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慕

40岁时，一场车祸将朝鲜族女人金英爱的幸福击得粉碎。在市工商局担任要职的丈夫尹永桢因创伤后遗症患上“帕金森症”，即将前往法国留学的女儿不得不放弃梦想。为了保住这个家，她不惜背负骂名前往韩国打工。十几年来，她历经磨难，从服务员干到韩餐厅的厨师长。那些年，韩国凌晨4点的太阳和晚上11点的月亮是她最好的朋友。凭一己之力，这个柔弱女人改变家庭现状后，演绎中国版“含泪活着”。以下是她的故事——

“抛夫弃女“：人到中年异国他乡打工去

2003年2月，金英爱通过中介机构介绍，贷款7万元，踏上前往韩国的轮船时，她刚过完40岁生日。望着黄海里翻涌的浪涛，金英爱心里五味杂陈。她在中年失去了依傍，女儿失去了希望，丈夫瘫在床上，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情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金英爱1962年出生于吉林省图们市明月镇一个普通朝鲜族家庭，自幼丧母。中专毕业后，金英爱认识在市工商局工作的尹永桢。婚后，金英爱进入图们市一家服装厂担任测量员。1987年，女儿尹惠善出生。女儿出生后，金英爱不得不放弃工作，回家相夫教子。

2002年6月，尹惠善高分考入图们市高级中学。在庆祝15岁生日那天，尹永桢专门给女儿定做了一个双层蛋糕。尹惠善吹完蜡烛，金英爱问她许的什么愿。尹惠善眼珠一转，笑着跳开：“妈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其实，金英爱知道，前往法国巴黎学习服装设计一直是女儿的梦想。她拿出一套時兴的蓝色洋装递给女儿：“喏，从北京给你带回来的！”尹惠善兴奋地换上，在家里转圈，一家人乐作一团。

然而，厄运却突然而至。

6月23日，金英爱打扫卫生时，接到图们市第一人民医院急救室的电话：“你的丈夫尹永桢遭遇严重车祸，赶紧到医院来。”

事后，交警队对这起交通事故做了详细调查：尹永桢开自己车出差时夜间开车，过山路时遇到受害者母子横穿马路，因车速过快，来不及刹车，导致路人母子当场死亡，尹永桢头部受到重创，肝脏、肾脏等大出血，右腿粉碎性骨折、双眼被挡风玻璃严重刺伤。事发后，对方家属答应调解。尹永桢是肇事者，需要赔偿死者家属。金英爱卖掉房车、取出所有积蓄才凑够50万元。而为了给尹永桢治病，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借遍亲友，前前后后负债20余万元，因为没钱请护工，她只得将家搬到医院，每天跟女儿睡在丈夫床旁的篾席上。经过7个月的治疗，尹永桢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出现“帕金森”并发症。医生告诉金英爱：这种情况的病人需要做理疗和长期服药。金英爱粗略算了下，每个月光药费和理疗费就高达3000元。

车祸后，丈夫无法胜任正常工作，从单位提前内退，全家借住在亲戚家的车库。一场事故，让家庭瞬间陷入赤贫。为了养家，金英爱到朋友开的饭店帮佣，从早晨5点干到晚上11点，她负责打荷、洗碗等所有工作，每个月才1500元收入，刚够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开销。

半个月后，丈夫突然昏厥。送往医院时，医生下达病危通知书：脑血栓。原来，为了省钱，尹永桢偷偷停药。为了筹钱治病，金英爱哭着向亲友求救，可被借怕了的亲友纷纷“躲”她。站在茫茫雪地里，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贫穷的悲哀。一场车祸让丈夫“面目全非”，夺去了她生活的希望，粉碎了女儿的出国梦。于是，金英爱贷款7万元前往韩国打工，以期给家人找一条活路。

2003年2月25日，金英爱抵达中介公司给她安排的首尔市京畿道附近一家60平方米左右的小饭店，老板赵得焕告诉她：“工资每月11000元（1800000韩元），每个月休息两天。”

