的眼泪还没流完

人间就还有热气。一个王朝

就这样藏进了一个土堆。一个王朝

留给我们进出的门,总如此狭窄。

就像眼前这座小小的坟茔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真的只能

安放十八颗人头。如果放进十八具肉身

就过分拥挤,过分闷热。

大江在侧兼致张执浩

一个不敢触碰江水的人

在江边行走,需要一点

俯视悬崖的勇气。我没有恐惧

但在栈道和石刻游路上,我真的

轻得像一片破了的云。一缕江风

就可以将我吹成筛子。

鱼腹中藏有宿命,波涛里尽是韬略

而我的身体装不住水,也装不住

传说和梦想。此行注定成空。

大江在侧,披头散发的老男人

2296年前,选择了投江

今天,他只愿意做一个

生养众多小美女的

披头散发的

老父亲。

景观向日葵

郊外最为开阔的土地上

有片景观向日葵。它们高矮一致

花盘大小一致,花色一致

更骇人的是,它们低头的角度和神态

也惊人地一致。

毫无疑问,这样的向日葵极具观赏性

特别是当被大面积种植后

那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和视觉冲击力

不是壮观、震撼这样简单的字眼能概括。

而我纳闷的,是什么样的力量

能让一种植物的生长保持如此高度一致

讲解员告诉我,景观向日葵经过严格的培植

基因已成功变异。只供观赏

不能食用,也不能药用

到了秋后,头颅就会被砍下来

作为来年的种子。

南片区文化公园晨景

沿着公园外圈慢跑或快跑的

大多身在壮年。他们的身影

在晨光中异常轻盈。

南大门广场上,音乐声很大

跳交际舞的这群男女

神情非常专注。我猜测

昨天夕光中神秘消失了的告白

他们不见得是同谋,但已

深陷其中。而东边公园门口

一群老态龙钟的人,正在

疯狂地抖动身体,他们的躯干

在抖!脚,在抖!手,在抖!

浑身都在抖!好像从头到脚

藏了太多的灰尘。

我在公园深处漫步

没有目标和方向。鸟在枝头鸣叫

蚂蚁在草根爬行。阳光洒下来

草叶上的那些露珠,正在

慢慢消失。

在石牌战役纪念馆

没想到,这么小的房间

装下了这么大的一场战役

钢盔和刀枪的摆放,怎么看

都像橱窗里焙干了的花朵。

我來到这里,要经过一条迂回通道

光线很暗,但我还是看见了

黑白照片中,一个老男人

瞳孔深处和耶稣一样的亮光。

此刻,一个美女举起了枪

她的姿势非常迷人,像演电视剧

这导致我一直未能看清

她的枪口,指着的是哪个方向。

那年出生的人

现在应该七十五岁了。年过古稀

不知还有没有清晰的记忆。

第二拳

小时候挨揍,总是咬紧牙关

双手抱头,蹲在墙角

承受住雨点般的拳头后

再等最后的一脚,把整个身躯

踢出原位

他是我的父亲

从小逃亡与躲藏的人生际遇

让他只掌握了这么一种

与我的沟通方式

三十岁那年,我再次挨揍

肢体习惯让我又一次双手抱头

蹲在墙角。第一拳狠狠地落了下来

当我做好准备迎接第二拳时

却迟迟没有动静。我偷偷向上瞟去

见那只拳头停在了半空。看得出

刚刚落下的这一拳,他比我

还疼。

有些血的流出你无法看见

流到体外的血

教会了我悲伤和怜悯,也教会了我

疼痛和珍惜。而有些血的流出

你永远看不见,比如流到内脏和颅内的血

没有丝毫踪迹,却瞬间夺人性命。

还有一些血的流出,也没有丝毫踪迹

它把剧情拉得很长,之后一滴滴

渗进,时间的血管里。

不是所有的液体我都能读懂

通常情况,我能读懂海

能读懂海平面的辽阔,海平线的旷远

能理解海拔之上的高不可攀,也能想象

海面之下的深不可测。以此类推

我也能读懂水,能读懂止水之静

流水之泽。但不是所有的液体

我都能读懂,譬如一滴泪的下面

盖住了多少隐忍,上面

结出了多少疤痕

此岸和彼岸

流水让世界有了空间和距离

有人因此想到岸,想到摆渡人

光阴设置了许多谜局,此和彼

从此陌生,成为相互的偶像

流水从来不语,风是知情者

同时也是谨守谜底的人

寻找和突围开始抱团取暖,成为

欲望和梦想的证据,渡和被渡

有了最为高贵和华美的理由

偶尔,此岸和彼岸也相互为敌

此岸咬牙切齿的时候,彼岸

通常都在装憨

太液湖记

“水映青峰岚是玉,阁有书声月洗尘。”

