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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阻

2019-07-29郭冰鑫

上海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大洋房东

郭冰鑫

京都下起雨来一点都不克制,比上海没有好到哪里去。

祖一一边跺着脚,查看地图,一边恨自己的出行决定过于草率了。怎么会赶上这么大的雨?祖一从东京出发的时候,还觉得这会是相当不错的一天。拖着箱子,照着房东给的指示,去寻那民宿,新干线上还惊叹日本人周到,路线标得明明白白,可在这下雨天里,连公交都很难寻到。祖一有些急躁起来,于是愤怒地拨了电话给房东,那边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或者是男孩的声音。这是一个台湾人,他说了一段很好听的台湾话。

他说房东不在,但他很有礼貌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找不到外面的公交车。

祖一坐上公交车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是鲁莽的。他听以前来日本自由行的同事们说过,在这里住民宿,房东是不愿看到你的。那个电话,人家也不高兴你打,留在那里不过是以防万一。

祖一就这么白哈哈地拨通了那个电话,还好。对方是台湾人。祖一又觉得,倒沒那么失礼了。

这班公交线路不长,从车站一路穿过京都最热闹的地方,雨渐渐小了,最后到终点站的时候,完全停了。祖一瞥了一眼指示牌上的“银阁寺”三字,便提着行李下了车。雨后的京都很是漂亮,也许是因为房子矮的缘故,这城市的街道都显得又宽又阔。也或者,是看不到什么人吧。

祖一四处张望,远远看到街道斜对角一片粉色的光晕,定睛看是开得正好的樱花。他想起自己喜欢的那篇小说,人家把樱花叫“细雪”呢。

祖一就这么盯着那片落在树枝上的细雪,愣了一会儿。他又有些茫然了。拿出地图去寻那户民宿,想起那年轻人说要等他,有些着急起来。兴许人家有事赶着出门,也说不定。

祖一拖着箱子往前走,看到一栋栋漂亮的日式房子,旁边是一片不算宽广的停车场。每个停车位都很小,祖一注意到唯一停放着的一辆小白车,仿佛注视儿子的一件玩具,很有些可爱。祖一笑笑,又对着地图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总算找到了那家名为House的民宿。

这不是他想像中的民宿,根本就是一个私人开的青年旅社嘛。

祖一盯着门口的牌子,上面潦草地写着不同语言的“欢迎”,当然,他只认得出四个,如果能算上繁体的话。

用不着敲门,祖一看出门是开了缝的。他轻轻拉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子草席的味道。祖一对这味道太熟悉了,梅雨季节的上海,弄堂里满是这酸酸的味道。

祖一有些后悔让同事帮忙随意订下的这个住处。进门的鞋柜足有四排,尽管鞋子都整齐放在上面,祖一还是看不过眼。人太多了。祖一打量这黑乎乎的屋子,也就是上下两层吧,房东竟把它改成了这么多间的旅社。而鞋柜不远处,祖一看到了收拾得还算干净的餐桌,几把椅子,两三个破兮兮的沙发,上面盖着至少五六种或长或短的毯子。

如果是年轻时候,还可以,可马上就要四十岁了,他怎么也不能接受这难得的京都之行,就住这么个地方。祖一也顾不得去想那等他的男人了,掀开门帘,就要往后退。

他宁愿去住没有当地民居气质的宾馆。祖一只想尽快回到那湿漉漉却干净的街道上去。

“祖一先生是吗?”

是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祖一后悔自己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要帮忙吗?”

那人已经走了过来。隔着一道米黄的帘子,祖一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

帘子掀起来,眼前一个短头发的年轻人。他低头拎起祖一的箱子,搁在鞋柜旁边。

“不好找是吧?”他有些抱歉,“拖鞋在这里,从这筐子里拿就好。”

祖一望向那个筐子,是干净的。但里面的拖鞋,祖一不想和这么多人共享拖鞋。不如明说吧。祖一摆出了他面对老婆时的笑容。

“是这样的,”他的眼睛四处瞟着,“我临时有别的安排——”他的目光落在鞋柜上的一只猫头鹰摆件上。“我在想——”他的舌头似乎是有些困倦了,他走近那个鞋柜,闻到了别人鞋里的皮革味。

祖一拿起那个摆件,看上去很有些熟悉。他曾买过这玩意啊。祖一不禁笑了起来。真是的,他在年轻时,花了大价钱在地铁口买的。祖一真的笑出了声来。

这手艺粗糙的玩意,没想到在日本这地方也有。祖一把猫头鹰放下,两脚后跟互相一蹭,释放出他的脚来。他从筐子里拣出两只看上去新一点的拖鞋,扔在地上,踩进去。

“我说不准住几日呢。”他踏上高出来的木地板,站在那年轻人身边。

“得提前跟我嫂嫂说。”年轻人帮祖一拎起行李,“只要后面几天没订单,这屋子是可以住的。”

“哦。”祖一仍在四处打量,“小伙子,这是你哥嫂的房子?”

