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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民与矿长

2019-08-06杜晓光

阳光 2019年8期
关键词:淋水矿长草果

杜晓光

大民一跨进矿区大门,情绪就激昂起来,花园一样的工业广场,被修剪齐整的冬青分隔成两个花池,时值春日,池中绿草如茵,花卉盛开,一棵宝塔状的雪松,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大民感觉明亮的墨绿色有些晃眼。两座办公楼面对面耸立,有人进进出出。瞬间,大民心里喷出一束喜悦的光芒,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能挣钱了,能给娘和姐买她们喜欢的东西了。

大民的爹在一次井下透水事故中长眠了,当时姐姐十六岁,大民才十四岁。爹死后,娘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一对儿儿女身上,对大民更像珍宝一样爱惜,不让他受半点儿委屈,也想着法儿督促他学习,希望儿子能有出息,可又不愿意看着儿子三更睡五更起的吃苦,大民初中毕业,受政策照顾到矿区读技校。技校毕业,十九岁到了他爹以前所在的煤矿,做了采煤工。大民身子生就的小结构,瘦弱得像麻秆,队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一屁能把你刺倒,还干窑呢!”大民吓得把身子折叠成了一小把。

班前会上,队长掐着大民的肩膀,像拎小鸡,朝大家喊:“谁要这个徒弟?”

工友们呵呵地笑,看猴似的打量着大民。

王亲宾说:“断奶没有?”

队长盯着王亲宾说:“老王,交给你吧。”

王亲宾憨厚地笑,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队长说:“咋的?还非得大民的娘来找你吗?”

大民做了王亲宾的徒弟,跟着师傅下井,师傅看他瘦弱,只让他在身后拾煤递笆片,几个月没让他上茬。

师傅对他说:“干窑不能违章,让检查的逮住了,这个月就白干了。”

采煤队实行计件工资,他还拿不到师傅一半的钱,上茬攉煤的,不论胡子长短,按窑记分,计件工资是大头,月底发工资,大民的一千多块钱握在手心里,师傅的四千八撑得腰包鼓鼓囊囊。大民眼馋,主动要求上茬攉煤。队长正愁着生产任务重,就把他的茬安在王亲宾的旁边。第一茬窑大民紧赶慢赶,还是落后了。他计算着完成任务后的报酬,心里有些着急,暗自就较起劲来,想在第二茬窑争回点儿面子。他快速地扫视了一下顶板和煤帮,感觉条件很好,尤其是没有发现“危险源”,就简化了“敲帮问顶”的安全确认程序,立即挥舞起铲子,拼命地攉起煤来,很快就大汗淋漓了,他偷偷地观察邻茬工友的进度,自己还不算落后,就咬住牙坚持了一会儿,可胳膊越来越酸,有点儿坚持不住了,就坐在煤堆上攉,这时候,煤壁突然片帮,来不及躲闪,连喊一声的时间也没给他,一下子被推倒了……师傅和工友们赶紧奔过来,幸好只埋住了两条腿,几下就扒出来了,并无大碍,他还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平时师傅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敲帮问顶”这句话,叮咛他要养成习惯,每回上茬都要做,看上去再好的顶板煤帮,都不能想当然地省略。师傅的话他没忘,只是觉着不会出事……师傅看出来他已经很后悔了,也没有再批评他。却对他攉煤的姿势指出了问题,师傅说:“可以跪着攉煤,蹲着攉煤,就是不能坐着攉煤。坐着攉煤,身体重心在屁股,一旦发生事故,反应速度慢,减弱了自我保护能力,不能及时躲避灾害。”大民没想到这粗夯的劳动还有这么多奥妙,不由得更敬佩师傅了。

这个月大民领了三千多块钱的工资,买了套西服,给师傅买了两瓶口子窖,给师妹草果买了一盒巧克力。草果看着他惊讶地说:“大民,还蛮帅的呢。”草果高中毕业,在街上的大超市做收银员,大民每次见了草果,心里就发慌,一想到自己的条件,在矿上无亲无故,住在单身宿舍里,连个福利房都没有,认识半年多了,也不敢流露一点儿想法,她会喜欢采煤工吗,我要是个电工就好了……今天草果的一个“帅”字,让他觉着劳累很值得,上班越发的有精神了,干活也越来越顺手了。

那天矿长路过掌子面,看正在挥舞大铲子的大民身子骨薄弱,就关切地问:“小家伙,这活能吃下来不?”

