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

那个礼拜日，母亲答应带我出去，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动物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她很久之前就答应了，这不会错。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望的一个日子，都不会错；而且就在前一天早晨，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去，当然去。”

起床，刷牙，吃饭，那是个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我问母亲：“走吗？”母亲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门口，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我藏在大门后，藏了很久。母亲出来了，可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您说了要去的！”我朝她吼道。“等等，买完菜就去。”母亲回答道。“买完菜马上就去吗？”我赶忙问她。母亲说：“嗯。”

这段时光不好挨，我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院子里就我一个孩子，没人跟我玩。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我对她说：“走吧，您不是说买菜回来就走吗？”母亲却不耐烦地对我说：“好啦好啦，没看我正忙吗？”真奇怪，该是我有理的呀？不是吗？母亲不是答应过我了吗？

“去吗？走吧，怎么还不走呀？”整个上午，我就这样念念叨叨地追在母亲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另一件事。那两条不停顿的腿在我眼前晃动，它们不停下来，好几次还绊在我身上。“下午吧，”母亲说，“睡醒午觉再去。”母亲跟我保证下午准去。但这次怨我，我把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我看看天，还不晚。我问母亲：“还去吗？”母亲说：“去。”我高兴地说：“那走吧？”母亲又说：“等我洗完衣服。”

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是母亲应该知道。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洗。我一声不吭地盼着。我想我再不离开半步，再不把觉睡过头，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决不许她再耽搁。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阳，看着光线。我一声不吭，看著盆里揉动的衣服和绽开的泡沫，我感觉到周围的光线渐渐地暗下去了。

那个礼拜日，就在那天，母亲发现我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哭，在不出声地流泪。我感觉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她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不停地说：“噢，对不起，噢，对不起……”我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边，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在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