“差不多吧。”年轻人又跑回鞋柜,拿起一串钥匙,“我哥在京都大学读书,他们租下这栋房子,也好多年了。”

“这样。”祖一掀开自己屋子的门帘,看到一扇过于简易的推拉门,“你叫什么?是帮他们看店的?”

“大洋。”年轻人把门拉开,浓重的草席味道又扑面而来。大洋笑笑,把钥匙交到祖一手上,“其实门口都有注意事项,这旅馆是自助的。我不算看店的,我也是来旅游的。”

“这样。”祖一不好意思地把大洋手中的行李提到自己手上,“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大洋又笑笑,“我来这里几日了,祖一先生有什么不方便的,告诉我。或者你对哪里感兴趣,我也可以告诉你。”

“好。”祖一的声音隐没在铺满草席的屋中。

大洋轻轻把门拉上,步履轻盈地似乎是离开了。

人家果然是有事情要忙的。祖一过意不去。他把行李放下,开始看这泛黄的屋子。眼前是一抹昏黄的廉价竹帘,祖一拽着塑料圆珠串起的帘绳,一点点把帘子拉开。

没有想像中那么差嘛。祖一看到一扇通屋顶的玻璃移门,外面是一个局促的小院。祖一站到门边,正准备推开移门的时候,瞥见隔壁屋子的竹帘在晃动。轻轻拉开一点,祖一听到些悦耳的声音。雨后的京都,于是在这小小的房屋里向祖一展开了。院中有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女人的裙子,还滴着水。祖一把移门关上。背倚着玻璃,隐约还听得到隔壁屋里的悦动。

他静静闭上眼睛。草席的味道竟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糟了。是沉沉的空气,沤坏了这些编织起来的干草。没什么的。祖一的心难得感到有些稀里糊涂,同时,又舒舒服服。

究竟为什么刚才就那么把鞋换了,祖一想不清楚。

那只蹩脚的猫头鹰,怎么会有人把那么粗糙的摆件,放在迎宾的位置?

祖一真搞不懂。

摊开地图,看了一眼,祖一又把地图合上了。手机显示已经六点,外面已经黑了,祖一从行李箱里拉出一条围巾,翻来翻去,仍只有这一条。祖一有些沮丧,把这黑色毛线围巾随意绕在脖子上。

老婆总听不懂人话似的,祖一拉开房门的时候沮丧起来,她似乎永远听不懂他说不喜欢的时候,是真的不喜欢。男人将就着,就惯了。这是这女人一贯的逻辑。

“出去吃饭?”

又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祖一有点欢喜听到他的声音了。

“是,餓了。”祖一听到厨房有水哗哗冲洗的声响,多问了一句,“你呢?”

“嫂嫂在屋里做饭,等我哥回来,一起吃。”大洋收起笔记本电脑,把桌面腾了一腾。

“哦,这样。”祖一没有再多问,走到门口,把自己的皮鞋拿了出来,放在地上。许是年纪长了,祖一的平衡性比以往都更差了,弯腰系鞋绳也变得不大可能。祖一索性坐在地板上,费力系好鞋绳,抬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大洋嫂子掩藏在短门帘之后的两条腿。这女人穿米黄色灯芯绒裤,脚上一双称得上厚重的高帮棉拖鞋。已经是春天了,住这么阴冷的地方,还是要穿得如此严实啊。祖一站起身,想着是不是该同厨房里的女主人打声招呼。

他又转身看了看大洋,大洋也把目光从厨房里收回,两人撞上了。

“真香。”大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很好吃的蛋炒饭。”

“是香。”祖一放弃了打招呼的想法,回以一笑,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里的京都很有些暗,同亮莹莹的上海不同。不过春日里的冷都是一样的,祖一缩着脖子,有些敬佩街对面的樱花。把手揣在兜里,闷头往前走,走出去好远,祖一才在成片矮房子里,找到一家小馆子。温暖的黄颜色的光,就这么透了出来。祖一从一堆日文符号里看到了咖喱猪排饭冒着热气的图片。

祖一推开这家日式猪排饭小店的门,两个穿戴极为干净妥帖的老人朝他鞠了一躬。

祖一忙弯腰回鞠。两个老人站在桌圈里面,俨然日本电影里,那一对相爱了很多年的老夫妇。戴厨师帽的老男人把菜单递到祖一面前,他赶紧坐下,翻开。周围来吃猪排饭的也都是老人,祖一用余光瞟了一瞟,他们都一个人,坐一把小圆皮凳,两肘搁在桌圈上。

