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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巨制,古雪今存

2019-07-31杨未君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梁启超

杨未君

一、传奇拓本,拍场现身

2018年12月5日,在京城秋拍的一场“名人手稿信札专场”上,出现了一件旧拓本。这件拍品的品名和详情,拍卖图谱中有如下说明:

《樊增祥旧藏墨拓》

纸本册页;

备注:此标的包括姚华花鸟、梁启超甲子九月为爱女令娴制“璇闺清供”及行书诗抄墨拓。

看着拍谱上这几行简单的、语焉未详的文字,读者也许会疑问:这是什么东西的拓本?原物的材质、形制是怎样的?是什么年代的?收藏价值如何?如果我们对近代铜刻收藏稍有涉猎,会一看便知,这是一套著名的铜刻文房的拓本。这套铜刻是一组插屏,由十二幅类似镇尺的铜屏组成,犹如缩小的书画十二条屏,每幅銅屏一面刻有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的书法,一面刻有姚华(1876-1930,字重光,号茫父,贵阳贵筑人)的绘画,由北京琉璃厂的名店同古堂刻成。这在近代铜刻收藏史上是一个声名远播的传奇,数十年来,实物并未现身,拓本也难得一见。

《铜匣古韵》(周继烈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年3月出版)一书,在“同古堂张氏”的章节中,有如下文字:

京城文人渊薮,书画家极多,当时所用镇尺墨盒等文具多铜制,凡讲究之品,都要刻名家字画……尽管当时墨盒店多至数十家,但谁也争不过同古堂。张樾丞时率堂弟张寿臣并子少丞、幼丞及徒数人,把刻铜艺术推向顶峰,尤以樾丞、寿臣之作最为时人称道。当时张樾丞与梁启超、姚华联手制作十二铜屏风,梁书姚画张刻,一时传为惊世之作。该铜屏拓片现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姚华评介》(贵阳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八辑,1986年6月出版)一书中有《征集姚茫父书画作品,整理北京各界的反映》(邓见宽整理)一文,其中记录史树青先生的一段话说:“有人认为他(姚华)是教育家,忽视了他的书画作品。最近一位华裔(梁启超的学生)捐赠一屏姚茫父与梁启超合作的书铜作品,价值很高,我馆很重视。”史先生说的“我馆”,即是当时的中国历史博物馆,现在的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言捐赠品应该就是《铜匣古韵》中所说“梁书姚画张刻十二铜屏”的拓片。拍场出现的,正是和国博藏品内容一样的拓本。分析邓先生转述史先生的话的意思,我们猜测国博所藏拓本,装裱形式可能不是册页,或许是通屏(横幅)。

我们拍下了这件《梁启超姚茫父合作十二铜屏拓本》。该册页尺寸约一尺见方,内页每开裱有两幅铜刻拓片,共24幅铜拓,另有一幅木刻拓片裱在两开内页上(通幅)。有数开空白页。拓片嵌裱,纸张呈自然旧色,经过了近百年的时光沉淀,墨色依旧灿然。

铜刻拓片尺寸约为6×30(厘米)。这也是单屏实物的长宽尺寸,厚度不详。这12铜屏应该是装在一个硬木盒子里,盒子上刻有梁启超的题款:“璇闺清供,任公为爱女令娴制,甲子九月”。当然,这个特制的硬木盒子或许是多层的,还要有放置铜屏架和拓本的位置。这只是猜测,因为毕竟实物未见,也没有读到过关于实物细节的描述。

拍谱标为“樊增祥旧藏”,想是征集时与樊增祥(1846-1931,字樊山,号云门,湖北恩施人)藏扎等旧物同出一源。

我们诊视这件年代晚近(1924年,岁次甲子)的拓本,认为它有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不仅对铜刻发展史而且对梁启超晚年思想和创作的研究,都是颇为独特的重要资料。从拓本收藏、书画欣赏的角度说,梁书、姚画、张刻在当时皆为一时之选,书画兼美,镌刻功深,拓裱精良,是值得珍藏的艺术品。

二、名流竞技,亲笔写铜

中国铜刻的历史十分悠久。铜刻艺术的第一个辉煌期是战汉时期。如为人称道的战国中山王器、汉延寿宫铜铭、汉海昏侯器刻等。唐宋元明至清代中期,也有刻铜,大多附丽于造像、器皿、首饰等,以线刻为多,是其他工艺的辅助——这漫长的时期铜刻艺术隐而不彰。直到近代(晚晴到民国),铜刻迎来了“艺术独立”的第二个高峰,载体就是墨盒镇尺铜屏等文房用具,刻艺由辅助变为主角。其代表人物,晚清有秀才出身的陈寅生,鼎革后有张樾丞、张寿臣、姚锡久等。

陈封雄(陈师曾之子)在《陈师曾的画铜艺术》一文中,再现了同古堂铜刻的创作过程:

我随先父到那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同古堂去过几次。那时我年幼,现在只依稀记得那个店的后半部分是作坊。先父去了就直接到后面找张老板。作坊案子上摆着许多新制成的光板白铜墨盒和铜尺,上面已经均匀地涂了一层细白粉,等待书画家动笔。先父挑选了中意的墨盒或铜尺后,便在上面作画。通常都是画他最擅长的竹、梅、菊。有时墨盒体积较大(现从所遗拓本中发现有一个圆墨盒直径达21厘米),便勾勒一幅线条较繁的山水画。先父在铜件上创作的画都由张樾臣亲自奏刀,因为他的刻工最精,对先父的绘画体会最深,所以刻出来的作品与原作不爽毫厘,能将先父的绘画风格完全表现出来。

