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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天气新

2019-07-28方维甫

文物天地 2019年4期
关键词:诗圣杜甫

方维甫

在民俗时令节日中,最漂亮、最有意思的开场节可能不是春节,而是上巳节,但我们很早就不过这个节了。

上巳节最早以农历三月上旬第一个巳日为节,故谓之“上巳”,有研究者考证,魏晋以后才改定在三月初三日。《西京杂记》上说:“三月上巳,九月重阳,使女游戏,就此祓禊登高。”这很可能就是魏晋时人将三月三与九月九对应起来的依据。由此,一个季春祓禊,一个季秋登高,就成了人们经冬历夏后踏青、辞青两次固定与大地亲近的高潮节点。上巳节为春潮,居首;重阳节为秋潮,殿后。如果从万物生息变化与大地四季轮回上看,春节和秋禊只不过是春秋“两潮”前的预热动作。而类似这种两相对应的关系和节奏,既是生命新陈代谢规律的外在表现,也是传统天人合一思想的不二之源。

所以对于上巳节,有人说是“祓禊”,就是通过洗浴自洁来消灾除病祈求福祉,也有人说是祭祀高禖以祈求生育繁衍,甚至有人认为就是“女儿节”“情人节”的滥觞。而且《周礼·舂官》上说:“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这就基本可以确定,上巳节是源于远古春季水边祭祀活动,以女人主导的河畔沐浴为主要内容。当然,由女人主其事,大家都会很放心,因为先贤们早就看出来了,如果女人讲究卫生了,家里家外就会很干净!但是这次河边“洗澡”活动非同一般,完全不同于自家人在室内随时可实施的兰汤沐浴,而必须是按特定时节在河畔公开进行的有规定动作的全村集体项目。

农历三月三,基本是公历四月上旬。这在欧洲可能不算是个太好的日子,意象派大诗人艾略特就曾抱怨:“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可在咱们这里,却是最好的时节,是时大地一片姹紫嫣红,正是诗圣杜甫说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时候。尤其唐代,甚至早到魏晋时期,在这个既有百花齐放季节性环境优势,更有独特活动内容的节日里,游舂赏花只是点缀,洗澡、喝酒、看美人才是要念的正经。

此前二月二还有个花朝节,说是花神生日,但此时北方寒意尚未散尽,只有急不可耐的山桃花开了几枝,诚如《礼记·月令》中所说:“仲舂之月……始雨水,桃始华。”除此,也就是北方的大叶杨挂满了一树虫子一样的杨树花。这种天气,哪个肯为娱神去下河洗澡呢?由此煞有介事地给花神过生日,实在太勉强。结果,这个节过得人也不尽兴,神也觉着寡淡没面子。所以,不难想象,待到三月三“虹始见,萍始生”这个繁花似锦的时节,在水边进行那样一场大型团体操广场舞似的活动,人们一下子把从正月就开始积攒的多余正能量,全部爽然地释放出来时,该有多美多激动人心。

去年拍出9200万元高价的齐白石《福祚繁华》四条屏(图一),画满了吉祥的四时花草果木,恰可用来表达上巳节的秾丽绚烂和人们的心花怒放。有人推测,当年58岁的齐白石先生创作此画时正值新婚,所以特别引述了钱钟书《围城》中的话,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也有人说没这档子事。但从画面看,齐老也绝非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般心无旁骛,因为就在第二屏画中,他悄然画出了一株“老少年”。“老少年”别名雁来红、老来少、三色苋等,苋科、苋属一年生草本植物。显然齐老不是在说“老少年”有多美,而是抒发自己夕阳时节的朝阳情怀,就像唐伯虎《老少年》所云:“人为多愁少年老,花为无愁老少年,年老少年多不管,且将诗酒醉花前。”

不管怎样,这种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又香暖暧昧的环境氛围,很像《花朵的秘密生命》-书中对百花园的描写:“三叶天南星打算要变性,紫罗兰有个心事,蒲公英正得意扬场,水仙已经意乱情迷……兰花终于满意了。吊钟花还不满足,弯下它的柱头去碰花粉。三色堇……满怀期待地等候着。月见草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面对如此艳丽又老少咸宜的上巳节,谁能不动声色?

按照习俗,上巳节人们先要在河边举行祭祀仪典,之后才用河水洗浴,这被称为“祓禊”“修禊”。因为天气暖和了,为了岸上岸下活动方便,大家穿戴自然会尽量轻省简单,以便嬉戏时少些拘束。所以这一天河岸上下全都是人,除了来祭祀来洗澡的,也有来看热闹或参加野餐的,再后来还有售酒卖小吃的,反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心照不宣而欢天喜地。

但是这时节的水温还不够高,尤其是用干净流动的河水洗澡会有点凉,有些身子弱的男人女人,洗浴前后能喝上一点茵陈酒或茼蒿酒暖暖身子才好,还能显得很有情调。民间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之说,茵陈和茼蒿都属菊科植物,所以又被称为舂菊,有利湿解毒功效,正可应“祓禊”之用泡制“禊酒”。不过有人从东晋兰亭雅集人手,考证出当时喝的酒是黄酒,而茵陈酒或茼蒿酒,是蒙元时从阿拉伯传人了蒸馏法制出“哈剌子”后,才可能有的酒,两者相差了上千年。其实,最应景的“禊酒”,很可能是二月二用米酒浸制的桃花酒。但不管怎么说,如此一来二去,因洗澡饮酒暖身而有了对情调的要求;洗完澡总得调整一下吧,于是又有了宴集;宴集时只吃吃喝喝毕竟乏味,结果又衍生出了吟诗唱和的“曲水流觞”,也便留下了千古第一帖《兰亭序》(图二)。