在上海,这倒是不多见。祖一没想到自己会是全店里最年轻的,不自觉夹紧大腿和两个胳肢窝,整个人倒比在街上时还要缩得厉害。用手指了指菜单上那份看上去最诱人的猪排饭,祖一双手把菜单递还给老板。老板依然和蔼笑笑,说着他听不懂的日本话。祖一扯掉他的围巾,戴红格子围裙的老婆婆递来一个筐子。祖一感激她的周到。终于能把这条他终究不喜欢的围巾扯下来了。他在心里又把老婆厌烦一遍,却还是不自觉想摸出手机,给家里报个平安。

然而手机是没有的。

祖一把手伸进两个裤带,又去摸屁股上的口袋,又拉开夹克看内袋,到处都没有手机的踪影。没有把手机带出来吗?祖一有些心慌。如同过去四十年的每一个丢东西的瞬间,祖一扛不住那份丢失哪怕一把雨伞伴生的慌乱。坐在小皮圆凳上的祖一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祖一嘴上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尽管连连鞠着躬,店里的老人们还是投来无法理解的目光。拿着一把木勺的老板挺直了身子,看向他夺路而逃的客人,皱了皱眉,不知发生了什么。

怀着极大的歉意,祖一一路时快时慢地往回走。想着手机许是掉在了路上,他抬着自己的眼镜,又折返了好几次。就这么心里慌着一路奔回旅社,拉开门的时刻,闻到了那恼人的蛋炒饭的余香。揣着一副饥肠,祖一避开大洋兄弟的关切,随意甩掉鞋子,拿出钥匙,移开他轻薄的门。

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手机,在黑暗中发着光。

寻找丢失之物的紧张轻巧地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猪排店所有老人深深的歉意。祖一有些后悔,但没脸再回去了。跨过行李箱,拿起手机,看到妻子发来的微信,是儿子吃饭的小视频。

“没什么事吧?”

祖一越过黑黢黢的屋子,看到大洋站在短门帘外的昏黄里。

“哦,没事。”祖一为自己人到中年还这么冒失过意不去。特意抓了手机,走了出来。“饭还没吃到,以为手机丢了,赶紧回来确认一下。”

“没丢就好,在国外丢手机蛮麻烦的。”

祖一扭过头来,说话的人正是房东。

“一起吃吧,大洋给祖一先生拿只碗。”

“不麻烦了。”祖一推脱,可还是坐在了房东对面的椅子上,“怎么好意思?”

大洋从厨房拿了一只碗放在祖一面前。

“没关系的,嫂嫂今天做了很多。”

“哦。”祖一拿起饭勺,把炒饭盛进碗里,“那我真的不客气了。她不在吗?”

“有两个欧洲人怎么都找不到这里,她去接一下。”

“这样。”祖一把炒饭放入口中,这是裹了蛋汁的炒饭,祖一最向往的那种。那穿厚棉拖鞋的女人做蛋炒饭竟这样精致,祖一暗暗赞叹。偷偷看了两眼对面的房东,中年,戴着一副镜片小小的眼镜,脸是方的,脖子缩在衬衫领里,衬衫领掖在毛衣领子里,毛衣有些小,肚子微凸,祖一猜,该是那种不大爱交际的男人。

“开旅馆也不大容易。”祖一从刚才经历的紧张和愧疚中缓了过来,渴望打开话匣子,“您贵姓?”

“张。”

“哦,”祖一看了看大洋,“所以你叫张大洋。”

“是。”张大洋边吃边应,“祖一先生明天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祖一擦擦嘴,掩饰自己因吃得太急而乱了的呼吸,“京都很漂亮,到处都是景点。我看你们街对面那些樱花就够我看一整天的。”

“是。”房东点头,“不过你来旅行,不是常住,干看一天,有些浪费。”

“是啊。”大洋一时来了兴致,“我就恨不能把所有景点都逛一遍。我明天打算去坐小火车,祖一先生要么与我同去吧。”

小火车?祖一笑笑,这小伙子把我当少年了么?

祖一婉拒:“听上去像是你们年轻人才会去坐的。”

“不是。”张大洋摆手,“是在山里穿行的火车,满山樱花,我给你看图片。”

祖一礼貌地伸过脖子:“张先生觉得呢?这小火车值不值得去坐?”

