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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与“上海滩”

2019-08-19易中天

中外文摘 2019年15期
关键词:小圈子北京城外地人

□ 易中天

北京与上海的区别,其实正是“城”与“滩”的区别。

什么是城?城就是圈子,而圈子是有大小、有品类的。大小品类,也就是尊卑贵贱远近亲疏。作为皇都京城的北京,它的城市规划最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尊卑有序,等级森严。明清的北京是三个一圈套一圈的城,最中心的是宫城即紫禁城,乃天子所居;次为皇城,是政府所在;最外围是京城,其中紧靠皇城根儿是各部衙门,再外围则是规划整齐的街市。清代京城还有内城外城之别。内城是满人的地盘,外城是汉人的地盘。站在景山俯瞰全城,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与矮小灰暗的民居形成鲜明的对比,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一目了然。不同身份地位的各色人等,便在这规划好了的城区内各居其宅,各守其职。可以说,北京是做好了圈子往里“填人”。北京人,当然不可能没有“圈子意识”。

上海则不一样。因为上海是滩。滩不是圈子,而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因为它根本没有什么边际,也没有什么界限。在这个开放的体系中,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别的,而且是出出进进的人,很难形成圈子。即便形成了,也只是松散的圈子,很游移,很脆弱,最终会被“滩”消解。因为“圈子”与“滩”是格格不入的。滩上的人,更多感受到的是海滩的开阔和自由,是个体与滩涂的直接认同和对话,而不是什么小圈子的存在。上海人便正是这样。他们的“圈子意识”远远弱于北京人。尽管他们也有圈子,但多半都很松散。更多的时候,还是自管自和各顾各。上海人的口头禅“关侬啥事体”,便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上海人的这种“滩涂意识”。

北京上海两地的民居,很能体现这两种不同的文化特征。北京最典型的民居是四合院。所谓“四合院”,就是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家庭或家族的小天地。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以看作是北京城的缩微品。因此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圈子中的小圈子。圈子里面的人是一种群体的存在,却未必能与外面的人认同。我常常怀疑,北京人的圈子意识,是不是多少与这种居住环境有关。何况北京除了大圈子(北京城)、小圈子(四合院)外,还有许许多多不大不小的“中圈子”。机关、学校、工厂、医院,一律高墙大院,壁垒森严,自成系统。北京人,就生活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里,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圈子意识”。尽管现在大圈子(北京城墙)拆掉了,小圈子(四合院)也渐次消失,但“圈子意识”却已成为北京人的一种文化无意识,积淀在北京人的心理深层,甚至形成了北京人的一种文化性格。

上海最典型的民居则是所谓“石库门”(尤其是“新式石库门”)。它实际上是把许多差不多一样的单体民宅连成一片,纵横排列,然后又按总弄和支弄作行列式的毗邻布置,从而形成一个个社区。这种建筑结构,显然最明显地体现了上海特有的文化模式——个体直接而不是通过圈子与社区认同。

事实上,上海虽然有所谓“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别,有花园洋房、公寓住宅、里弄住宅和简易棚户四类等级不同的民居,但这些民居的建设,大体上是“摆摊式”的,没有北京那种从中央向外围层层扩散、层层降格的布局。甚至杂居的现象,也不是没有可能。实际上,所谓“石库门”里弄,便是杂居之地。那种住宅,只要付得起房钱,谁都可以来住,而居于其间者,事实上也五花八门,职业既未必相近,身份也未必相同。也可以这么说,上海,是铺开了摊子往里“进人”。只要进来了,就属于上海滩,而无论其身份地位高低贵贱如何。也许,作为大大小小冒险家的乐园和一个庞大的自由市场,它要问的只有一句:你是否有足够的精明?如果有“精明”这张门票,你就可以在这个滩上一显身手了。

因此,我们无妨说,北京人的“文化无意识”是“圈子意识”(城意识),上海人的“文化无意识”则是“滩涂意识”(滩意识)。

北京人和上海人“文化无意识”的体现,是随处可见的。记得有一年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个小品,叫《有事您说话》。郭冬临扮演的那个小伙子,逢人就问:“您有事吗?有事您说话。”为了帮人办事(当然也为了显示自己“有能耐”),小伙子半夜三更跑到火车站去排队买卧铺票,实在买不到就贴了钱买高价的。结果事情越闹越大,弄得他自己也收不了场下不了台。

这个小品自然有它自身的意义,这个小伙子也多少有点特别。但似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北京人的故事,而绝不会是上海人的笑话。在上海,是不可能有人没事找事到处“找”忙帮的。上海人爱说的不是“有事您说话”,而是“关侬啥事体”。这句话,不但适用于素不相识者,也适用于亲戚、朋友、熟人、同事,而闻者一般也都不会介意。它其实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上海人的“滩涂意识”。当然,上海也有“朋友,帮帮忙”的说法,但,对不起,那多半是一种挖苦,或委婉的警示,有“少添乱”“别做手脚”或“有没有搞错”的意思。比方说,你话说得太离谱,上海人就会笑起来,说:“朋友,帮帮忙!”又比方说,到自由市场买东西,便最好能用上海话说一句:“朋友,帮帮忙,侬勿要‘斩’我。”似乎可以这么说,一个“有事您说话”,一个“关侬啥事体”,就这两句话,便把北京人和上海人鲜明地区分开来了。