金英爱出国的钱是借的，挣的工资除了还债还要汇给老公和女儿。要“活”下来，她必须过关斩将，对自己发狠！首先要解决的是住宿问题，韩国物价高，京畿道附近一个普通的单间就需要350000韩元（折合人民币2000元），这笔钱够丈夫和女儿在国内一个月的生活费。金英爱觉得太奢侈，住了两个月，就通过中介找到同在韩国打工的朝鲜族大姐柳美芝。可同住一周，金英爱就后悔了。这位大姐比她还“抠门”，总是偷用她的牙膏、洗衣粉，连她扔掉的袜子也捡回来穿。不仅如此，柳美芝为了多挣钱，除了干介绍所的工作，还打一份黑工，目的就是给国内上大学的儿子攒研究生学费。面对她的抠，金英爱又好气又好笑。

2003年6月，金英爱的房租到期，她向老板赵得焕申请在饭店内留宿。刚开始，赵得焕不同意。可听完她的遭遇后，他抹着泪说：“在我国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很多女人会直接跑掉。这样子，你可以留宿，但要负责打扫卫生。”金英爱点头如捣蒜，专门买了一盆绿植送给赵得焕。住到店里后，她每天早晨5点起床擦地垫、打扫卫生，6点步行到市场买菜，8点回店内处理食材。天亮后，她开门清扫门面，随后开始一天的工作，打荷、收银、做料理、清扫后厨。晚上11点忙完，拉上卷闸门后，她整个人都累得散架。可她根本没时间伤春悲秋，命令自己睡觉，因为6小时后她又要爬起来。

而远在中国的女儿尹惠善，一边读高中一边照顾爸爸。她将爸爸吃饭、吃药、锻炼的时间列成一张表，贴在自己床头。每天起床后，她一边背诵课文一边给爸爸做早餐。吉林省的冬天十分漫长，住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她的双脚生满冻疮，每晚脱袜子时皮肉相连，扯得生疼。有次，楼上邻居看不下去，将一架旧的暖气设备免费送给父女俩，可为了省电费他们根本不舍得打开。金英爱在电话里好说歹说，他们才每晚开两个小时。

含泪活着：首尔凌晨的月光下妈妈心有多苦

尹惠善最怕的是晚自习，每晚回家她都独自走过一条长长的黑煤屑路。彼时，韩国电影《杀人回忆录》刚上映，也被引进到中国。有次，尹惠善回家时，偶遇一只过路流浪狗，双方对峙近20分钟，野狗才让道。尹惠善抬头，望着天空又圆又大的月亮，她对妈妈的想念溢满胸口。

这边，在韩国打工实在撑不住时，金英爱就到公用电话亭打一次电话，5分钟的通话时间内，她要了解丈夫病情、女儿学习情况，以及自己现状，时间一到，电话自动收线。每个月一次的长途电话，是金英爱最大的开支。

这对母女，隔着几千公里的山海，独自苦熬。因为长期见不着金英爱，青春期的尹惠善对妈妈的情感也日渐复杂，从思念渐渐生了怨恨。

可远在韩国的金英爱为了尽快站稳脚跟，没空跟家里联系，也忽略了女儿的心理变化。

金英爱到韩国前，店里只有一位服务员，60岁的崔秀仁，她本来是韩国仁川市一个幼儿园的育婴师，丈夫去世后独自拉扯儿子朴闵哲。前几年，儿子朴闵哲大学毕业后应聘到首尔一家互联网公司从事网站设计工作。她跟着儿子搬到首尔市居住，为了打发时间才做这份工作。

金英爱到店里后，崔秀仁对她充满敌意。工作几个月，一位经常到店里来吃汤饭的顾客问店长赵得焕：“这位姐姐做饭很好吃，是不是哑巴？”崔秀仁在一旁搭腔：“谁说不是呢。”原来，金英爱虽然会朝鲜语，但在韩国只能简单沟通。刚到饭店工作时，她担心出错，索性不说话。