“小火车秋天看枫叶最好,现在看樱花,也不是不可。”

“怎么样?”张大洋又问。

“明日起来再说吧。”祖一依然不大乐意去,“只怕我起不来成你的拖累。”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祖一抬头看到大门开了,一对外国情侣拎着两袋便利店食品走了进来。他们笑笑,径直走进自己屋中。祖一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意识到正是自己隔壁的两人。

“是感情很好的两个人。”祖一笑笑,吃掉盘中最后一口炒饭。房东有些讶异地看着祖一从容吃掉了盘中最后剩的那点炒饭,朝弟弟看上一眼。

一个陌生人把最珍贵的最后一口饭吃掉了。

张大洋脸上隐隐有些哀伤。他的兄长隐秘笑笑,站起身来,把桌上的盘和碗都收进了厨房。祖一见两人都不再说话,便识相地站了起来,回到自己屋里。他走到屋中央拉开屋里的灯。行李箱依然难看地摊着,在翻得乱七八糟的衣裳中间,祖一想起了妻子给他织的那条围巾。

又是一个丢失。

祖一下意识要去寻,它应该还在猪排店里那个小竹筐。可转身的瞬间,他想到了老人们吃一碗猪排饭时沉默满足的样子,还有,那碗他没能吃上的猪排饭。

祖一一阵愧疚。隔壁又传来情侣俩快活的声音。祖一推开玻璃门,听得更真切了些。

隔壁悦耳,黑色的小院寂静。

祖一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愧疚什么。

“兵变?”

祖一扭头看向大洋,大洋似乎是为着突然说出这样一个陌生的词,不好意思起来。

“就是去服兵役那几年,被人家甩掉。”

“哦,这样。”祖一收起一脸惊愕,公交车这时微微倾斜。

“到了,祖一哥。”大洋起身,示意祖一下车。祖一这才反应过来。

“叫你祖一哥不介意吧?”大洋下车后,对祖一说。祖一当然不介意,他笑笑,“连你被‘兵变的事情都说了,我还能不让你叫声哥吗?”

大洋笑,祖一接着问道:“那现在呢?交女朋友了吗?”

“兵变啦,被诅咒了。”大洋一脸凄然,“找不到女友了。”

“怎么可能?”祖一拍拍大洋的肩,“你还这么年轻,长得这么帅,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

大洋没有应声,扭过头来:“祖一哥没有戴婚戒,不过,结婚了吧?”

“唔。”祖一点点头,看着自己粗短的无名指,“结了。戒指怕丢,出国就没戴出来。”

“男人不戴戒指总有很多理由,我懂。”大洋笑,后把笑稳稳收住,“我哥也不戴,嫂嫂呢,就天天戴,洗碗都不脫下来。”

“那不代表什么。”祖一低头翻开地图,停下脚步,“我前妻说过,女人戴戒指,尤其是镶了钻的婚戒,是因为喜欢,觉得好看,跟别的没多大关系。”

“前妻?”大洋停下来,有些惊讶,“祖一哥离过婚?”

“唔。”祖一把头抬起来,看着大洋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没来由得意地撇了撇嘴,“羡慕啊?”

没想到大洋却异常果断地摇了摇头。

“离过婚的男人最可怜了。”大洋这样说着,背过身去。

祖一一阵窘迫,继而呼吸有些调理不畅,胸口一阵憋闷,他不耐烦起来。

“那什么,不是说去坐小火车吗?哪边买票?那边吗?”

大洋扭头看向祖一指向的嵯峨车站售票处,人很多,他几乎看不到游人肩膀以下的部分,只看到黑色的脑袋,在阳光下有节奏地起伏。

“人这么多还这么有秩序。”祖一想尽快忘掉大洋说的话,自顾自赞叹起日本国民的秩序井然。大洋从随身携带的小肩包里掏出钱包,祖一也赶紧把书包卸下,想从里面摸出钱。

“祖一哥在这里等吧,我去排队。”

“那我先把钱给你。”祖一终于翻出钱包,里面却没有足够的日元。

“没关系的。”大洋扭头快步奔入缓慢人潮,祖一把钱包收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这孩子。

祖一兀自把手放在晒得有点烫的额头上,朝后捋了捋,感到头发已经有了油兮兮的感觉。他把手放下来,咂摸着大洋的话。他不理解他说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只觉得有些轻微的冒犯。离婚如今不是什么坏事吧?祖一禁不住掐起了腰。他那婚离得可体面极了,年轻时的婚姻,没有孩子,夫妻俩谁也没有过分伤感,整件事淡得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哪里可怜了?

