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羽

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大概是英语文学在华流传最广的作品之一，坊问谈论自然不少。我今天要说的，倒是一个紧扣时下大众关注的题目。那就是财产可不可以将人性一面展示给读者。由于种种原因，在近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财富文化和人性价值的关系一直受到质疑或者否认。但奥斯汀告诉我们，在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特别是在资本渗透还不那么畅行无阻的人群中间，它的确能够让人拥有丰富的人格魅力，或者至少是多样的性格色彩。

在《傲慢与偏见》这部小说里，财产会思考，庄园可联姻。达西和伊丽莎白从最初相互观察探底，后来在一起跳舞谈天、表白躲闪，发生诸多情感纠缠，到最后两人携手林泉，由密友而夫妇，由夫妇而密友，读者在其中看到的肯定不仅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幸福生活。把原来的故事稍微改头换面，主角其实可以变成男女机器人，甚至可以变成一只叫达西的名贵狗和一只叫伊丽莎白的可爱猫，只要其中情节还是牵扯地位、身份和财产，它还会一样感动人心。我这么说，并不希望表达任何轻佻嘲讽的意思，因为对奥斯汀作品中的大多数角色而言，财产并不能完全规定人物性格的发展路径，却可为人物角色表现和性格发展提供舞台。

凯瑟琳夫人在罗辛斯殿堂般的甲第、达西的彭伯里祖产、宾利租来的尼日菲花园、柯林斯做牧师配给的小楼、韦翰住过的那些便宜房子，当然还有班内特家的浪搏恩，都因为男女主人的性格而获得了性格，反之亦然。像这样，人物住在房子里，房子也住在人物里，用中国文学的说法，财产和人物之问像是存在着互文的关系，可以用来互相解释。

罗辛斯的殿宇威严可憎，不大适合正常人居住，老夫人本身也难叫人亲近。彭伯里远观一派豪华气势，内里却温良修整，让人流连忘返，一如达西这位年轻英俊的富豪;尼日菲的主人不守其合，所以连漂亮有钱的租客彬格莱也像失魂之身，要由比较强势的达西来告诉他应该爱谁不爱谁。至于据守在殿宇外围的牧师楼住客柯林斯，胸襟眼界只能像牧师楼那样既狭小矜持，又惴惴不安;而金玉其外败絮其里，仅能维持最低道德标准的韦翰，其状况就和那些勉强供人住宿的便宜屋子相差无几了。当然除了彭伯里以外，另一个富有人情味的所在正是班内特家的园子浪搏恩。和彭伯里的清幽高冷相比，浪搏恩可谓嘈嘈杂杂，大有俗趣。

首先，彭伯里没有女主人，达西的妹妹年龄尚小，不能管事。浪搏恩却像是一家同时住着三个女主人。班内特太太原是商人的漂亮女儿，少时娇宠成性，老来贪吃护犊，在一班中下层低调绅士群中尤其显得挥洒自如，气场强大。丈夫对她全无办法，只能躲进书屋成一统，早晚幽她几默，在嘴上占占这呆妻的便宜。其次，彭伯里少主心智成熟，待人温和，但温和之中手法老到，稳重有威，财产归属绝无问题。浪搏恩的家主班内特先生却是与生计一道若即若离，不只膝下有女无男，财产即将归于他人，而且自己平时也不能力行俭省，长期任凭太太胡吃海喝，宠养女儿。所以虽然有所努力，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一旦身故，娇妻弱女衣食堪忧。

除此之外，在书中还有藏匿更深的另外一重有趣对比：彭伯里庄园曾经有个老韦翰，正是便宜租屋客小韦翰之父，生前帮助达西父亲打理财产，为其有力臂助。但斯人已逝，儿子复又极不成器，穷斯滥矣，居然祭出诱拐东家女儿的绝招。当然遭遇达西这样的狠角，只能大败亏输，落荒而走，就是弄得大家十分难堪，此后彼此见面不易。而浪搏恩则现存一个干练的商人舅舅嘉丁纳，亦即班内特太太的娘家哥。世家公子班内特虽然习惯与人为善，但在关键问题上何尝有过一寸正确眼光，所以有此现成经理人而不能用，总要家里差不多要闹出女儿私奔的丑事来，才由他出山收拾局面。