金英爱搬到店里住后，崔秀仁对她不满。轮到崔秀仁上早班，她每次故意拖延时间。赵得焕不敢得罪泼辣的崔秀仁，只好嘱咐金英爱忍让、妥协：“你是从中国来打工的，要学会跟本国员工处好关系。”

后厨的下水堵了，崔秀仁会安排她用手疏通。客人下错单了，她会推到金英爱身上。有时遇到喝醉的客人闹事，她也会让金英爱去应付。面对崔秀仁的安排，金英爱全盘接收。

时间久了，崔秀仁动了恻隐之心。有次在员工咖啡时间，她问金英爱：“你怎么不生我的气？”金英爱给她续上冰咖啡，微微笑着：“您和我一样，都是为了孩子而奋斗的母亲，每天活得够辛苦了，我应该好好对您才是。”此后，两人成为十分要好的姐妹。

慢慢地，金英爱融入了当地的圈子，可她一心想着国内的孩子和丈夫，总是想方设法攒钱。为了弥补不能陪在女儿身边的缺憾，金英爱买手机、学习机寄回中国。可是，对于尹惠善来说，母亲出国打工这件事，却异常“残酷”：遭遇家庭变故后，妈妈远走他乡，将烂摊子丢给自己。

打工前三年，为了挣到丈夫治病、女儿念书的钱。金英爱将生活成本也压到最低，每天早上5点起床，忙到晚上11点后，在酒店打地铺睡觉。整整三年时间，没有回一趟家。

2006年6月，尹惠善以优异成绩考入吉林大学英语系。金英爱通过电话得知这个消息后，痛哭了一场：“这些年妈妈不能陪着你，全靠你自己上进，妈妈相当欣慰。”可尹惠善草草应付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金英爱守着公用电话“嘟嘟嘟”的忙音，潸然泪下。

女儿的苦，她又何尝不知。这几年来，除了学习，尹惠善还要照顾“因病致呆”的爸爸尹永桢。不仅如此，金英爱出国打工后，一次也没回来。尹惠善耳边不时传来议论：说不定就不要中国这个家了。

2006年12月，金英爱终于攒够假期回国探亲。见到女儿时，她本能伸出手想抱抱女儿，可尹惠善将头扭到一边。在尹惠善看来，眼前这位烫着卷发、系着小丝巾、踩着高跟鞋的女人，根本不像个妈妈！金英爱黯然颓下手臂，工作头两年她的工资还了治病的外债，这次，她带着钱回国给丈夫和女儿买房子。

大年初二，一家三口乔迁新居。亲友纷纷来道贺，尹惠善却待在书房不愿出门交流。金英爱觉得很没面子，数落了女儿两句。没想到尹惠善反唇相讥：“你享受完衣锦还乡的虚荣，是不是又要马上抛下我和爸爸？放心，我上大学也带着他。”其间，尹惠善多次暗示金英爱，希望她留在家里：“爸爸现在已经恢复了，生活可以自理了。我上大学后可以挣钱，你不用出去打工了。”可年一过完，金英爱就开始收拾行李。在尹惠善看来，妈妈重回韩国更是坐实了这种想法。然而，夫妻俩有自己的打算：继续在韩国打工，要圆女儿去法国留学的梦。

母女联盟：妈妈的泡菜汤助力女儿成长

2007年2月16日，金英爱再次踏入韩国国土打工。崔秀仁知道她的想法后，将她介绍到江南区一家米其林韩餐厅学艺，她告诉金英爱：“在韩国，厨师长的收入是服务员的几倍，你需要钱，可以考虑做厨师长。”

为了学好厨艺，她只能压缩自己的睡眠时间。每天刷完饭店最后一个盘子，已经是深夜11时。她连忙乘公交去30公里外的餐厅学厨艺，义务帮着准备食材，忙到凌晨3点多，再步行返回饭店。

2008年11月，金英爱终于升级为厨师长，还受到韩国媒体的报道。当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女儿时，尹惠善竟然冷冷的。原来，她还在生母亲执意去韩国打工的闷气。