祖一想想,想不通。

大洋仍在一片卡其色风衣的包围中,移动得缓慢。祖一嫌太阳晒得太厉害,便退到一处窄窄的屋檐下。身后有人开门出来,祖一扭头才发现这里藏着一家又小又暗的书店。回头看了大洋一眼,祖一便决定先到书店里看看。

没有人招呼他。

这是一家大概只有十几米的书店,天花板过分低矮,书架仅有四排,双面置书,排得整齐,但是书嘛,都花花绿绿的。祖一随便抽出一本来,漫画书,他没有兴趣,把书又插了进去。脚步尽量放得很轻,祖一走到这排书架的尽头,扭头看到了第四排书架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应该就是店主,头发有些长,不是长发的长,是因不加修饰,早该去剪掉的那种。

应该是感觉到了祖一的注目,店主微微把头偏了一下,但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继续盯着手里的书。祖一移开目光靠近了些,瞥过大洋全然置身其间的队伍,又把目光不自觉移回到店主身上。祖一觉得自己讨厌,但这男人实在是这书店里唯一能吸引他注意的存在。藏青色的灯芯绒西装,不算笔挺的衬衫领子,还有尽管窝在桌子后面,却依然看得出的大高个儿。

他看什么呢?祖一忍不住想。他走得更近了些,没想到店主把头抬了一抬,祖一倍感失礼地转身,从书架上慌忙抽出一本书来。

又是一本图画书。

祖一看到封面上写的是“医者立见”,但看上面的图,又有些搞不懂。在浮世绘风格的封面上,瘫着一个半搭着和服的女人,肥白的大腿张开,充满邀约的诱惑,却偏偏在关键处盖上了祖一完全看不懂的日语。祖一稍稍转身用余光看了看店主,见他低头继续翻书,祖一便放心地把书翻开。

唔。是本好书。

祖一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求自己千万别表现得那么大惊小怪。可内页浮世绘尺度之大,细节描绘之精细,让他不得不轻声喟叹。书中还有细密小字作注,祖一猜那是所谓的跟“医者”相关的部分,他把头探得更近了些,想为买下这本书找一个正经点的理由,却怎么都搞不懂,那些汉字之外的日本字,到底在说些什么。

“原来在这儿。”

祖一听到大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阵慌神,赶紧把印有男根图的书合上,可已经来不及了,大洋把车票压在那页书上。

“喔——”大洋凑上来,“祖一哥给我看看。”

祖一脸都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会在这个萍水相逢的男青年面前,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一样,害羞至此。

“不小心抽出来的。”祖一把脸别过去,随意拿过车票,把书合上,递给大洋。

大洋翻得喜气洋洋:“祖一哥不要吧?”

“不要。”祖一摇着头笑笑,“我要这种书干什么?”

“学习啊。”大洋再次摸出钱包,“那我买了?”

“买。”祖一觉得自己脸上的红稍稍褪下来了,这才扭过身来,拍着大洋的肩膀,“小伙子就是不一样,买吧。”

大洋于是走向店主,那个十分高大的男人这才抬起头来,扫了祖一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大洋身上,缓缓起身。与祖一所想的正相反,这是一个相当矮小的男人,称得上和颜悦色。他非常礼貌地把那本书稳妥地装入袋中,然后接过大洋的硬币,恭敬地把书袋放在大洋手上。

“走吧,祖一哥。”大洋推开书店的门,走到嵯峨车站外高亮的阳光下。

“是要快点了。”祖一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票,加快脚步,“要赶不上了。”

两个男人于是半走半跑起来。大洋手里的书在袋子里摇摇晃晃地啪啪跟着,祖一为没能偷偷摸摸买到它,感到一阵悲凉的悔意。站在人群中候车的时候,祖一绝望地意识到,离过婚的男人确是可怜的,而他只能求助于眼前这辆缓缓驶入的红色火车。

小火车是很让人失望的。

祖一回到旅馆只觉腿酸,这一天大半时间都在坐车,腿肚子难免憋得难受。祖一把门轻轻掩上,裤腿捋到膝盖,胡乱捏起小腿。外面传来大洋穿着拖鞋走来走去的声音,步态毫无拖沓,不停嘴地说着白日里的见闻,语调还保持着火车上的兴奋。祖一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只觉喉咙又干又涩。嵯峨野的风光实在也就普通,樱花开得稀稀拉拉不说,山景也刚达国内众多山沟的平均水准。看来明天不能再跟大洋一起旅行了,祖一把裤腿放下来,平躺在草席上。

屋外传来挪桌拉椅的声音,有人该是端着空碗,一个,两个,三个,放在了桌上。

“哥不是不回来吃饭吗?”祖一听到大洋在问。

“哦,对。”

祖一第一次听到了女主人的声音,跟想像中一样,就是在春天还会穿高帮棉拖鞋的女人会发出的声音。

“忘记了。”女人继续说道,“要么请那位先生一起出来吃,我还没见过他。”

祖一听到这话忙坐起,刚要开门迎出去,却又听大洋说道:

“他蛮累的,说要先睡一觉,你看,”大洋该是朝自己屋里看了一眼,“灯都没开。”

祖一把扶在门边的手又收回来,算了,他也不想老蹭人家的饭吃。重又靠在薄兮兮的墙上,祖一在暮色昏沉中,饥肠辘辘地闭上眼睛,听到那女人坐定后问道:

“小火车没什么好坐的吧?”

