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亮门吱扭响了一下，爷爷裹着一团寒风回来了。油灯细小的火苗忽地伏下，险些要灭了，又努力地端端地站住了。奶奶和小哥切切地看着爷爷。爷爷说，大夫说了，明儿个必须打针，再晚，就有危险了。奶奶问，多少钱？爷爷说，一块五毛钱。可是，爷爷翻遍了家里的犄角旮旯也没有找下一个钱毛毛。奶奶抹着眼泪，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小哥看了眼昏睡的妹妹，扭头看着蹲在柜前的爷爷像是做了错事般勾着头，他的眼圈就红了。他不知道那个扬鞭赶马总是威风凛凛的爷爷咋就一下变得虚弱甚至是卑微了起来。他咬咬牙说，爷，奶，我去找钱去。

小哥跑出门，顺着巷子跑到二婶家门口，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就缩了回去，走到狗子叔门前，脚步都停下了却没有上前敲门。这没吃少喝的年月，哪个有钱借你？自己家的破烂光景，哪个有钱敢借你？

小哥跑出巷子，跑出村子。跑着，他就给自己说，我就是卖血也要救我妹。他说，奶奶不是常说小子娃不吃十年闲饭吗？我都十四了，是个大人了，没了爸妈，咋说也该我往上顶不能为难我爷。不能呀坚决不能。

跑出村子，小哥还在跑，他一直的，往河边跑去。

河边有个码头，时不时地会有上游来的运煤船。船上的炭要运到岸上，就要找人卸炭担炭，就会付工钱。

小哥的运气真好啊，他刚到，就有一艘运煤船靠到了码头，有个人站在灯下大声嚷嚷，下煤了下煤了，有没有人下煤？

小哥想也没想就跳到船上，抓了一把铁锹，铲一锨煤，呼嗵扔到岸上。小哥呼哧呼哧地往岸上卸煤，根本没看见黑里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他们一过来，就喊嚷他叫他下来。一个粗笨的大嗓门喝问他是哪个？骂他吃了憨胆了敢来占老子的锅灶，还不赶紧滚？

小哥装作没听见，铁锨不停地往下卸煤。小哥心说，我只要干了活，就能挣到钱。

小哥没想到的是，有个人上来扯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推搡到了煤堆上。小哥身子一挺，往起站的時候就抓了铁锨，梗着脖子问那人咋哩？那人说，你说咋哩，哪个让你卸煤的？小哥知道他们不想让他干活，就气哼哼地反问道，哪个让你卸煤的？

昏黄的灯下，一个胡子拉碴的黑汉挤到人伙前，下巴点着煤堆子，这钱你也敢挣？你也不问问，这钱，你能挣了？

黑汉旁边的小个子说，我几个忍着瞌睡受着冻守在这河边不是为了卸煤你以为是在这儿乘凉享福哩？你个小娃娃想卸就卸哩？

小哥想起爷爷说过，河口村的几个人霸着河边的下炭活，外人，根本没法插手。多一个人，就要从他们手里多分走一份钱，是虎口夺食啊。这年月，哪个舍得？然眼眉下，小哥心说我必须要干这个活儿挣这个钱，他把锨把攥得紧紧的。

又一个人喊骂他下去，说还不赶紧下去等着锨铲你咧？那人说着就举起了锨。

小哥喘着粗气不说话，恼火地瞪着这个人，也举起了铁锨，倔倔地站在煤堆上，像是守卫自己阵地的勇士般，就是不肯下去。他哪能下去！

黑汉嚷道，你还敢犟着不走？反了天了啊你。黑汉往小哥跟前走，那几个人也朝小哥跟前走。

小哥心说，你们只要不把我打死，今黑的这活儿我干定了，今黑的这钱我也拿定了。他咬着牙，狠狠地盯着黑汉，把手里的锨把攥得紧紧的，脚下像生了根般一动不动。

眼看着黑汉他们就逼到眼前了，他还是硬铮铮地站着一动不动。可是，他知道不能打架。他不是来打架的啊。他就要被黑汉逼得掉下船去时，张嘴喊了句，我妹子发高烧，眼看就没命了。这句话刚喊出去，小哥就哇地哭了起来。小哥的心里不知道积攒了多少的委屈和忧伤，他哭得酣畅淋漓，哭得地动山摇，哭得河水也呜咽，河边的黑风也呜咽。爸死娘走，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啊。

黑汉停下了脚步。黑汉身边的人也停下了脚。他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夜色浓稠，寒风凛冽。黄河边的风，小刀子，割到哪儿哪儿疼啊。

黑汉说话了。黑汉说，要不……叫这娃留下吧？

旋即，人们四散到煤堆边。旋即，河边热闹了。铁锨铲动煤炭的声音，煤炭落地的声音，把黑风撕搅得一缕一缕的。

天色渐渐明晰了起来，一船的煤卸完担完了。黑汉递给小哥一沓毛票说，数数。小哥给手指上蘸点唾沫，一张一张数得很仔细。

一块五毛钱。

一块五毛钱可以买六支庆大霉素，六支庆大霉素可以让他妹妹的高烧退下。

黑汉说，够吗？

小哥捏着钱，呲着大板牙笑时，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