当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太液湖的中央

就多出了一幢阁楼。阁楼的前面

有了回廊,那是神和时间的通道

后面是渡桥,渡历史和迷途的游魂

太液湖就这样被截然分成了两半

而我真的很难分清,哪半是当下

哪半是过往。只是430年前的那弯清月

依然悬于水里,依然在风中摇晃和模糊

430年前的魂魄,也会从尘土中冒出

他告诉我们,太液湖是一面镜子

照高山,照浮云,也照妖孽

非洲大草原

狮子是王 老虎是王

猎豹 豺狼 山猫 鬣狗

也可能是王

凡有獠牙和利爪的贵族

都应该是王 这些庞然大物

每天都在非洲大草原

举办血肉模糊的欢宴

令我惊奇的是

王总是越来越少 甚至濒临灭绝

基于这样的庸俗想法

如果我来生非要转投非洲大草原

我还是情愿做一头野牛 斑马

麋鹿 羚羊 或者麂子

甚至小鸟 抑或蝼蚁

取经者

他坚信声音,能改变世界

同时坚信,瞳孔里藏着春天

也藏着森林和鸟。

他一直在说,只有流水

能洗净灰尘。只有云朵

能托起宫殿。

一个名字就是一个牢笼

哭声和眼泪,是唯一的钥匙。

这个一直迷路的人,突然间

取得了真经。滔滔不绝地传授

读心的技术。

他像举着一轮太阳,走进我们

我似乎已被他征服

开始和所有倾听者一道,安静地阅读

这部无字的经书。

黑夜堵车即景

正常行驶的车辆,在夜色中

突然减速。接下来的事情

不说你也知道,一辆接一辆的

各色车子,开始在夜色中

一动不动。

与阳光下的堵车不同

黑夜里的堵车,自带恐怖成分。

初始,成千上万的车辆

都不愿熄火,成千上万的车辆

都不约而同地保持车灯的光亮

有的不时鸣笛。他们用声音和灯光

诉说自己的存在。

时间让所有的事物趋于合理。

灯光很快熄灭了,号声没有了。

那么多的光亮,一下就习惯了黑暗

那么多的声音,一下就归于寂静。

这个夜晚,所有堵在路上的人

都是知情者,都一言不发。

我是其中的一员,一样一言不发。

藏在金属光晕里的人

无处躲避的人,将自己

藏在金属的光晕里。天空很空

天空下的搖椅,虚幻而令人恍惚。

他至今没有想好,眼前这张红木桌子

是叫香案,还是茶几?

只是各种物件的摆放,都有深思熟虑的

痕迹。“每一种美,都裹挟了那么多的疼痛

和不真实。”“我需要一个地方

躲一躲。”他似乎抽搐了一下

对,就是这一刹那

在金属的光晕里,他发现了自己

锃亮的金属,严严实实地

包裹住他的影子,清冷而温馨。

他迅速端坐下来,仿佛遇见

前世的自己。他很快便向人间

发出一条信息。

他的抽身非常果决。事实上

他灵魂深处,一直有两把

空空的椅子,至今没有

任何身影。

渐渐远去的红

最先占据瞳孔的

是无边无际的红。鲜活的红

从四面八方,将我罩住

那时我有足够的勇气,和世界

一起燃烧。也有足够的假设

将自己一次次化为灰烬。

这鲜活的红,每经历一次

它就一点点减少。每经历一次

它就一点点远去。

直至现在,从视线中完全消失。

有次在崇文阁顶,远去的红

再一次出现,就那么一瞬

却又倏然不见。就那么一瞬

我就检测出了,一个中年男人

目力所能触及的边际。

是他的血凝固出来的样子

他是在酒桌上突发脑出血的

他的血,一直从看不见的地方

流出。因此我无法触到他的疼痛

有一次在重症室,我看到那张脸

像打印纸一样苍白。医生说

他的血都流到了胃里,所以他

像个纸人。还有一次

他的血流到了肺里

等我赶到的时候,那些血

好像又回到了脸上

我因此断定,这次流向颅内的血

不会给他致命的伤害。但我失算了

这次他的血,又从颅内流到了纸上

那天我看见,一个骨灰盒

上面贴着一张白纸,纸上有他的名字

黑黑的,是他的血凝固的

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