唔。祖一微微点头。

“没有——”大洋把这个“有”字拉得很长,饭勺哗哗刮着碗,“我们都觉得蛮好玩。”

祖一撇撇嘴,他可没这么觉得。

女人又把筷子拿起,点了点桌子,应该还夹起了什么东西,放进嘴里。从咀嚼的清脆程度判断,她夹起的应该是一小段黄瓜。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家那边就有那种景区。”她的声音变得有了些兴味,“好多年没回去了,今年真想回去看看。”

“带我一起?”

“你不回台湾了?不找工作了?”

“我就是回台湾了也可以陪你去。我跟公司请假,真的。我哥,他是不会到大陆去的,再说,我也一直想去大陆看看。”

“算了吧。”女人声音里的兴味不知为何消散。祖一支起耳朵,外面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

这饭可吃得够快的。

祖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形态猥琐。他的双手有些僵硬地扣着蜷起来的膝盖,脖颈拉直,右耳不顾一切地紧贴起了木刺的薄门。两个人走步的声音都有些远了,哗哗的水声让祖一听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声音。他索性将门拉出一條小缝,把视力较好的右眼凑了上去。

那女人已经在厨房洗碗,大洋拿着抹布走进走出。在频频被掀起的门帘后面,女主人正背对门口站着。

短发。

祖一看到了她的短发。还想看得更真切些的时候,大洋竟大跨步朝自己这边走来。祖一慌忙拉门,生怕被人发现般,后背又湿又凉地贴在门上。还好,大洋只是走向摆在祖一门口的沙发。纸袋子展开的声音让祖一登时想到,大洋走向的是那本“医者立见”。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大洋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祖一不能不佩服这年轻人的坦荡功夫,对比自己目下的龌龊,大洋简直就是男人的典范。

“什么?”

这是那女人从洗碗的间隙里发出的极为轻微的声音,但祖一听得清清楚楚。

“好东西,但是——不准告诉我哥。”

女人没再说话,水声也止了。厨房里只传来平静的翻书声,祖一盯着自己起伏的胸腹,呼吸竟变得有些局促。

“哗——啦——”

这是,厨房门被拉上的声音?

祖一没办法,只能尽量平静,尽量克制地拉开自己的门。

真的是厨房门被拉上的声音。

祖一没敢开灯,也没敢把门再拉得更开一些。他只是盯着厨房门帘后那道紧闭的门,感觉自己活像只鹌鹑,身处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委屈,胆小,又圆滚滚。

翌日,京都又落大雨。

都还在睡觉,祖一锁上屋门,从门口拿了把透明伞,走入雨中。就要离开日本了,祖一下定决心,不再理会房东一家人。他朝来时的那片粉云走去,大雨一浇,街对面腾起粉雾。祖一踩着水走到河边,看看满河的樱,又把雨伞移了移,抬头看树。

还好,看样子这一路的花还能撑到天晴。

路上几乎没什么游人,祖一撑着不断落上花瓣的伞,独自上山,朝银阁寺走去。花瓣全被打湿,祖一的伞一会儿就变得很沉,他不时转动伞把,把粘在上面的花瓣笨拙抖落。

如果是穿着和服的少女做同样的事,估计会悦目很多。然而自己这副庸态,祖一忍不住嘲笑,继而又把这种讽刺的心绪迁移到别处。天和地灰粉一片,但雨说停便停。祖一知道心里那点暧昧被拢在伞下,也终难躲过被天光照穿的命运。祖一把伞收起来,站在银阁寺门前。

人并不多,祖一手里拿着门票,上面叠着一张白底黑字的御守,写着“开运报福,家内安全”。祖一把御守折了三折放进口袋,准备回上海贴在家门上。穿过一道由两侧树垣隔出的步行小径,一片枯山水便展露眼前。这是典型的日式庭院,银沙滩严肃地铺开,上面细细耙制出等宽“河道”,没有来去地舒展。祖一的目光越过银沙滩,看向白净的向月台,在台下沙砾推出的水波细纹里徜徉不肯出来。直到有人把湿的伞撑到跟前,祖一才把目光收回,定定看着旁边这人若有似无的招呼。

“张先生。”祖一清醒,眼前站着一同吃过蛋炒饭的房东。

房东笑笑,把伞背在身后。祖一只觉扫兴。

“大雨天,祖一先生这么早出来。”

“唔。”祖一礼貌地回以一笑,然后便觉无话可说。两个男人生硬地杵在一起,祖一试图找点什么话说的时候,耳边便不断响起昨晚厨房门被关上的声音。祖一对自己感到同情,甚至嫉恨房东先生较他还幸运些,这男人根本还不知自己的处境——

又或者,他早知呢?