从民国初年开始,在姚华、陈师曾的倡导下,很多名家参与了刻铜文房的创作。《民国刻铜文房珍赏》(周继烈主编,北京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一书中,收录有近70名作者的200多件铜刻。有些作品虽未见实物,但在文献中留下了记载或有老拓片存世。参与刻铜创作的名家,有清季遗老,有民国政要,有文史名家,也有金石学家、文字学家;有当时即享声名如今妇孺皆知的名家如梁启超、梅兰芳、袁克文、马衡、齐白石、张大千、溥心畬等,也有当时享誉艺林如今声名湮没的书画家如章浩如、钟刚中、冯臼、王君异等。民国北方画坛的中坚,除领军人物姚华、陈师曾外,林纾、金城、汤涤、吴观岱、陈半丁、胡佩衡、汪慎生、吴待秋、萧谦中、寿石工、王梦白、俞瘦石、张伯英、罗复堪、傅增湘、陈汉第、袁励准、陆和九、丁佛言、余绍宋、杨千里、马晋、颜伯龙、江采、王雪涛、吴光宇等也都曾吉金染翰,在铜刻上留下了鸿爪雪泥。

鲁迅《北平笺谱序》中提到:“及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镌铜者作墨合镇尺画稿,俾其雕镂,既成墨拓,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齐白石的一生》的作者张次溪回忆,民国初年齐白石刚到北京时,作品少人问津,“他为了生计,常给墨盒铺在铜墨盒或铜镇尺上画些花卉山水,刻成花样。所得润金,起初每件只有几角钱,增了几次价,才增到每件两元左右。”郑逸梅谈到吴待秋时说,“民初,吴待秋至北京,为某部小官僚,开始订润鬻画。当时有张樾丞者,设一文具铺,所出售之铜墨盒、铜镇纸,或书或画,均出待秋手,待秋之名,遂渐著于北方。”

陈师曾侄女陈小从,2006年曾有一首诗书赠周继烈先生,形象描述了近代铜刻文房发展的历史,原诗不易得见,为广传播,今将全诗录下:

“文房称四宝,墨砚列其中。砚贵端歙洮,墨珍上党松。二者唇齿依,研磨费腕工。颇令八斗才,诗成墨未浓。巧者献奇策,劳逸毕一功。佳铜铸扁匣,内实丝绵绒。密闭长保湿,倚马可立供。匣盖平如镜,珠光灿莹莹。名家纷竞技,写画贻亲朋。孰为倡导者,先伯师曾公。三绝诗书画,余兴寄雕虫。挚友有同道,贵阳茫父翁。相邀退食暇,同古堂上逢。堂主亦雅士,雕镌具深功。刀锋助笔势,合作水乳融。文房添新宝,异卉绽刻铜。哲人虽日远,逸韵永无穷。丙戌孟夏陈小从呈稿。”

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有如此众多的杰出书画家热情地投入到一种实用器的创作中去,这在美术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在工艺美术史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姚陈两人私交甚笃,他们亲笔书画铜,是有先进的艺术理念作支撑的,这就是倡导“美术实用论”。陈师曾在《绘画源于实用说》中强调,绘画“并非徒供玩赏,而以空画独立者,乃附之于实器,用为美观,其主要目的则在于实用也。”

邓云乡在《鲁迅与北京风土》一书中谈及同古堂,说“这是一家很有名的墨盒图章铺,地址在西琉璃厂路南。创始人是河北新河县人张福荫,字樾丞,精通篆法,仿古篆刻,名气很大,刻图章,也刻墨盒,是琉璃厂一绝。曾给藻文堂书铺主人王子霖刻一墨盒,上刻梁任公所书‘龙飞虎卧四字,十分精到。”

梁启超在1919年后,虽“政治兴味并不减少”,但把工作重点转到了学术上,提出了“生活艺术化”的哲学观,也被称为“趣味主义”:“要把人类计较利害的观念,变为艺术的、情感的,主张去除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占有观念,以审美的态度体验人生。艺术化的人生是以趣味为导向的人生,是充满活力的,是不断进取的。”梁启超与陈师曾、姚华皆交往甚密,是姚陈艺术圈子的精神领袖,不难看出,姚陈美术理念的“艺术实用论”,和梁启超的“生活艺术化”理論是一脉相承的。

《梁书姚画张刻十二铜屏》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堪称民国铜刻艺术的巅峰之作。

三、梁启超姚茫父交游考略

铜刻创作需要多方合作,单件的完成已是不易,这样成组成套的创作,难度可想而知。完成这样的大作品,需要创意、策划、写铜、镌刻、打磨、制拓、添彩等多项工序,有赖“画师梓人,神志暗合,同力合作,遂越前修”。这诸多的工作,需要合作者良好的关系作为基础。