这时，金英爱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此后，她经常主动跟女儿电话沟通，每天定时跟她视频。其间，金英爱还得知一个重要信息：女儿已经有了男朋友。男友李茂政是尹惠善的高中同学，高中时期就暗恋她。李茂政的父母是医生，他高考后考入吉林大学计算机系，随后向尹惠善表白。金英爱告诉女儿：“妈妈没能在身边照顾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但妈妈希望你一直往前走，不论是感情还是学业，积极准备留学。”尹惠善却回复：“李茂政实习期被分配到湖北省武汉市，我决定跟李茂政过去。”

金英爱得知女儿已放弃了留学梦，十分痛心。她怎么劝，女儿都心意已决。

2010年9月，李茂政入职到湖北省武汉市光谷一家高科技公司，两人租住在光谷附近的一个青年公寓。李茂政入职后，尹惠善却在求职路上屡屡受挫。2011年4月，她终于收到一家外贸公司的offer，对方应聘她当翻译。可入职两个月，尹惠善因为身体不太好，被公司劝退。此后，尹惠善彻底放飞自我，成为一名废材青年，待业在家。每天打游戏、点外卖，陆续出现爆肥、长痘、亚健康等症状。此时，尹永桢经过长期治疗已经恢复健康，他时常向妻子报告女儿情况。

武汉天气的酷暑、严寒，口味咸辣都让这个北方女孩吃不消。金英爱以自己的例子鼓励女儿：“我们朝鲜族女人就是泡菜，环境越恶劣，我们越美味。我们不应该成为男人的依附，你要有自己的事业。妈妈虽然错过了你的青春，却能够在爸爸倒下时，撑起我们这个家，也实现了我的梦想，你的梦想还记得吗？”为此，金英爱亲自下厨做好米肠、泡菜、牛肉汤，存储在冰箱里。尹惠善终于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开始跟外界接触。

2012年，尹惠善利用自己的英语特长，在妈妈的鼓励下到一家外贸公司任职。此时，金英爱经过两年系统学习，终于成为一名韩餐师，在江南区一家高级韩餐店担任厨师长，年薪高达200万元。但是，她陆陆续续从丈夫的口中得知女儿的近况，很是担忧。

2012年9月，金英爱突然接到女儿尹惠善的电话，又惊又喜。原来，尹惠善已经怀孕5个月，但诊断出系统性红斑狼疮（多发于青年女性，全身多个器官系统都可以受累的自身免疫性的疾病，系统性红斑狼疮对人体的伤害很大，是难以治疗的自身免疫性疾病。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怀孕胎儿异常发生率比正常人群高，前三个月有50%的孕妇发生流产，2/3左右的孕妇出现早产或死胎，病患致死率也很高）。医生对她经过全身检查后，建议她不生孩子，可她偷偷怀孕，直到撑不下去才向母亲求救：“如果这个孩子不要，以后很难再怀孕。”尹永桢得知后，执意来到武汉：“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也要为我们着想。”

金英爱想了一夜，决定放弃自己的事业，回到武汉照顾女儿。其间，金英爱将丈夫也接到武汉，一家人终于团聚。

2014年9月，尹惠善重新返回工作崗位，可没干一个月就收到公司的辞退书，她哭着跑回家。金英爱鼓励她：“没事的，妈妈相信你是最棒的，如果不适合团队协作，你可以考虑单干。”就这样，在母亲的鼓励下，尹恩惠开始了自己的事业。2015年，金英爱带着丈夫在家做韩国泡菜，用赚来的钱支持女儿的工作。在她的鼓励下，尹惠善创办了自己的外贸公司，尹永桢的病情也日益好转，跟常人无异。2016年年底，外孙上幼儿园后，金英爱在光谷广场租下一个80平方米的门面做韩国料理。2017初，金英爱在光谷金融港附近租了一个独栋别墅做自己的韩餐厅，面积达200平方米。2018年，年近六旬的金英爱拓宽了自己的事业，成立了泡菜屋，她做的韩式泡菜大受欢迎，通过网络将生意做到全国各地。2019年，尹惠善开了自己的分公司，正在准备出国留学事宜，她决定圆了青春时期的那个梦。

编辑/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