不然,为何在适合抱着妻子赖床的大雨清晨,独独自己跑出来看这枯山水呢?

祖一如释重负,心里晴明,便开口道:

“这地方张先生来过很多次了吧?”

“嗯。她睡懒觉的时候,我就来这里。”房东先生仿佛是跟自己说话似的,声音都混在一起,“妻子她,蛮累的。”

“是啊,是要累的,又要收拾家,又要处理这么多房客的难题。”

“那倒是没什么要紧,最怕是她相处的,是我这样的人。”

祖一轻轻“唔”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询问还是安慰,该打岔还是该闭嘴,最后他再次觉得憋闷,只好随随便便恭维了一句。

“张先生不是蛮好嘛。”

声音轻浮,飘散出去。房东听了这话好久不答,祖一真为自己感到难为情。直到一起走到月待山下,房东才又开口说话。

“有个问题想请教。”

“什么?”祖一从身后走到房东近前。

“苏州那地方怎么样?我一直很好奇。”

苏州?苏州,祖一当然熟悉。只是被人家突然问到,他不能自如地将苏州的好处讲出来。他立刻想到了一些算不上伤心的往事,手里的伞不自然地甩来甩去。

“苏州离上海很近,我在那里上大学。”

房东听祖一这么说笑了,他显然期待听下去。但是祖一不知道对那城市该怎么评价,在潮湿的山中,他实在也不想跟这位张先生分享更多。

房东和祖一从银阁寺回来时,两人的伞已经干了。进门时,祖一听到厨房有动静,细听,是锅子里焦滋滋的声音。

“在做糖饼。”房东解释道,“霖子有求于我的时候,就做这种东西。”

霖子?

“霖子——”房东踢掉鞋子,穿着棉袜走进屋里,朝厨房轻喊。那位被称作霖子的女主人用脚蹭开厨房门。她端着一碟油糖饼,居家模样,出现在祖一的视线中。她跟他想的,不一样。祖一闻到了糖饼的香味,觉出自己没有任何食欲。

“回来了。”霖子喃喃说了一句。

“祖一先生怎么不进来?”房东坐下,扭头对祖一发出邀请,“来尝尝她的手艺,我保证你再不会吃到这么好吃的饼。”

“啊,好。”祖一努力把鞋蹭掉,走上来的时候,脚下的地板突然一沉。

“唉?”房东看向妻,“你们是不是还没打过照面?这是大陆来的祖一先生。”

“打过照面的……”霖子坐到丈夫旁边,看向祖一,“见过了。”

“是吧。”祖一把步子迈开,走向餐桌,却怎么都坐不下来,“我先到屋里去换件衣服,潮的。你们先吃。”

祖一沒敢对那盘糖饼再多看一眼,有些仓皇地快步走到门边,开门,进门,把门关上,一点点把身上的夹克,慢而又缓地脱下来,然后把潮湿的一团,那一身雨味捂在自己脸上。

就知道一定是哪里不对劲啊。祖一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落。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了起来,只是难过地哭。因为没法控制,最后越哭越大声。

霖子和丈夫在餐桌上听见了这哭声,没有停下彼此的动作。霖子把一块饼放入自己口中,咀嚼,吞咽,小喉结滚动。她转过头来,对丈夫笑笑。

“带人家去山上了?”

丈夫说是。他扭过头来,一眼瞥见霖子嘴上的食物油,想到自己嘴上也该有这样一层亮晶晶的东西,便起身去拿纸巾。

祖一先生哭得竟是这样厉害啊。

他低头擦嘴的时候,不止一次这样想到。

“不如,”房东张先生扭过头来看他的妻,“你带他去逛逛花见小路吧。”

霖子的腮帮子在动,她点了点头,视线移动,看着丈夫坐回自己身边。祖一先生始终没有再出来,于是夫妻两人把盘子里的糖饼吃得一个不剩。

尽管祖一对日本已经全无了兴致,但看到霖子一身和服装扮,郑重其事地邀他,祖一丢下正打包的行李,随霖子去了。这日没有雨,过桥横跨鸭川的时候,风很柔,祖一感到了久违的适意。

“累吗?”祖一指着霖子脚上的木屐,问道,“中国女人穿得惯这样的东西?”

霖子点点头:“很好穿。”

“唔,那就好。”祖一朝桥头看去,默不作声走了一阵儿,突然问道,“张先生说,你们感情很好。让人羡慕。”

“嗯。”霖子毫不避讳地点头,“你呢?”