梁启超和姚茫父熟稔且关系亲密。

梁姚交好,有很深的渊源。首先是两人学术背景相似,学贯中西、眼界开阔。以旧学论,茫父是光绪甲辰科进士,任公17岁就已中举,后因“戊戌变法”失败,才逃亡日本。茫父也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其次是美学观念一致,师曾、茫父的“美术实用论”和任公的“生活艺术化”一脉相承。梁姚彼此倾慕,尤其是任公对茫父的艺术造诣非常赞赏,可谓茫父的知音。另外,两人还有亲戚间的乡贤情分。茫父是贵阳贵筑人,而任公生命中最重要的知遇之恩李端棻也是贵筑人。光绪十五年(1889),梁启超17岁乡试折桂,考中举人,以大学士身份典试广东的主考官李端棻,赏识梁启超,将堂妹李蕙仙许配给梁,李慧仙即是梁思顺、梁思成的母亲。李端棻是推广现代教育的先行者、贵阳一中的创始人。晚年的姚华隐居莲花庵,和陈师曾交好,陈师曾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伯严均是维新派代表人物。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梁启超离沪赴湘,其中重要原因是张之洞力图控制《时务报》,梁启超难与其争,遂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邀,就任长沙时务学堂总教习。

最能说明任公和茫父亲密关系的,是任公为茫父五十岁生日贺寿作诗一事。任公《寿姚茫父五十诗》曰:

茫父堕地来,未始作老计。斗大王城中,带发领一寺。廿年掩关忙,百虑随缘肆。疏疏竹几茎,密密花几队。半秃笔几管,破碎墨几块。挥汗水竹石,呵冻篆分隶。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葱豉。食擎唐画砖,睡抱马和志。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晡饮来跛蹇,诙谑遂鼎沸。烂缦孺子心,坦荡狂奴态。晓来揽镜诧,五十忽已至。发如此种种,老矣今伏未。镜中人冁然,那得管许事。老屋塌穿空,总有天遮蔽。去年穷不死,定活一百岁。芍药正盛开,胡蝶成团戏。豆苗已可摘,玄鲫亦宜脍。昨日卖画钱,况够供一醉。相携香满园,大嚼不为泰。

1925年5月26日是姚茫父50岁生日。这一天,茫父的至爱亲朋“相携香满园(六部口黔菜馆)”,为茫父祝寿。席间赋诗作画,梁启超有《祝姚茫父五十寿诗》,博得众人喝彩,黄秋岳(1891-1937,名濬,字秋岳,福州人)《花随人圣庵摭忆》评曰“直可当茫父小传读……读任公此诗,茫父风趣跃于纸上。”

《梁启超家书》(张品兴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记载,茫父生日两周前(1925年5月11日),梁启超给女儿梁思顺信中说:“我昨晚又作一首诗给姚胖子五十寿,做得好玩极了,过两天我一齐写好给小宝贝庄庄。我近日精神焕发,什么事都做得有趣。”

和自己的家人称姚华为“姚胖子”,足见茫父和梁家的熟稔程度,也看得出,梁启超和姚华的相处,亲切而愉快,姚华在朋友圈中,以风趣诙谐著称。《艺苑重光:姚茫父编年事辑》(杜鹏飞著,故宫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一书中说,有一次,任公集杜韩诗句“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朝食千头牛,暮食千头龙”成联,说要送给在座的“懒而馋”的画师,姚华攘臂(“攘臂”一词意近“挽起袖子露出胳膊”)说:“非寡人无足以当此者”,任公答曰:“君殊不懒,即馋亦未必至此极也。”

茫父诙谐风趣,并非随和不与人争。黄秋岳说“茫父又喜与人争,龂龂不少让。茫父尝以《前秦广武将军讳产碑》重出,与周印昆争辩甚力,任公有校碑攘臂之嘲焉。”周大烈所撰《姚华墓志铭》上说他在议会“无一不与人相忤,所谓议会政治,竟未尝与焉,乃愤而尽弃。”可见姚华诙谐是智慧,“茫茫”是本色。

梁启超对《寿姚茫父五十诗》很重视,诗稿曾反复征求友人意见。5月12日梁启超有致林志钧(1878-1961,字宰平,号北云)一函,提到“寿茫父诗,昨托季常呈政寄复,辄复推敲,所改不少。原稿末段太促,余亦多未稳处,改后似稍惬矣。再奉寄,乞评教。原稿宜弃诸簏。记公游欧濒行时,曾检吾簏中残张,谓以留念,此意至拳拳。今两稿并奉贻,傥不以亵见罪。”此信末句也很值得重视,即当年任公所书只字片语,已被同侪珍若拱璧,即便弃之字纸篓也会被人捡起来留作纪念。

5月13日梁启超又有一书致林宰平,再论寿诗事:“宰平足下:昨所寄涂乙狼藉之稿,想已达,顷又有所改,更以寄上。此次于所认为不妥之处,悉以改正,大约可算定稿矣。弟于诗用力本浅,且久不作,故出笔轻率不惬,致劳屡改;然苦苦推敲,亦正是一乐,公想有同感耶。望将此稿并示髯及寿星,若谓要得,即付写矣。”末句中的“髯”,即是周大烈,朋友们称之“周髯”,任公诗中“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晡饮来跛蹇,诙谑遂鼎沸”,“髯周”是周大烈(1862-1934,字印昆,湖南人),“跛蹇”是蹇季常(1876-1930,蹇念益,字季常,遵义人)。信中“髯及寿星”中的寿星,指茫父本人。也就是说,在寿宴前,茫父或许是看过此诗的。任公作此诗的过程“苦苦推敲,正是一乐”,颇可见民国风雅之一斑。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茫父于诗之造诣,在同侪中是公认的“超一流”的,献诗给茫父,不得不郑重。

