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伊人

凭什么揣测爸爸的心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干活儿干到手像绽开的花是种什么感觉，不知道背负着整个家庭的生存需求是什么感觉，不知道被命运背叛是什么感觉，不知道下半生被癌症定义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每天努力告别是什么感觉……但我却仍不放弃揣测他在想些什么。

手术完第一轮化疗结束，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医生批准你爸爸过几天可以回家休养。”于是我开始在自己书桌上的小日历倒数着爸爸回家的日子。

记得那一天特别热，我背着书包顶着烈日一路狂奔，但当右脚刚踏入大门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害怕，尽管在此之前我已进行过无数次的心理铺垫。左脚再迈进的时候，抬头，我终于还是看到了他——那个我害怕又渴望见到的爸爸，他真的变得和以前不再一样了，真的。

比我意料的样子还要糟糕，他的左眼、手腕、大腿都缠着纱布，左下巴还多一条长长的尚未褪去的美容线的疤痕。他看见了我，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因为吸烟而变得乌黑的牙齿，用一如平常温和的语气唤了我一声，我呆呆站住，没有缓过来。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越发觉得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像是命运安排给我的一个新爸爸。虽然与之前相似，却不再一样。这个新爸爸他内心有点儿脆弱，没有那么英勇，一把手托不起我，不再擅于逗我笑，甚至还越来越瘦小。我一时间适应不了这个新爸爸，像落荒而逃的懦夫，逃进了距离我最近的一个较为密闭的空间——厕所，迅速锁上门之后，任凭泪水瞬间像涨潮的海浪，不断地往外涌。作为一个不想被别人发现的精明的逃兵，我专业地打开水龙头并调节着水流的大小，任凭“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住其他的声响，直至完全覆盖住我所待的那个小小的空间。

他一定很痛吧？白天的时候，我想陪他去散散步，他说：“不去了，太累啦！”每天三餐只喝得下半碗粥。有一次我没好气地对他说：“减肥也没有你这么疯狂的！”他不回答，只是笑。夜深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干脆坐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一角。

他开始学会了骗我，明明很痛但他决不会告诉我。于是我不再问他很多事情，而是根据自己的内心演一出戏码。戏码的剧本不知道，但主旨是传达一种乐观，一种对彼此、对未来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准确的台词。

我想给他带来快乐，但我的能力也限制着我，没钱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困顿，还有别人有意无意的疏远和躲避。

这也许是爸爸给我上的人生最深刻的一课，他几乎是用生命在告诉我，不要总自以为是，这个世界有很多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我痛恨这种深深的无力感：恨自己做不到让他逃离癌症，哪怕是一天不与癌症相处;恨自己没有办法让他睡一个完整的、美美的觉，至少不会被痛醒;我恨自己不能让爸爸恢复最初健康的模样，他是那么爱臭美的男人;恨我没有能力去跟他左眼的神经商量好，不要每天都抽痛，也想问问它可不可以恢复光明。

有一回，应该是有微风的午后，可以听到门口的灯笼轻轻碰撞在墙壁上的声音。爸爸神神秘秘地叫我去拿纸和笔，他一字一顿地写下了家里银行卡的密码和各种贵重物品摆放的地方，认真地递给我，告诉我要藏好，我答应了，但没有做到。那张纸在我回房间的路上就已经被泪水浸透，字迹也不再清晰。

他总是叮嘱我很多事情，作很多假设。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了，哭着对他喊：“爸，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太多，我记不住啊！我才19岁啊！我需要爸爸，我人生那么多大事还没完成，我需要一个爸爸为我拿主意啊！”结果是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小小的哭声飘到窗外，慢慢消失在暗淡的阳光里。

我太过于自私，对爸爸要求严格，也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我只会叫他坚强，化疗药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应，痛得他跪在地上，痛得他失去意识。我问他感觉怎么样的时候，他还要告诉我挺好的。我像是一个胜利的专制君王，爸爸怕我，无论多痛苦，都得臣服于我，咬紧牙齿对我說“挺好”。我用坚强二字随时随地捆绑着他，催眠着自己。

《滚蛋吧！肿瘤君》里熊顿知道自己要离开的时候对妈妈说：“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挺难的，其实我也挺难的。”因为这句话，我哭成泪人。

我知道爸爸很难，他总是在试图和我们告别，却又不敢告别，不舍得告别。我知道在无数个被痛醒的黑夜他一定想过死亡。我相信有无数个惊心胆战的时刻他觉得生不如死。但是他不敢离开，不是因为胆小，而是我和妈妈、姐姐、妹妹尚在人间。他一定是不忍心想象那个我们为他痛苦的场景，那应该比自己现在身体上所承受的痛苦更难以接受，所以他决定要遵循我们的规划，努力艰难地与病魔共存。

我知道他某一瞬间一定特别害怕过，但他想比我们更勇敢，让别人以为他真的是英雄，事实上他也真的这样假装了。

我的所有揣测都是不够严谨、不够准确的，我只知道某个情绪的存在，但我不会知道它真正发生的痛感。我永远也无法读懂爸爸。

生活本身具有质量，时间本身具有速度。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跳出最痛苦的原点。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