大民不认识矿长,看他穿着干净的窑衣,以为是电工,他一直对电工羡慕嫉妒恨,屁股上挂着五大件,肩膀上挎着工具包,工作轻松又干净,还有人拍马屁,当个电工成了他的最高理想。他擦了把汗,抬头看看,觉着这人那么神气,好像自己被轻视了,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矿长的爹下井也得挖煤!吃不下来也得干。”

矿长装作没听见,走了。

师傅着急地训斥他:“你个熊羔子!这下子吃不了兜着走吧,他就是矿长!看上窑怎么收拾你吧。”

大民一听傻眼了,心里直后悔,我这不是扯淡吗,快活一下子嘴,万一砸了饭碗,值吗?

工友们边干活边拿他开涮:

“还没出蛋壳呢,儿子就当矿长了,真有你的。”

“大民,你说爹大儿大?”

“你狗日的,明天帮我调出采煤队吧。”

“妈的,这回你死定了!”

大民心里越想越害怕,眼眶里噙着泪水,一声不吭,只顾拼命地攉煤……

大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除了工友们偶尔拿他开开心,队长也没当回事责骂他,一切风平浪静。他心里的兔子不再蹦跶了,突然觉着自己长大了,也会与工友相处了,连干活也更有窍门了,别看大民身子小,干起活来还真麻利,很快就赶上师傅的工资了,工友们都叫他“劲疙瘩”。那天矿上开大会,矿长讲话时即兴说了个插曲:“在掌子面上,有个新工人,我问他,采煤的活能吃下来不?他妈的,说叫矿长个亲爹也得挖煤……”

会场里大笑起来,大民只咧了下嘴,没有笑出来,心里想,只要不处理我,你就是我的亲爹。想到这里,自己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我要真有你这个爹就好了……

打那以后,大民再不敢吐臟话了。不管在地面还是井下见了矿长,真的像见了亲爹似的,十分谦恭地打招呼。矿长每次都是先瞪他一眼,开口第一句话总是“他妈的”,就像骂儿子一样亲切。大民不仅不脸红,还觉着很受活,能让矿长骂,也是自己的福分。

大民心里潜伏着一个“危险源”,每天到了掌子面,条件反射似的,先抬头看看顶板和煤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在技校读书的时候,他记得最牢的,是井下透水的内容。顶板煤壁挂红挂汗,有异味有水声有冷气,透水的预兆每个工人都知道,可哪个也不能像他溶化到血液里。就是队长也只有在掌子面淋水的时候,才注意水量的变化情况。而大民哪怕煤壁干得冒烟,他也要观察是不是有水渗出,工友们不知道他的心思,都以为他对安全很细心,大伙儿和他一个茬干窑,就觉着安全可靠。

他们队新搬的采煤工作面,是六采区留下的煤柱,煤层薄,顶板破碎,又淋水,还不到半个月,掌子面就要穿雨衣干活了,工人嫌条件太差,宁愿少挣钱,也要想着法子磨病假、事假,急得队长开会时骂娘、掌子面上骂娘。大民不缺班还加班,每天细心观察掌子面的淋水,他发现越来越不对劲,那天一到掌子面,他就感到有一股凉风袭来,他心里打了个冷战,难道真的要透水了吗?就跟队长说了自己的想法。队长笑着说,周围都是采空区,有淋水是正常的,不要怕。

放了炮以后,工友们上茬攉煤。大民没急着干活,仔细察看淋水情况,他找到队长,坚决地说:“情况不对,好像要透水,赶快撤人吧。”

队长胸有成竹地说:“没事。”

大民说:“我在技校学过,挂红挂汗有异味,有水声有冷气,今天这几个预兆都有了。”

队长说:“我干了二十多年窑,还不比你明白?娘的,赶紧干活去!”

大民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干部违章指挥,工人有权拒绝生产。”

师傅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不是他说的透水,而是他的态度。

“你这孩子,跟谁说话呢?”

师傅还是停下了工作,开始仔细察看顶板淋水情况,真的听到了“叽叽叽”的细微声音,好像极遥远,又好像就在耳畔,他眼前出现了晨练的公园景象,青草、绿树、小桥、早晨刚刚醒来无忧无虑的小鸟,清脆的鸟鸣充满了诱惑。他盯着岩缝里时紧时慢的淋水,心里一阵发怵,望着队长认真地说:“是不太对劲儿,你听听……”

“我知道,半个月了,天天不都是这样吗?”队长看看王亲宾,没去细听也没去观察,只说了句原则性的话:“大家小心点儿,注意安全。”

师傅说:“先撤出去看看情况再说吧。”

师傅的支持,让大民胆子大起来,突然朝工友们大声喊:“有透水危险,快撤!”