姚茫父得梁启超贺寿诗十分欢喜,依原韵所作的和诗,先后至少有两首,其一是回应任公贺寿的,是严格意义上的原韵和作;另一首是题在赠送给任公的旧拓(《前秦广武将军讳产碑拓》)上,两诗均见《姚华诗选》(邓见宽选注,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第149页和248页),在此略而不录。梁启超所书四条屏曾长期悬挂在莲花庵弗堂书房。

对茫父诗学的推崇,还体现在有茫父参加的雅集,如有现场题诗,大都公推茫父操刀。据杜鹏飞《夕阳芳草见游猪》一文说,1925年秋,梁启超、蹇季常、林宗孟、姚茫父、范静生、王梦白诸人宴集于新月社,黄子美与徐志摩亦在座。任公以乾隆御制诗句“夕阳芳草见游猪”出迷射第七字,无人猜中,引为笑谈。画家王梦白当场写游猪三头,姚茫父补夕阳芳草并效唐应制诗作五言古体六韵题画,任公以楷书题乾隆诗句为画题。茫父诗曰:

不觉悠然见,群猪正尔游。夕阳随地没,芳草贴天柔。陇外牛羊下,望中山水秋。尾摇红暗淡,蹄认绿夷犹。有幸陪龙仗,无端助凤楼。不因三写误,句向御题求。

除了在雅集宴饮上相见外,两人的文化交往很多。1912年,姚华作《曲海一勺》,连载于梁启超创办的《庸言》杂志;之后,姚华的《菉猗室曲话》《书适》等著作也都在《庸言》上分期交错连载。1913年3月上巳,茫父应梁任公之召,集于京西万牲园,纪念东晋永和九年癸丑修禊事,参与者四十余人,唱和诗以《癸丑禊集诗》为题刊载于《庸言》杂志第一卷第十号,画家姜筠绘图纪之,姚华有《癸丑上巳任公召集三贝子园》诗以纪之。1924年4月29日,北京美术界欢迎印度诗人泰戈尔,茫父与凌文渊、陈半丁、齐白石等参与接待活动,5月20日梁启超、梅兰芳、郑振铎等设宴为泰戈尔践行,茫父亦在座。1924年5月18日,松坡图书馆第一次大会在北海快雪堂召开,合影于快雪堂石屏前。与会者有梁启超、范源濂、姚茫父、徐志摩等。

梁启超在1924年6月11日与蹇季常信中,谈松坡图书馆各事,说“阅览成绩如此佳良(每周成绩表可登《晨报》),可喜之至,把我的兴致鼓动起来了。为筹款计,拟办一事,另纸呈酌(酌定后登报),尚欲要求茫父、植之、敷厂等卖画相助也。”(据《梁启超年谱长编》,丁文江、赵丰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出版)其中提到的画家,植之即凌文渊(1876-1944,名庠,字文渊,号植之,江苏人),敷厂即罗复堪(1872-1955,罗惇?,号敷庵,顺德人)。

梁启超的夫人李蕙仙(梁思顺生母)1924年9月13日去世后,由任公之弟梁启勋负责营造墓地,任公屡次在给梁思顺的信中谈及坟园工程的进度,在1925年8月3日给孩子们的信中,任公说:“我打算做一篇小小的墓志铭,自作自写,埋在圹中,另外请陈伯严先生做一篇墓碑文,请姚茫父写,写好藏起,等你们回来后才刻石树立。因为墓园外部的工程,打算等思成回来布置才好。”(《梁启超家书》第360页)由此可见,李蕙仙的墓(与梁启超的合葬墓)碑原来是打算由陈伯严(师曾的父亲散原先生)撰文、姚茫父书丹的。不过这个想法后来并没有实现。

梁启超1929年1月19日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姚茫父撰《公祭梁任公先生文》,并撰有挽诗二首。诗曰:

绵绵千岁忧,了了一时休。犹传文字在,长使鬼神愁。风气开能早,行藏舍亦優。贾生非不寿,骚赋至今留。

生连天五省,游共海三山。黄壤从今别,青冥何处还?文成繁露处,人忆惠风间。不用延之诔,仍将雪柳攀。

四、璇闺清供,情深意长

这套十二铜屏,是梁启超送给长女梁思顺的,任公起了个雅致的名字,叫“璇闺清供”。璇闺是闺房的美称,清供就是清玩的意思。

梁思顺1893生于广东新会,毕业于日本女子师范学校,梁思顺是梁家的长女。在她之后,母亲又生了一个儿子,但没过多久就夭折了。一直到8年后,也就是1901年,母亲才生下儿子梁思成。梁思顺是梁启超最为疼爱的孩子,《梁启超家书》中,除了给妻子李蕙仙的信,其余大部分的家书是写给梁思顺的。梁启超在日本时,她曾作为梁启超的私人秘书和日语翻译。民国初年,在父亲的主持下,梁思顺与马来西亚华侨、外交官周希哲结为夫妻,常年生活在国外。抗日战争期间,她在沦陷区北京,不为日本人做事。新中国成立后,她被选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文革开始,她没能逃脱厄运,在红卫兵多次毒打下,不堪受辱,于1966年在家自杀身亡。

为什么梁启超要送给爱女这套铜屏呢?