这样一路下来的“文创”举动,固然增加了上巳节文化含量,但同时也骤然提升了奢华性的浓烈度,无疑更开启了后人无窮追求欢娱的想象力。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仅从现代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学术研究来看,这种差不多属于“创造性破坏”或“破坏性创新”行为,最终很可能会导致原生态文化遗产的变异甚至消失。

想当年杜甫40岁出头,在长安已“漂”了十来年还没取得功名,日子过得很窘迫,深感当时政治腐败,正好在天宝年间亲身经历了这样一次活动,就写了一首《丽人行》记录下所见所闻。他当时好像离得很近,看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说杨氏贵妃姐妹们全都“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还特别提到人家聚餐时“慎莫近前丞相嗔”。这一方面表现出杜甫强烈的批判精神,对权贵们不顾民生而恣意吃喝玩乐的过分做法很看不惯;同时也真实描述出当时上巳节的实际情景,就是在河边一起洗澡的人很多,还打打闹闹大吃大喝,如果遇见普通人家的女子,你只要不装成“使君”的样子,就可以随便你像看“罗敷”一样地看她。不过唐代与春秋时已经不一样了,流沙河先生说,春秋时看美人不像现在这样只看“三围”,而是看手、五官、皮肤、神态,具体标准有“手如柔荑”“螓首蛾眉”“齿如瓠犀”“领如蝤蛴”“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等等。但到了唐代,人们对美人的欣赏标准和要求口味已经很重了。

但有意思的是,与诗圣同时代的大画家张萱的《虢国夫人游舂图》(图三),画的既不是当年上巳节“祭祀”的神圣场面,也不是“饮酒咏诗”的文娱情景,更不是最让人着迷的美人“沐浴”图,竟然只是平平淡淡的数人骑马执辔缓行图。这与曾晳所追求的让孔子都憧憬的“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超拔韵致大异其趣。对此,有人认为张萱并没看到杨家兄弟姐妹在上巳节的“洗澡”场景,于是质疑诗圣所言也并非实见,而是听到的“传闻”。想想也是,一位曾经的宮庭大画师都没提人家洗澡的事,你一个老“北漂”咋可能看得到呢?别人眉飞色舞谈论“洗澡”时说的话哪有准儿?传来传去肯定会有过分渲染之处。诗圣一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可不就来气了嘛!

其实,张萱的画是有意为之的,旨在讥讽杨氏兄弟姊妹“居同第,出骈骑,相调笑,施施若禽兽然,不以为羞,道路为耻骇”的;诗圣的批评也的确是实情,而并非道听途说后的“羡慕嫉妒恨”。当时李唐王朝经济繁荣、文化包融性强,国际声望高,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之间的交往很广泛,如果美人们还仅凭“美目巧笑”早就撑不住局面了,所以除了天生丽质外,还得有点才艺或者能讲点胡语才好满足社会过度高消费需求。可另一方面,不论是体制内的官家人还是体制外的民间人士又都很开放很活跃,对社会腐败现象可以公开持强烈的批评态度。所以像杜甫这样无固定职业的诗人或艺术家们就总是发出批评的声音。但是限于当时信息传播与控制力水平,朝堂上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民间基本听不到;同样,来自民间的各种诉求,当朝者也不了解。这样就造成了一种不能及时上下沟通的“双盲”状态,虽然对社会舆情监控存在力不从心之弊,所幸,舆论批评还多处于原点发生即可原点消失的状态,用不着太担心它能发生什么即时效应,但延时效应早晚一定会来的。

所以,张萱、杜甫再怎么看不顺眼发牢骚,也不会影响大家当时过个开心的上巳节。可是,从永和九年(353)到杜甫写出《丽人行》的天宝十二年(753)整整400年,再从天宝年间到宋代,也就才200多年,其间上巳节肯定没有停止增加“创造性”的内容,但还是逐渐脱离了时代而淡出了人们生活。果不其然,这么好的一个节日,说衰就衰说没就没说过不成就过不成了。按说老百姓多会过日子,自古至今从不敢败家。可实际上,现在就只在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节日中,还保留了一点上巳节活动的遗风,如泼水节。

由上巳节,我们也还发现所有民俗时令节日,多少与花都有些关联,并有饮用各种“花酒”的习俗,如杜鹃花酒、玫瑰花酒、月季花酒、桃花酒、桂花酒、菊花酒等等。有人以为这是我们花木丰盛、山川秀美、民风浪漫的表现。其实,这种喝“花酒”是远古野外觅食与交感巫术仪式化后的流变遗风。只是越到后来随着仪式性弱化,自娱性与随意性逐渐增强,让人觉着好像身边有什么花,顺手抓把撒酒里就喝了,完全不用讲究也无所谓珍惜。结果既糟贱了酒也薄待了花,甚至还浪费了一个阳光灿烂的节日。所以,我猜想,那么漂亮的上巳节,会不会真就像张萱、杜甫所批评的那样,败在了“酒后失态”“为官失德”“社会失范”这些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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