“我跟我老婆感情也不错。”祖一扭头看了眼鸭川,这条灰白色的河流仿若静止,“但她年纪小一点,也总有很多可吵的地方。”

“吵架怎么能归结到人家年纪小呢?”霖子脱口而出,看祖一的反应,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确实,我这么说是不大公平。”祖一过桥后才同霖子讲这句,霖子示意他朝左边走,然后跟在了他的后面。祖一不时回过头来对霖子说话,霖子只是抬头看路,不时把目光拨过去一点,算是回应。

“听说,你想回国看看?”

霖子不答,站定后才张嘴回道:“大洋跟你说的吗?”

“嗯。”祖一叹自己蠢,竟把偷听到的话拿来问。

霖子又不答,走入熙攘的游客之间。

“这里有点像是苏州,”祖一跟上,眼见一只飞鸟旁若无人地立在水中,紧接着便说道,“但更生动。跟这里比,苏州更像是个男人。”

苏州。霖子想起那地方,继而从回忆里一路摸爬过去。近来总对父母才有的痴心的歉意这时又发作了,霖子心酸落泪。为挽救自己的第一段婚姻,他们曾做出过毫无用处的努力。霖子此刻异常思念起双亲来,只好停下,倚在栏边看小桥下的水,樱花落在那水上,泛起涟漪。她不敢抬头看祖一,不服这圆满的悲伤的表达,竟是叫丈夫以外的人看了去。

“你怎么了?”祖一看霖子长久不说话,果然凑了上来。看到霖子流眼泪了,祖一心里很是受用,却全不知她哭的什么,只当她是想家。“哎,早知你要哭,还是该尽快选家居酒屋进去说会儿话,想哭也可以好好哭。”

霖子听了这话便不再哭了。她笑了几声,用手指拨弄着湿了的睫毛,朝前走去:“我订了地方喝酒,祖先生不要急。”

祖一也就随霖子去了,这是来日本后,他难得飞动起来的高兴。如果不是因为在居酒屋看到大洋,他几乎就要给这次疙疙瘩瘩的旅行,画上个还不错的句号。

“大洋也在。”祖一一进门就这样说道。大洋招呼两人坐,说起房东张先生因为要温习戏剧课程,没法赶来赏夜樱的事情。

“祖一哥还没看过鸭川的夜樱吧?”大洋为祖一斟酒。

祖一一口饮尽,连连摇头。

“美得如梦似幻。”大洋依然带着自己少年般夸张的语气。祖一想到那晚关上的厨房门,得出了结论:张大洋,狡黠。

祖一为自己斟酒,又给大洋和霖子都满上。霖子只顾张罗着日式牛肉火锅。

“唉,那事情怎么样?哥怎么说?”大洋端起酒杯问霖子,霖子这才端起杯,饮尽。

“你哥不喜欢我回大陆去。”

是么?祖一在心里疑问,为什么?

“这我一直知道,可这次不是有我陪你去吗?”大洋不依不饶。

“你陪就更不行。”祖一呵呵笑了起来。

霖子看祖一那笑起來的朦胧样子,笑他酒量浅。

“我陪怎么不行?”大洋听了祖一的话有些来气,但他也只是朝霖子说,并不朝着来住宿的客人,“我知道你多想回去看看。”

“还是算了。”霖子把大洋焦急的脸轻轻扳过去。

“我打赌你根本就没跟我哥提。”大洋对着酒杯说,酒杯已经被祖一注满。祖一看向霖子。

“也不知道你要跟谁赌。”霖子笑了,不是乘着酒兴的笑意,而是清醒的那种,“我想通了,大概是我一天都离不开你哥哥。”

祖一的脸通红,迷蒙间拾到了这句,他没懂,于是朝大洋看了看,大洋也看着他。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又干下好几杯,没人动筷子去吃那火锅。

踉跄出了居酒屋的门,祖一和大洋几乎是互相搀扶着在鸭川边上走了。大洋说的对极了,这灰白河流边上的夜樱当真是如梦似幻。祖一再想不出别的更高级的词,只觉得置身在了与他无关的美。

“喂——”他朝远远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女人喊了一句。

霖子回过头来,靠近祖一。

“当初让你走,我可,可不是为了让你过这种日子。”祖一贴着她的耳朵边说。

“什么当初?”大洋也凑上来。他的身子很重地压上来,搞得三个人都踉跄,险些摔倒在京都落尽樱花的夜晚。霖子和祖一都笑起来,大洋明亮的笑声也跟上。没人看清三人抵着脑袋抱在一起到底是在笑些什么,只觉得他们比其他路人似乎是快乐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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