任公在铜屏上写到:娴儿归自海外,侍其母疾。遭丧后,相对凄然。余日以书课自遣。辄为写此。甲子九月,任公。

1924年春,令娴的母亲李蕙仙的乳腺癌复发,令娴专门从国外赶回来,在母亲病重期间,一直侍奉左右。李蕙仙终因病情严重医治无效,于1924年9月13日病逝。夫人病逝后,为了悼念病逝的妻子,抚慰家人悲伤的心情,特别要奖励女儿的孝心,任公才制作了此“璇闺清供”。

前文说过,李蕙仙是堂兄李端棻做主许配给梁启超的。李蕙仙的父亲李朝仪是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曾任大兴、平谷知县,官至顺天府尹。同治八年(1869)授永定河道,署按察使,河道衙门在京南固安县,在任八年,修永定河有功,过世后民众为之立祠纪念。李慧仙即出生在固安县。李端棻幼岁而孤,叔父李朝仪视其为已出,待之甚厚。可以说,李端棻这个堂妹,比亲妹还要亲。

梁启超和李蕙仙这对患难夫妻感情极深。李慧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妇女,她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是新女性的杰出代表,和任公结婚后,不仅相夫教子,也是任公事业上的伴侣。梁启超在上海创办《时务报》期间,李慧仙也曾在沪创办女子学堂,担任提调(校长)。“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出逃日本,她先回新会,又避澳门,直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东渡日本与梁团聚。他们相依为命,一起经历了时代的惊涛骇浪。梁启超在《祭梁夫人文》中有诗如诉如泣,读了令人感动:“我德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我有幽忧,君噢使康;我劳于外,君煦使忘;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只影彷徨。”

五、任公书铜,两宋倚声

任公所书的洋洋洒洒的十二条屏,写的是什么内容呢?

这十二条屏的内容全部是宋词,以时代和词人划分,入选的北宋有苏轼、秦观、王诜、周邦彦、朱敦儒,南宋有辛弃疾、姜夔、刘克庄,其中苏轼(东坡)、周邦彦(清真)、朱敦儒(希真)、辛弃疾(稼轩)各两幅,其余是秦观(淮海)、刘克庄(后村)、姜夔(白石)各一幅,另有集各家小令一幅,内含王诜(王晋卿《忆故人》)、秦观(秦少游《好事近》)、辛弃疾(辛幼安《清平乐》)和姜夔(姜尧章《点绛唇》)各一首。这是一部特殊情形下给特定读者的小型词选,特殊情形就是梁家女主人病逝,特定读者就是令娴梁思顺,当然,也包括任公本人和梁家的孩子们。

任公的教育理念非常先进,即是在百年之后的今天看来,也是超前的。他和孩子们的通信、谈话,向来都是彼此平等和尊重的。和一般意义上父亲给儿女的抄赠古人名句不同,任公给令娴抄写宋词,目的不是供学习用,重点在欣赏。这点是符合任公一贯的“生活艺术化”理念的。这些优美的词句,是有治愈功能的,是用来疗伤的。此时的梁思顺于宋词不是一个初学者,而是有很深造诣的专家,早在十几年前的光绪末年(1908年),她就在父亲和老师麦孟华(1875-1918,字孺博,号蜕庵,顺德人)的指导下,出版了宋词选本《艺蘅馆词选》。

1924年,对于任公来说,是极为痛苦的一年。他在12月13日为《晨报》所写《痛苦中的小玩意儿》一文里说:“我的夫人从灯节起卧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他的病极人间未有之痛苦,自初发时医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来,耳所触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儿女的涕泪。丧事初了,爱子远行,中间还夹着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塊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哎,哀乐之感,凡在有情,其谁能免?平日意态活波兴会淋漓的我,这回也嗒然气尽了……”

“我在病榻旁边,这几个月拿什么消遣呢?我桌上或枕边摆着一部汲古阁的宋《六十家词》,一部王幼霞刻的《四印斋词》,一部朱古微刻的《彊村丛书》,除却我的爱女之外,这些词人便是我的唯一伴侣。我在无聊的时候,把他们的好句子集对做对联闹着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

任公书集宋词联,大都是这个时期完成的。任公是百科全书式的天才,在所涉足的各个領域都能有杰出的贡献,除了勤奋和天分,也和他极善于学习和追求完美极致的性格有关。集宋词为联,他是受了陈师曾的启发的。师曾喜集姜白石词为联语,一次访黄秋岳,曾问:“《扬州慢》中‘波心荡冷月无声可对《琵琶仙》中‘春渐远汀州自绿否?”后来在1923年秋的师曾追悼会上展有师曾遗作,这幅对联也在其中,全联为:“歌扇轻约飞华,高柳垂荫,春渐远汀州自绿;画桡不点明镜,芳莲坠粉,波心荡冷月无声。”任公集联,当时在《晨报》上有发表,其前言中任公有云:“今年我作这个玩意儿,可以说是受他(师曾)的冲动。”

抄宋词以书铜,也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铜屏有“甲子重阳后二日,饮冰老人记”)。在痛苦忧伤又渴望振作的情绪中,任公给爱女令娴所抄写的宋词,并不求文学史意义上的全面客观,而只是选取了符合令娴性情、为令娴所喜爱的章句,当然,也是此时此景中能唤起任公共鸣、为任公所喜爱的。比如苏东坡的《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东坡《洞仙歌》)

