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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维善与他的丝绸之路货币研究与收藏

2019-07-28土樾

文物天地 2019年4期
关键词:古币上海博物馆钱币

土樾

海上闻人杜月笙之子、旅居加拿大的古代钱币研究和收藏家杜维善先生,前后多次对上海博物馆慷慨捐赠,使得上海博物馆在货币类文物收藏中,建立起一支种类独特的收藏体系——丝绸之路古代国家货币(图一)。

杜维善对博物馆的慷慨馈赠,并非一时兴之所至,如同他长期对古代钱币的收藏与研究一样,是一个持之以恒、逐步推进的建设工程。

第一次见到杜维善先生(图二),是在他上海博物馆的顾问办公室里。杜先生身材高大,举止儒雅。上海话说得慢,听着舒服。作为老上海人,尽管知道的很多,但他并不愿意多谈显赫的家世和上海滩掌故轶闻。他最喜欢谈的还是中外历史、文物钱币,还有他自己的研究心得。

研究与收藏的缘起

问起是为何开始的古币收藏?老先生说了个听上去犹如孩子般赌气的起因。

他说:“当时很年轻,从澳大利亚留学毕业,就回到台湾工作,在政府里做一个普通公务员。每天中午,都会去机关附近的商场里吃饭,饭后一边散步,一边看看古董店里的藏品。有一天,看见柜台里放着的中国古钱,因为好奇,就向老板咨询古钱的时代和不同古钱的特征。没曾想老板答不上来,还呛我一句,‘我不知道,你想弄明白,就自己买回去研究好了!一赌气,我就真把这几个古钱买下来,带回家研究。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古钱收藏和研究之路。”

在台湾时,杜先生曾寻见一枚找了许久的古币,但藏家不愿割爱,所以开出了大致相当于一幢房子的天价,希望此举能够挡住杜维善收藏之愿。但没料到的是,杜先生立即回家向银行抵押了房子,揣着现金就找了回来。因为这一“豪举”,有泉友戏称他为“钱痴”。他的夫人谭端言更是经常向朋友“抱怨”:杜先生将家里可用的“活钱”,全变成了无法使用的“死钱”。

原本以为这该是怎样一个独具慧眼和增值投资的心路历程,可竟然开始的这么简单。老先生笑着说:“要真这样就糟了,单是用房子去换古币的那次,就可以赔得很惨。正因为我收藏是为了了解和研究古币,而不是做买卖或投资,人家才没拿古币换我的房子,还和我交了朋友,后来更为我的研究,无偿提供了许多资料。”杜先生总结,正因为他的用意不在于投资与增值,才会在后来得到那么多国内外泉友的帮助,才会在收藏上取得一点成绩。

看上去是赌气引发的收藏和研究,但我们还是能感觉到,杜先生心中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深深眷恋,通过对钱币文物的收集、把玩和研究,实际上是通过独特的视角去重新观察传统的历史文化。一枚小小的钱币,带给杜先生一个大大的世界。

传统文化的熏陶

与杜先生接触多了以后,逐渐明白,杜先生这种独特的收藏意识,也并不是无源之水,其实与他童年时的家庭影响、传统文化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1933年,杜维善出生于上海,是上海近代史的传奇人物杜月笙的第七子。杜月笙很早就出来闯荡江湖,受教育不多,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对文化人极为推崇。对比同时代多数人而言,杜月笙对子女的教育,可谓是极其看重的。杜先生回忆,“小时候,要背很多书。父亲在其他事上管教并不多,但独对此事非常认真,常会考察背书,背不出来就要打手板”。很小开始,父亲就命他师从蔡子玉和陈微明学习古文、练习书法。每当父亲在与文化人往来时,会有意命他们兄弟出来端茶送水、一旁侍立陪客,让孩子们感受文化与精神的魅力。杜先生还记得,年纪小小的他,就经常为章士钊先生磨墨、陪侍写字,至今记忆犹新。

“更有意思的是,他虽然自己文化不多,却极为开明。很小的时候,他就为我找了法国人专门教授法文,后来又學了英文。”杜先生回忆,正是这些扎实的“童子功”,让他可以方便使用多种外文资料,及时了解外国同行的研究动态,并与他们展开交流。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外许多研究中国古代货币的学者,正是通过他来重新认识中国的钱币研究状况。

少时的学习使杜先生深受传统文化浸染,后虽留学澳大利亚,继而旅居台湾、香港,后又迁居加拿大。长期漂泊,但杜先生对祖国文化的热爱和对家乡的眷恋始终未变,这两大情结也始终贯穿于他的收藏与研究事业中。