凡此种种，当然都在说达西和伊丽莎白的恋爱结合真乃势所必至，浪搏恩与彭伯里联姻实在铢两悉称。相对彭伯里的财产规模，伊丽莎白带去的嫁妆略等于零，但达西万般俱有，所欠一妻。而且性格内向，交游不广，在遭遇浪搏恩一家前，所能选择的只有罗辛斯的表妹和宾利家小姐。罗辛斯一家世传爵位，比彭伯里门第还要高华，不过表妹性情克肖乃母，骄傲生硬，枯燥无味。达西已是巨富，若娶表妹当然更富，但更富的代价是与这样的形同昂贵木偶的女子共度一生，从讲究生活品质的世家子弟角度来看，好像不是一个特别具有吸引力的可能。至于宾利家，父辈显然经商成功，刚刚由商而绅踏入上层社会，所以少主继承之初也只能赁屋而居，遑论祖产，地位较达西家为低。他家小姐倒是生动人物，上进心满满，就是算计太过，虽然表面做派和乡绅的女儿相差无多，骨子里还是买卖人家追求最大利益的习惯性格。如到彭伯里做女主人，总持家政可以无忧，缺乏的倒是罗辛斯表妹那种上流人家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

所以伊丽莎白出场，达西的婚恋选择发生骤变。该女子绅士其父而商家其母，既有世家子的做人底线，又有经济人的处事精明。尽管与罗辛斯、尼日菲小姐们相比简直不名一钱，在苦闷青年达西眼中不啻新生活的曙光。在班家姐妹当中，温柔平和、形象妩媚的珍无疑是乡绅家理想的女儿。而窈窕淑女伊丽莎白其实更像她争强好胜的母亲，只是上层生活的常年陶冶已经使她变得聪慧通达，完全脱离了那种生意人事事逐利的俗气。班内特先生在五个孩子里面对次女垂爱有加，大概也是在她身上隐约可以看到妻子年轻时俏皮不羁和自作主张的模样。在土地贵族出路渐少，工商阶层渐次崛起的十九世纪早期，我们自然可以在小说里体会前者对后者毫无保留的鄙视和打压，但不客气地说，一并体现出乡绅家庭传统观念、工商阶层观察力和决断力的适婚女子，其实在当时的婚恋市场上也是极为少有的。

据达西事后解释，伊丽莎白最初吸引自己的正是她细致照顾病中的珍。但其对家庭的忠诚和回护，也在丽迪亚出走等事件中反复得到体现。班内特太太时常言行怪异，使得懂事得体的女儿需要处处维护母亲和家庭的面子，这番良苦用心更让明眼人觉得难能可贵。当然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例子，莫过达西初次求婚的一刻。她竟以男方破壞了珍和宾利的爱情为由直接加以拒绝。就父母早亡，视弱妹为掌珠的掌家大哥而言，这些绝对是值得敬佩的美好德性。

再者，针对青年富豪的初次表白，班家二小姐的决绝言辞可谓鞭辟入里。达西的骄傲自专等诸多缺点，宾利小姐同样了如指掌，只是出于机心一味鼓励纵容。而彭伯里少主优游所至，最不缺乏的就是奉承拍马。所以伊丽莎白“谴呵入细微”，虽然也有“责义不量力”的短处，但字字诛心，让居高临下的表白者免不了刮目相看。如果事情发生在贤惠知礼的珍身上，即便同样为了妹妹的原因拒绝爱情和婚姻，或者因为求爱者藐视其母而感到委屈，就一定不至于厉辞相向。最终可能只是和血吞牙，忍泪为别。但这种典型乡绅女儿的柔美风致可以让由商入绅的彬格莱家少爷神魂颠倒，在自幼周旋于温柔丛中的顶层乡绅达西看来，似乎就有点落套，倒是乡绅家非典型女儿的杀伐决断更让人眼睛豁亮。