另一幅用极工整的小楷书写了七首东坡的小令: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西江月》

湖上雨晴时,秋水半篙初没。朱槛俯窥寒鉴,照衰颜华发。

醉中吹坠白纶巾,溪风漾流月。独棹小舟归去,任烟波飘兀。《好事近》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别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虞美人》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昭君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

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渔父》

(东坡小令)

相信书写此幅时,任公心中定是在默默吟哦,感叹自己的心绪已被古人道尽。同样,选书辛弃疾词,也弃豪放求婉约,选了令娴少年时即喜爱的《丑奴儿近》: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稼轩《丑奴儿近》)

并在此幅,题了长款:

“娴儿归自海外,侍其母疾。遭丧后,相对凄然。余日以书课自遣。辄为写此。甲子九月任公”。

在另一幅稼轩词选中,任公选了《西江月》三首,其中一首:“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里面透出的达观和幽默,也颇合任公的一贯的生活观。

周邦彦(字美成,有《清真集》)是北宋重要的词家,善长调,是任公和令娴都熟悉和喜爱的词人。任公两幅各书周邦彦一词,一为《大酺·对宿烟收》:

对宿烟收,春禽静,下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顿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山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清真《大酺》)

一为《兰陵王·柳荫直》: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谶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桑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剪,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侧。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清真《兰陵王》)

这两首词均见于梁思顺选编之《艺蘅馆词选》,该书中《大酺·对宿烟收》有眉批“家大人云:最先念流潦妨车毂等语,托想奇拙,清真最善用之”;《兰陵王·柳荫直》有眉批:“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者设想。以下不辨是情是境,但觉烟霭苍茫,望字念字犹幻。家大人云,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提起。”

这十二条屏中,只有两幅落了款。除了那幅稼轩《丑奴儿近》,便是朱希真《樵歌·减字木兰花十七选三》的一幅,有长题:

古人误我。独舞西风双泪堕。鹤去无踪。木落西陵返照红。

人间难住。掷下酒杯何处去。楼锁钟残。山北山南两点烟。

无人请我。我自铺氈松下坐。酌酒裁诗。调弄梅花作侍儿。

心欢易醉。明月飞来花下睡。醉舞谁知。花满妙巾月满杯。

有何不可。依旧一枚闲底我。饭饱茶香。瞌睡之时便上床。

百般经过。且喜青鞋蹋不破。小院低窗。桃李花开春昼长。

朱希真樵歌有减字木兰花十七首,中多俊语,此其三也。别一首末句云:依旧多情,搂着虚空睡到明。尤跌荡有致。

甲子重阳后二日,饮冰老人记。

任公这十二条屏,每幅的字数大约在200字上下,最长的一幅(东坡小令)近330字,均用极工整的行楷写出。任公的书法,在当时即极受推崇,享有很高的声名。邓云乡说:“任公的字,有浓厚的书卷气,端庄妩媚,使人爱不释手。任公在日本时,恭楷写诗稿寄给其师康南海,南海在诗稿上批云:‘何不直学龙藏寺?南海主张写碑,不主张写帖,因任公笔势,教其写此隋碑,所以任公书法得力于此。”马衡在梁启超一件写于1917年的篆书册中有题:“任公书法出入秦汉,所作篆隶有独到之处。其行楷兼收博取,自抒新意,金石之气亦复盎然纸上,晚清以后殆无有出其右者……”(见朱中原《被误读的梁启超及民国书法》)前文提到任公致林宰平信中,有“记公游欧濒行时,曾检吾簏中残张,谓以留念,此意至拳拳。今两稿并奉贻,傥不以亵见罪”语,足见任公书法在当时即为友人宝为拱璧。

任公对书法用力颇多,写字对他来说是有趣味的事,在给孩子们的信中,也常常为自己写的字得意。如1926年6月5日给梁思顺的信中,说:“思庄考得怎样?能进大学固甚好,即不能也不必着急,日子多着哩。我写的一幅小楷,装上镜架给他做奖品,美极了,但很难带去,大概只好留着等他回来再拿了。”

六、“无人不说姚华好”

这十二铜屏的一面刻的是任公的字,另一面是茫父的画。茫父在铜上画了十二幅花卉。铜刻墨拓的粘裱顺序是随意的,我们揣摩茫父的原意,按十二月花期,姑且把这十二幅排序为《水仙》《春兰图》《辛夷图》《山茶图》《蔷薇图》《荷花图》《海棠图》《凤仙图》《黄菊图》《苍松图》《古柏图》和《梅花图》。按十二月花期创作成组的文艺作品(诗词、绘画等),古人早已有之,茫父继承传统又能推陈出新。

