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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壶

2019-07-29沙爽

上海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杰拉德密集花苞

沙爽

它们被托在一只掌心里,向围观者们展示。几颗形如火炬的小东西,手柄部分色泽棕褐,表面呈现经纬交织般的粗糙纹理;上方的火焰凝固成几瓣坚硬的甲壳,形状宛若被压扁的花苞,并向一侧微微弯曲。甲壳是灰白色的,边缘处镶嵌以鲜艳的柠檬黄,又被寄生的海藻染出些许翠绿。更深的绿意嵌在一层一层的褶皱里,让人想起苍老的佛塔,想起南国山中陡峭的石阶,在细雨中惊险地升往天际;想起海底的沉船,有限的船身布满桅和帆,风从四面八方赶来,它的航线未知,也无处躲藏,而更小的帆就像一圈参差的牙齿,见缝插针地挤满船舷。

真是让人惊悸的生物。我想。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鹅颈藤壶。清晨的阳光澄澈,观看海上日出的人群尚未散去,场面远远算不上恐怖。而这只被海洋遗弃在沙滩上的微型沉船,再也不会回到海里,也无法作为哪个人的艺术收藏。时间稍久,那些花苞会裂开,藏身其间的古怪生物也将迅速腐烂。

或许是错觉,我看见它们正微微悸动。是那些紧紧包裹在花苞里的海水,在对十几米外的家园作出最后的回应?还是,那些最早被人类误认的羽毛正试图振翅起飞?惶恐袭来,有一瞬间,我觉得它整个看起来真的恍若来自地狱——在中国沿海的许多地方,它们被称作鬼爪螺,也有的渔民叫它们狗爪螺或海鸡脚。但是奇怪的,它的另一个名字,却是:佛手螺。

这世上,仿佛有一种存在,同时连接起两个极端:一端通往地狱,一端直达天界。

在此之前,我在新闻图片上看到过它们。作为轻度密集恐惧症患者,隔着屏幕和整个大西洋,我仍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惊怖。皮肤上仿佛有电流滚过,伴随轻微的恶心和晕眩……下意识地,我将两只手臂紧紧挽在胸前。

海洋将同一个物种塑造成不同的样貌。屏幕上的这些生物,甲壳光洁,呈象牙色,边缘描画出纤细的灰黑线条。而在微弯向下的内侧,则是醒目的橘黄色——看上去真的像极了一只鹅的头部,只消有人添上去一双小而圆的鹅眼就成了。紧连着甲壳的鹅颈部分十分肉感,光滑的黑褐色柱体还带着些许肉褶,简直活像……一根膨胀的阴茎,张扬着肉眼可见的淫荡——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一种淫荡的生物。如果单独来看,这种生物造型甚至有一种诡异的美感,但是它们密集群居的样子让人魂飞魄散:在那根巨大的浮木上,它们布满了每一寸表面,肉质茎长长短短地披垂下来,新生的部分几近鲜红色,像是某种剧毒蘑菇的伞柄……它们显然已经在大海上漂流了足够久,久到将一根木头变成了美杜莎——无数只鹅颈和鹅头纠缠在一起,足以造成一种群蛇乱舞的冲击力。而在密恐症患者的眼里,密集和毒蛇同样令人惊恐,它们的结合体造就了恐惧的N次方,而N的数值与密集的程度成正比。为什么看见美杜莎眼睛的男人会变成石像?当美少女化身蛇发女妖,她的悲哀、愤怒、恐惧凝聚于眼神,而旁观者将在她的眼睛里照见自身的恐惧。这是双重的恐怖,而恐怖,让人肢体僵硬大脑空白,成为死亡状态的短期虚拟。

面对这样的生物,也就能够理解,早在三百多年前,它们是怎样给人类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骇异和荒诞之感。17世纪的英国植物学家约翰·杰拉德,如此描述他与鹅颈藤壶的初次相见:“在多佛和如美之间的英国海岸上行走,我发现了一节腐烂的树干,我们将其从海水中拉到干的沙地上;我发现,这节腐烂的树干上,生长着成千上万深红色的囊状物……在另一端长着一只贝类动物,形状有点像小面具……打开之后……我发现了赤裸的生物,形状像一只鸟;在其他壳里,鸟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绒毛,壳是半开着的,它即将掉下,这毫无疑问是叫做‘藤壶的污损生物。”

在杰拉德看来,这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充满迷幻色彩,它隐藏在甲壳内部的羽毛状附肢,尤其匪夷所思。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冥思苦想,他突然恍然大悟:“它们仿佛在三月或四月产卵;五月和六月就变成鹅,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羽毛日渐丰满。”他还将附满藤壶的枯木称作“鹅树”(goose tree)。自此而后的众多博物学著作,沿用了杰拉德的研究成果,在那些著作的插图中,树木上结满藤壶状的果实,而鹅从贝壳中生长出来,正欲振翅飞走。

这天的晚餐桌上有一大盘螃蟹。顺便说一句,在一个海产品丰富的城市,比如吾乡,对螃蟹的称呼可以细分为若干种类。这盘螃蟹,吾乡人称之赤甲红,蟹壳的前缘布满锯齿,蟹螯大而坚硬,暗示其种族生性好斗而勇猛。

我父亲的心情很好。他剥开一只蟹壳,将之递到我的眼前,示意我看上面的一个疣状突起:“看看这是什么?”

我说:“藤壶呀。”

“是海蛎子嘛!”他狐疑地看我一眼,“藤壶是什么东西?”

我父亲竟然不知道藤壶。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虽然年轻的时候,我父亲曾在远洋渔轮上做过海员,可他并不是水手。他的工作是守在电报机前,戴着耳机嗒嗒嗒地发电报,或者接收来自几千公里之外的无线电码。不值班的时候,他被严重的晕船症折磨得苦不堪言——有的人天生不适合海上漂泊,无法在这样的生活中体验到美感。巨型渔轮的甲板远离海面,我猜测他根本无暇欣赏海景,也没有可能发现海中漂浮的一小段枯木之上,那些密集聚居的细小身影。

仔细回想起来,我竟然是在一本与海洋无关的书中,第一次记住了“藤壶”这个词的。在这本书中,藤壶并未真正出场,而仅仅作为隐喻出现。但是我记住了它,一种过着固着生活的动物。凝止、安静、坚韧,以不变应万变。在我看来,这是隐居者的生活。

有的生命天生就伴随多重误解。外表上披覆坚硬的贝壳,藤壶一度被动物学家误认为是一种贻贝。后来真相大白,人们却难以置信——什么?这家伙竟然是虾和蟹的亲戚?!

虽然被囚于自身的甲壳之内,但虾族和蟹类仍享有行动上的自由;而藤壶除了甲壳,还必须以固着的方式生活——作为甲壳纲家族的异类分子,除了生命的最初时光,这个小囚徒都要承受来自自身和世界的双重囚禁。

据说有人在海边游玩,皮肤不小心被礁岩割破,没多久,皮肤下面鼓出了眾多坚硬的圆锥体,在X光下,整个小腿的皮肤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藤壶……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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