“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不仅杀敌需要做到果敢坚毅，而且也要用厉害的檄文构成威胁”），《文心雕龙》上这句老话的原本意思和小说没啥关系，不过暂时反转过來，说成“非唯厉辞为武，亦且致果为毅”，然后搬用到伊丽莎白的例子里，就似和奥斯汀的人物轮廓略有相合之处。因为女主角在达西林中表白和凯瑟琳夫人来访浪搏恩期间不仅正颜厉色，而且也表现出男子般孤注一掷的勇气：为了尊严，她不惜放弃自己可能得到的最为有利的婚约，可以冒犯周遭一切亲友有关门第、伦理和趣味的认同。要知道英国近世的土地贵族，无论有否爵位，祖上泰半军功起家，所以大都认同一种叫作sportsmanship的行为原则。其中意思很难译成简明中文。大概说得委婉一些就是荣誉至上、认赌服输，而直接一点就是崇尚血气勇武、任性冒险。以伊丽莎白自身的经济前景，拒绝柯林斯已属不智，拒绝达西显然几近疯狂;而仅因凯瑟琳夫人的失礼冒犯，就绝不放弃一项并不存在的婚约，更可能使她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但这样桀骜率性，不就世范，在保守的旧家人物如达西身上就此点燃了古老的贵族血液（boils the ancient feudal blood），从而一发不可收拾，似也为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彭伯里少主如何获取“乡绅女无产者”的青睐，当然构成小说的另外一大关节。如果在两人的交往中，伊丽莎白只是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达西对她的看法，那么相对而言，达西之所以能够倒转他在伊丽莎白眼中的地位，却是因为几次突然发生的故事转折。达西的初次表白以及其后的解释是其一，女方和嘉蒂纳夫妇游览彭伯里庄园是其二，丽迪亚出事后达西暗中施以援手是其三。而三者之间，只有庄园游览才真正让女方在无须面对两人纠葛的状态下细心品味男方的人格魅力。如果熟悉近代欧洲叙事文学的基本结构，这段故事在整部小说中的重要性可从两个细节加以确认：按现行版本，它所在的第四十三章不仅处于全书内容发展到三分之二的篇幅位置，而且它也是全书最长的一章。就笔者的观点看，此章也是全书对“人即财产，财产即人”（Ownership defines man，and man is what he owns）这一思想发挥最为充分透彻的一处。虽然男主人公信中的解释、丽迪亚出事后嘉蒂纳太太的透底，都增加了伊丽莎白对未来丈夫的了解，但她对达西人格最无压力的认识却来自最初走入他豪华庄园的那段时光。按王科一先生的译本，故事是这样展开的：

花园很大，只见里边高阜低洼，气象万千。他们拣一个最低的地方走进了园，在一座深邃辽阔的美丽的树林里坐着车子走了好久。伊丽莎白满怀感触，无心说话，可是看到了每一处、每一角的美景，她都叹赏不止。他们沿着上坡路慢慢儿走了半英里光景，最后来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山坡上，这也就是树林子尽头的地方，彭伯里大厦马上映入眼帘。房子在山谷那边，有一条相当陡斜的路曲曲折折地通到谷中。这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石头建筑物，屹立在高垄上，屋子后面枕着一连片树林茂密的高高的小山冈;屋前一泓颇有天然情趣的溪流正在涨潮，没有一丝一毫人工的痕迹。两岸的点缀既不呆板，也不做作。伊丽莎白高兴极了。她从来不曾看到过一个比这里更富于自然情趣的地方，也没有见过任何地方的自然之美能像这儿一样地不受到庸俗趣味的沾损。大家都热烈地赞赏不已，伊丽莎白顿时不禁觉得：在彭伯里当个主妇也还不错吧。