铜屏一面字一面画,最忌没有呼应,各说各话。为了呼应任公所抄宋词,茫父十二铜屏的题识,除个别画幅(“古柏图”题词出自杜甫《古柏行》)外,大多节选了两宋诗词的章句。

如《水仙图》题为“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诗出宋杨万里《水仙花》:“韵绝香乃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开处谁为伴?萧然不可亲。雪宫孤弄影,水殿四无人。”《春兰图》题为“苗分郑七穆,秀发谢诸郎”,诗出宋王十朋 《种兰有感》:“芝友产岩壑,无人花自芳。苗分郑七穆,秀发谢诸郎。世竞怜春色,人谁赏国香。自全幽静操,不采亦何伤。”《辛夷图》题为“试问春风何处好,辛夷如雪柘冈西”诗出宋王安石《乌塘》:“乌塘渺渺绿平堤,堤上行人各有携。试问春风何处好,辛夷如雪柘冈西。”《凤仙图》题识“飞花只合秦楼去,莫与金钗压翠蝉”诗出南宋诗僧居简(号北涧);《荷花图》题识“玉井谩传青壁外,雪肤如在射山前。”诗见南宋周必大《白莲》:“污沟浊水叶田田,又见新栽京府蓮。玉井谩传青壁外,雪肤如在射山前。泛红入幕王家俗,种白开池陆子贤。不用若耶溪畔女,兰桡夜采月娟娟。”《黄菊图》题识“寒菊有至性,孤芳犯寒威”,诗出北宋王安石《黄菊有至性》,首字笔误为“寒”,原诗为:“团团城上日,秋至少光辉。积阴欲滔天,况乃草木微。黄菊有至性,孤芳犯寒威。采采霜露间,亦足慰朝饥。”《苍松图》题识“若遇风雷须守护,恐生头角便飞腾。”诗出宋文同《怪松》:“怪松屡见无如此,每度来观说向僧。若遇风雷宜守护,恐生头角便飞腾。秋声绕殿随斋磬,夜影侵廊对佛灯。韦偃毕宏今不在,欲求人画有谁能。”《梅花图》题识“浅寒篱落清霜后,疏影池塘淡月中。”诗出南宋陆游《梅花诗》:“浅寒篱落清霜后,疏影池塘淡月中。北客同春俱税驾,南枝与我两飘蓬。从来遇酒千钟少,此外评花四海空。惟恨广平风味减,坐看徐庾擅江东。”

茫父书画用印极为讲究。茫父深谙印学,不仅对印章的刻工、章法要求甚严,印文内容更是不落窠臼,孤诣独绝。这里说的印文内容,指吉语闲章。这十二幅画铜中,用印极多。除了姓、名、字、号、斋号印,所用闲章也很个性化,多为常人未道语。

《水仙图》有印为“予情信芳”,出屈原《离骚》句“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大意是“人不知我也没什么,只有自己内心保持馥郁芳柔。”《春兰图》中的“与东坡同岁生”为姚华常用印,茫父生于1876年,岁次“丙子”,东坡生年(1037)亦岁次丙子。《辛夷图》有印“画又次之”,茫父曾言:吾岂能画?诗而已、书而已。故有“画又次之”印,常钤于所作画上。《凤仙图》有印“感灵妫以受姓”,亦为姚华常用,书画上此印为陈师曾所刻。典出舜帝姓妫,后传姓为姚。《黄菊图》有印“霁色荣光”,也曾钤于所绘纸本花卉上,如《盆景秋海棠图》(《姚茫父书画集》第40页),语出自宋代柳永的《破阵乐·露花倒影》:“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梅花图》有“多福庄严”印,语或出自宋米芾《诉衷情》:“多福庄严,富贵长年。”

还要特别说明的是,茫父铜刻上的印,是铜上画印,与纸本书画上的印文字内容相同,篆法、章法并不一样。这也说明亲笔书画铜是书画家亲笔画在铜上的,并非刻工摹稿、缩刻。十二条屏上这诸多印章,就是茫父在铜上绘画时勾画上的。如果是刻铜者按纸稿摹刻缩临,以同古堂张氏的手段,印章和纸本书画上的印应该是丝毫不差的。而十二铜屏上的印,显然是茫父在画铜时即兴勾画的。

例如“无人不说姚华好”一印。此印始见于茫父《黄牡丹图》(1924年作,见《姚茫父书画集》第41页),《弗堂遗印》亦选录(《姚茫父书法集》第168页)。这套十二铜屏中有《蔷薇图》一屏,题为“浅红疑中酒,微靥似窥人。茫茫父”,茫父铜上画印即为“无人不说姚华好”(图19)。我们略作比较,即可知铜上的印并不是书本上和纸本绘画上印的摹刻或缩刻,是重新创作的(也是随意写就的)一方新印:因为纸本画上的印有一只水鸟(鹭鸶),铜上的画印只有文字,且章法、篆法均不同。而没有水鸟的“无人不说姚华好”印我们在姚华书画上从未寓目。

“无人不说姚华好”印的印文也值得一说。自用印文曰“无人不说姚华好”,是不是说茫父对画艺自信、自得,甚至有些“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呢?

茫父学养渊深,学风谦逊。从不自我标榜,常存自我批判意识。茫父书斋占了莲花庵佛堂的一半,故名之曰“弗堂”。“弗”字取义“佛之半也”。这只是表层含义,究其深意,依笔者陋见,认为“弗”字的本意更不容忽视:“弗,不之甚也(《公羊传注》)。”这岂止自谦,说自抑也不为过。姚华常说“吾岂能画?诗而已、书而已”,画上常钤“画又次之”印。虽然茫父对自己的画艺尤其是对用功颇深的花鸟画自信是事实,世人对姚华绘画广有赞誉,喜爱有加、竞相收藏也是实情。但这些都不足以让画家自己生造出一方“无人不说姚华好”的印来。