这种比较对上海人颇为不利。因为它会给人以一种北京人热情、上海人自私的感觉,而“上海人自私”,又是许多外地人对上海人的共同看法。其实,上海人并不像许多外地人想象或描述的那么自私,他们也是乐于助人的,而且其热情有外地人不及之处。比方说,外地人在上海问路,便往往能得到热情的回答,有的还会为你出谋划策,告诉你乘哪趟车又在哪里转车较为简便合算。这种对“不搭界”者的认真负责态度,在外地人看来就未免匪夷所思,所以常常大感意外。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却往往只会对自己的哥们儿两肋插刀,对陌生人可就没有那么周到,弄不好还会来个“关我什么事”。

北京人热情也好,不热情也好,是“内外有别”的。比如前面说的那个小伙子,固然热情得逢人就问:“您有事吗?有事您说话。”但所问之人肯定都是“熟人”“自己人”。如果见了陌生人也这么问,那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且,当他站在柜台后,面对陌生的顾客时,没准其服务态度会生硬得够呛。上海人则相反。热情也好,不热情也好,是“一视同仁”的。他们会帮助求助于他们的人,但不会主动去问:“您有事吗?有事您说话!”无论这人是“自己人”还是“陌生人”。同样,如果涉及他自己个人的事,他也会毫不客气地说:“关侬啥事体。”也无论这人是“自己人”还是“陌生人”。

道理也很简单,就因为“圈子意识”是一种“群体意识”,而任何群体都是有限度的。比如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就只限于水泊中人,甚至只限于一百单八人。梁山圈子以外,对不起,就没有了,而且弄不好还只有挨刀的份。这就叫“内外有别”。圈子外的人,可以无视其存在;圈子内的人,则必须“抱团儿”“扎堆儿”,必须互相帮助,互相提携,互相关照,包括时不时问上一句:“您有事吗?有事您说话!”

相反,“滩涂意识”则是一种“个体意识”。它强调的,是个体独立人格的“不可入”和自由意志的“不可犯”。有句话说:“上海人什么衣服都敢穿。”就因为在这个懂得尊重他人隐私(尽管不多),允许保留私人空间(尽管很小)的“滩”上,过多地干预他人的私生活是可笑甚至犯规的。上海当然不乏喜欢窥测他人隐私的小市民,但即便他们,也未尝不知道这种窥私癖极为可鄙。所以,在外地,一个人的穿着如果太出格,就会遭人物议,他自己也得进行辩解,比如“这样好看”“穿着舒服”等,更常用的辩护词则是“别人也这样穿”。然而在上海,就大可不必。只要一句“关侬啥事体”,便可斩断一切争论,让人无话可说。

很难简单地评说北京、上海这两种活法和意识的是非优劣。一般地说,外地人都认为,与北京人交朋友痛快,与上海人打交道轻松。如果你能进入北京人的圈子,成为他们的哥们儿,就可以同他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烟酒不分家,真格的“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与上海人交朋友却不容易。他们多半客气而不热情,礼貌而不亲切,很难掏心窝子说心里话。因为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坚守个体意识的“不可犯”和“不可入”原则。所以,上海没有哥们儿,只有朋友。哥们儿是相互依存的,朋友则是相互独立的;哥们儿得亲密无间,朋友则不妨情淡如水。更何况,上海人的所谓“朋友”,也未必真是什么朋友,比如暗地里磨刀霍霍准备“斩”你一记的小贩就是。

不过,就我个人的倾向而言,我更喜欢上海人的处世哲学。不错,上海人是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毛病”,但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家门前的雪打扫干净了,岂不就没有什么“瓦上霜”要别人来操心?相反,如果天天操心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就未必做得好。

生活在上海人中间,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事实上,不少外地人都有同感:你也许很难和上海人交朋友(但并非不可能,我自己就有不少上海朋友),却不难和他们共事。上海人是比较计较,账算得很清。但这在保护了他自己利益的同时,也保证了你的权益;在维护他自己人格独立的同时,也尊重了你的独立人格。至少,和他们交往时,你不必处处设防。你甚至不必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和对方的态度。因为如果上海人对你大皱眉头,你也可以回他一句“关侬啥事体”的。更何况,在现代社会交往中,哥们儿总是少数,更多还是要面对泛泛之交。那么,轻松一点,岂不更好?

其实,困难并不在于如何评价两地文化或如何与两地人相处(最好的是,你在上海有合作伙伴,在北京又有铁哥们儿),而在于如何解释:恰恰是没有多少圈子意识的上海人,却比圈子意识特强的北京人,有着更明显的城市社区文化特征。这又是为什么呢?道理仍在于“城滩之别”。前已说过,所谓“城”,本身就是一个圈子,是一个把无数小圈子圈在一起的大圈子。而且,城越大,城内的小圈子就越多,人们的“圈子意识”也就越强。因为在这样一种空间状态下,任何人都只有进入一定的圈子,才会有安全感,也才会觉得与城协调。北京的圈子特别多,北京人特别爱抱团儿,就是这个道理。结果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城”这个圈子本身越大,被它圈住的小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强。而小圈子的“圈子性”越强,则大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弱。这样一来,当然也就只有城内各圈子的社区性(甚至没有社区性只有圈子性),而没有或少有全城的社区性或一体化文化了。

滩就不一样。滩没有空间阻隔,滩上的人也是个体的,只有松散联系。用上海话说,就叫“不搭界”。既然人与人是相互不搭界的,则他们便只好和“滩”搭界。因此,个体的、单独的、游移的人,反倒容易与“滩”认同,并通过与“滩”的认同,而与滩上其他人认同。所以上海人平时在上海可能不搭界,一到外地,却很容易“扎堆儿”“成气候”。上海人比北京人社区特征更明显,到了外地也比北京人更扎眼,原因之一可能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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