在彭伯里，班家二小姐所看到的当然是巨量的财富才能提供的别致景观，但这样的财富并不能直接等同为毫无人格的金钱数量，就像这样的景观也不能等同为全然属于外在世界的物理设置。陵谷花树，屋宇溪流，同样都在向观者展示达西这个人物心理世界中的内在风景，都在讲述他如何气派华贵又贴近自然。《傲慢与偏见》的第四十三章写得非常用心。从一开始的庄园图景，到古宅内的管家叙述和达西肖像，接着又从达西本人的出现，到女主人公在回程的马车上与舅父舅母谈论他们的造访，有关达西形象展示的四个环节一环紧扣一环，由外而内，由预期和直观到回味和反思，勾勒出一个与此前章节全然不同的男主人公形象。在这四个环节之间，伊丽莎白驻足溪边面对古宅的一刻显然是定调瞬问。正因投射在庄园的空间设置中的达西形象已经虏获了她的芳心，她才会在宅中的画室内“专门去找那个面熟的人的画像”。

当“她终于看到了有张画像非常像达西先生，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正像他从前看起她来的时候那种笑容。她在这幅画像跟前站了几分钟，欣赏得出了神，临出画室之前，又走回去看了一下”。按照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的划分，在她的心目中，达西也是在这时从一个漫画式扃型人物，或者说一个傲慢概念的化身，转变为有血有肉的圆型人物。

当然，这场幸福婚姻的促成者是嘉蒂纳夫妇。就像英国政治史上有一类权臣常被称作“造王者”，在《傲慢与偏见》的虚构世界中，嘉蒂纳舅舅正是浪搏恩一家的“造婚者”。他不仅直接促成了丽迪亚和伊丽莎白的婚姻，也间接成就了珍的爱情。以他趣味的高尚、处事的干练和为人的圆熟，以及彭伯里新婚夫妇对他的感激，他在更物质的意义上对达西的帮助也就是作品不需详写的故事续篇。当然更重要的，还有嘉蒂纳代表的伊丽莎白身上的非绅士成分对于达西的教育。毕竟，虽然乡绅的生活十分美好，但乡绅的生活也十分单调：即便才华富赡如达西，也只能在打点庄园、照顾妹妹这几个有限的方面施展力量。商人的生活当然不是诗，但在英国那个雄心勃勃的年代，商人的世界里还有帝国和远方。

奥斯汀的这部小说，主要讲的是四个不同的婚姻和四种财产（有产或无产，多产或少产）结合的方式：珍和宾利、伊丽莎白和达西、丽迪亚和韦翰，还有夏洛蒂和柯林斯。能干的嘉蒂纳夫妇仅仅促成了三种，夏柯之间的婚配，则完全是出于偶然。如果按牧师先生的原有次序，遭到伊丽莎白拒绝之后应该选择三小姐“书虫”玛莉才对，只是二小姐作风太过凌厉，柯牧师出于报复心理才寻爱于班家邻居。其实对于熟读经书的牧师来说，热爱歌唱的“书虫”小姐真是绝配，从此怕是要笑话百出，足以让作者另外写成一部轻喜剧。但奥斯汀这位未曾出嫁的老小姐，对自己作品中的角色总有一种类似未嫁姑母对于侄子侄女的爱护，其中出类拔萃的当然要用最好的命运加以奖赏，而最不成器的几位，也不会让他们遭受过度的惩罚。所以就像韦翰最终还是可以间接依靠达西接济，稀奇古怪的柯林斯也娶了夏洛蒂这样一位他所不配，却让他获得部分内在平静的贤女，而对于没有财产相貌和勇气支持的后者来说，这也不失为中等的结局。

而在四对夫妇的命运没有全面展开之前，小说的第十五章有一幕意味深长的短暂聚会：班内特家的三位未来女婿和一位准女婿相遇在麦里屯街头。柯林斯陪同班家的小姐们步行去她们的姨母家做客，路上遇到漂亮的新任军官韦翰，于是在一处攀谈，而远处宾利和达西正骑马过来，他们要去班家拜访前者心仪的长姐。这时候韦翰的过去还没有暴露，牧师也尚未向伊丽莎白求婚。就是达西，他对自己未来的妻子也还刚刚发生兴趣。不过在马上的两位轩昂绅士以及马下躲躲闪闪的军官和痴痴呆呆的牧师之间，人格、气质、价值都已经通过他们投射到物质世界中的印记显示出来了。

（《傲慢与偏见》，[英]简·奥斯汀著，王科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二00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