事实上,“无人不说姚华(花)好”句出有典,也就是说,这里面是有个“梗”在的。这句诗,是古人说的,是前人成句。诗出宋代徐积(1028-1103,字仲车,江苏淮安人。苏轼称之为‘诗文则怪而放,如玉川子”)的七言古诗《姚黄》。原诗很长,录其中间句略为:“玉面儿来争供帐,锦袍郎去斗抛钱。无人不说姚花好,费却春功亦不少。日长风暖绿梢低,坐上金仙困将倒……”徐积的诗是写牡丹花的,诗的本事即“魏紫姚黄”的典故。魏紫是红牡丹名品,出于魏家;姚黄是黄牡丹品种,出于姚家。这两种洛阳名花在宋代即广受世人推崇,文人墨客以此为题材的诗文不胜枚举。

茫父在《黄牡丹纪事》中说“蜀罗纶梓青好谜,尝制一谜曰黄牡丹,射余姓名”,是说友人罗梓青(罗纶,1876-1930,字梓青,号康侯,南充人)雅好制谜,曾出谜面“黄牡丹”,射“姚华”之名。茫父在诗词、绘画题跋中多次提及此事。我们知道,“花”“华”在古汉语中,语义相通,篆法相同;并且“花”字在宋代的洛阳,专指牡丹。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中说:“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他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云云,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所以“姚华”的字面意义可以理解成“姚家牡丹”,就是“黄牡丹”。也就是说,徐积的诗句“无人不说姚花好”,本意当然是指“无人不说姚家的黄牡丹好”,被茫父移来自用,刻为闲章,不仅贴切,而且有趣。此天成妙趣,是高级趣味,虽游戏文字,却理趣古奥,颇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姚华(花)”的多重语义,指牡丹花“姚黄”,指茫父本尊,也可意会为“姚氏所画之花”。故用于茫父写画花卉图中,所写之花不必牡丹。所以,这幅画了蔷薇的铜刻,茫父也勾写了此印。

姚华为梁启超所画的这十二幅花卉,幅幅精彩绝伦(图20)(图21)。我们说“画铜不让纸绢”,在此又得到了印证。我们至今尚未见过纸绢本的姚华十二条屏。打开这十二幅墨拓的第一眼,确实感觉到了震撼。不亲眼得见,茫父的精彩,非我辈凡夫俗子所能梦见。拓只黑白二色,却满眼色彩斑斓;故纸无味无香,却醉人芬敷掩冉;古墨无声,谛听却云间羲和驭日;白铜泠泠,细抚似茫父手泽尚温。尝见有时人题茫父写佛铜拓墨本,有句曰:“佛法西来,原本孔门一脉;大江东去,无非黔水余波”,此言信不虚也。

至此,我们对这件《梁姚合作十二铜屏墨拓》做了介绍。最后再简单谈一下书畫铜刻墨拓的历史。墨盒镇尺甫一刻就,即作墨拓,早在陈寅生时代就有先例。这既有文献记载,也有实物可证。《中国艺术家征略》(作者李放,1914年刻本)卷五《雕刻类》有陈寅生条目: “陈寅生顺天人,善镌墨盒,刀法圆秀,不减古人。尝缩刻五字未损本兰亭,精雅可拓。”说其“精雅可拓”,李放或许是见过陈刻兰亭序大盒的拓片。如今陈寅生后人府上还藏有一些寅生刻铜的墨拓。鲁迅先生在《北平笺谱序》中则明确提到“为镌铜者作墨合镇尺画稿,俾其雕镂,既成墨拓,雅趣盎然。”孙殿起《琉璃厂小志》称赞同古堂张樾丞,有“钝刀浅刻轻轻拓,铁线文成细细拦”句,也是兼表张氏刻铜、刻印二艺,刻就之后要制成拓片。我们理解,名家亲笔书画铜,刻成之后即施墨拓,除了留作资料、“化身千万”的功用,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名家的翰墨是写在铜上的,刻完了墨迹也就消失了,拓好后的墨本返回给写铜人一份(或数份),看看效果,是一种念兴,也是礼数。墨拓的效果也对书画家改善在铜上施墨的技法,或许也有一定的帮助,毕竟铜相比纸绢是一种不同的载体。

目前所见民国铜刻旧拓,多为“初拓”。铜刻成品多涂有颜料,以彰刀痕灿然,彩概有红彩(朱砂)和石绿两种,以石绿为多。我们所说的“初拓”,是指刻就之后、加彩之前的拓本。

根据近年来对实物、拓本的收藏和研究,我们认为这件“梁书姚画张刻”的十二铜屏,同古堂张樾丞肯定是参与了谋划的,在铜上操刀施刻的,张寿臣的可能性较大。我们说“梁书姚画张刻”,大抵是不错的。

拓本是樊增祥旧藏。樊增祥是和陈散原、王湘绮、易顺鼎等齐名的诗人,和梁启超、罗复堪、梅兰芳等交往密切,民国甲子年前后,梅府缀玉轩中教梅郎诗词的就是樊樊山老人,教梅郎画佛像花鸟的是茫父,因此樊樊山老人有此拓本,也是顺理成章的。

苏东坡《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中有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诗人说人生的履迹似“雪泥鸿爪”,而我们不妨以飞鸿喻铜,雪泥喻拓。拓本得见,是“古雪今存”,只可惜“鸿飞那复计东西”,十二铜屏的实物至今不知在何处了。拓本既得,足当珍惜,我辈有此眼福,实乃上天眷顾,古物有灵;还要祈祷上苍,鸿飞勿远,归去来兮,希望十二铜屏原物仍在世间,期待有一天能有缘相见。

己亥新正于云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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