说罢,扔下铲子就走。工友们犹豫了一下,许多人就跟他往外走。队长气得恶骂:“毛蛋孩子,懂得个屌!今天影响的生产,把你家老林地卖了也抵不上!上窑你就等着瞧吧!”大民他们刚刚撤到上风巷,只听咕噜一声,一根粗大的水柱涌出了工作面,队长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大民赶紧去给生产调度室打电话,万幸的是,这次透水量并不大,没有造成大危害。

大民的发现,避免了一场恶性事故,矿长请他在矿招待所吃饭,还开了瓶名酒。大民太激动了,他记得刚下井不久,有一次在区长办公室里,向区长敬烟,想和区长套近乎,区长不接他的烟,还让他滚蛋,弄得他在工友中成了笑料。这回他真切地感到了一次做人的体面,一上班就跟工友吹牛,还没到掌子面,一个队的人都知道了。从那以后,他总是能够找到恰当的时间到矿长办公室里走走,说些工作上的事情,每次去都是抽矿长的好烟。

师傅看大民能干又机灵,越发地器重了,经常喊他到家里喝两杯。每次和师傅喝酒,草果都给他倒酒夹菜。师傅很喜欢两个年轻人的亲密,脸上总是笑花花的。后来的事,像师傅预期的一样,两个年轻人恋爱了。徒弟就成了准女婿,师傅的家成了大民的家。

草果的娘前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大民早就听说师傅和一个寡妇相好,下班喜欢到公园溜达,其实是与寡妇约会。大民就溜到家里去找草果,两个人一起听音乐,打电脑游戏,看草果脸色好的时候,他就趁机伸手在她身上使个小坏,开始草果不依,杏眼带刺,脸色薄怒,佯嗔道:“你是个坏人,再不规矩……以后不理你了。”就抬手打他,大民好像就为了她这一巴掌才冒险的,每次都笑得特别开心。小动作多了,草果只是抬手打一下,嘴里已不说什么了,大民的胆子自然就越来越大起来。有一次,他给草果打电话,说头疼。草果就赶到宿舍去看他,他睡在床上,一脸的苦楚,眼睛无力地看着草果,草果就俯下身去探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他趁机把草果搂到了床上,压在了身下。草果做了一阵没有任何言语的反抗,大民的蛮力越发的上来了,草果只有气喘的份儿了,两个年轻人在惊慌和兴奋中做了一场激烈的爱情游戏……

从那以后,大民总是饥饿,见了草果就强吃她的唇,像婴儿一样拱她的怀,有机会就解她的裤带,草果觉着他太缠人,也隐隐地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让他……可有时候她又不由自主。

“我爸知道了咋办?”

“不怕,他不會骂我们的……”

“哼,打不烂你脑袋!”

“打烂脑袋我也不怕。”

“你每天下井,再这样……会累坏身子的。”

“你说反了,白煤驮着黑煤呢。”

“大民,有一天万一你不要我了,我咋办?”

“胡说什么呀,除非你不愿意嫁给我了!”

年底,大民被评为安全标兵。

新年一到,矿长让他当了队长。

工人戴的安全帽是黑色的,队长的帽子是橙色的,大民换上了队长的帽子,心里喜滋滋的,他就想,我进矿才三年就当上了队长,看来在煤矿当上干部并不难,只要好好干,矿长不是俺爹也能上去……橙色的帽子让他看到了更高的目标,当年他就报考了矿业大学采矿专业函授班。上大学比提队长更让他兴奋,自从爹在井下遇难后,该爹管的没人管了,该爹教的没人教了,娘只会种地,只会娇惯儿子,哪有培养大学生的能力。他需要爹的时候,娘总是让他失望,就常常跟娘犟嘴,那时候他还不理解娘苦挣巴力拉扯他的辛苦。好容易读完初中,已没有了上大学的那条路,只好找到矿上申请读技校。能当工人有个饭碗,就很满足了,没想到干了三年窑,提拔了,还有上大学的机会。那年他回老家,见到了上大学在家过寒假的女同学,在学校他曾经给她写过纸条,惹得她一个学期没有理他。想想好笑,那时候他只是喜欢她那双大眼睛,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在村子里高傲得像个女王。

女同学斜眼望着他说:“听人家说,你在煤矿下井很能挣钱?”

大民自卑地红了脸:“不过是出苦力的……”

“你还上了大学?”眼神里咝咝啦啦的都是不屑。

“成人教育函授班。”大民自嘲地说,“我只是个初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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