小钱币大世界

多年前,上海博物馆印行了杜维善所著的《丝绸之路古国钱币》一书。在该书的扉页上,摘录了他非常喜欢的一句话“收集和研究是形成主要收藏的关键”。在这个方面,杜先生知行合一,“收藏而不做研究,和仓库保管员有什么两样?”在杜先生看来,没有研究的收藏,几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杜先生开始收藏研究中国古币时,才发现当时台湾对古币有深入认识的人并不多。几位志同道合者交流观点、互相学习,很是开心。当时甚至有一些古币,就是因为了解的深入而提高了价值。当然要克服的困难有很多,缺书也缺资料,他千方百计地收集大陆出版的考古报告,因为这些有关出土文物的科学报告,非常有益于问题的研究。

“逐渐发现古钱币文物虽小,但涉及问题却并不少,研究起来并不容易。”杜先生在回忆早年研究经历时说,“钱币犹如一个小小的U盘,体量并不大,内涵的信息量却极大。钱币除了可以帮助交易、贸易的进行,同时也是一种国家凭证,时代背景、市场贸易、文化与宗教信仰等信息都会在其上有所体现。要廓清这些现象,理解它们的文化内涵,非得读很多书,研究分析很多考古报告才可以做到”。

随着研究的深入,中国古代历史货币在他的脑海中仿佛被“盘活”了,它们逐渐构成了一棵枝繁叶茂、互为体系的大树。每枚钱币的使用时代、发行的地域、文字与符号的意义等,这些本来庞杂拥挤的信息被逐渐厘清,研究更为他带来了无上的快乐。

“你看,我喜欢穿得舒服自在,常年就是这几件衣服,很简单,更不愿意为‘吃花时间,越快越好,常吃的就是你们说的‘垃圾食品(汉堡包)。但我的生活很快乐。每天按时读书、查数据,作古币的编目,觉得时间都不够用。有次偶然发现,居然连加拿大政府发给老人的养老金,每个月我连一半都用不到。”当然,杜先生也有苦闷的时候,那就是在加拿大太难找到可以和他交流的同行了。

出色的研究逐渐为他的收藏带来声誉。自20世纪60年代起,杜先生经过大量系统地收集和研究五铢、半两和开元通宝,在国内学术刊物上发表多篇论文,并著有《半两考》《开元通宝系年汇考》《五铢图考》等专著(图三)。到80年代,杜维善就已成为港台地区赫赫有名的收藏家。

一枚钱币一段历史

国外的钱币研究,收藏家关注的范围很广,整个古代世界的钱币都在他们的视野内。20世纪80年代,杜先生在与外国同行的交流中,逐渐又发现了新的关注点——丝绸之路古代国家货币。

最开始是因为他注意到,历史上自中国祁连山地区西走中亚的大月氏人,引发了一系列的草原民族迁徙运动,这种迁徙对当时中亚、乃至西亚地区的历史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公元前后上千年的亚欧内陆地区的历史,是可以从钱币的角度做一观察的。于是杜先生开始了新的收藏方向,一边研究一边收集丝路古币。古代丝绸之路周边国家众多,历史背景、政治关系和文化宗教艺术错综复杂,带着研究目的搜集此类钱币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杜先生认为,公元前后的千余年是东西方文化借丝绸之路,进行交流互动的繁荣时期,但是对这种互动中的媒介——众多亚欧内陆古国的历史地理、文化宗教的研究,却极为薄弱。有关这些古国的文献记载不多,相关研究只能更多地依靠考古文物资料。“这些古代丝路钱币,就为大家的研究提供了许多新的视角。”杜先生谈起古钱时滔滔不绝,令人感觉这些古币能变成一个个可以站出来言说的历史证人。

“你看这枚安息时期的穆萨女皇银币(图四),它就为我们认识汉朝与安息的交往时间点提供了说明。在《汉书·西域传》中提到安息时,有这样一段话,‘以银为钱,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王死辄更钱……也就是说,安息的钱币是用银子制造的,正面是国王像,背面是王后像,朝代更迭时国家会重新设计制钱。可我们见到的安息钱币,正面是国王像,背面几乎都是一个手持弓箭的射手像。是不是到安息的汉朝使者搞错了,所以回来交报告后,给史官提供了错误的信息?不是的,安息王朝还真有过这种形式的银币,就是这种于公元前2年到公元4年,短短6年里发行的一种安息银币。”

据杜先生讲述,这枚钱币背后还真有一段惨烈的故事:银币正面是安息国王佛拉特斯五世的头像,背面是皇后穆萨的头像。穆萨是佛拉特斯五世的母亲,她原本为罗马皇帝根据协议送给安息皇帝佛拉特斯四世的女奴,因获得皇帝的好感而被提为妃后,劝说皇帝将其他儿子送去了罗马,然后又毒杀了自己的丈夫,篡权将儿子推举为皇帝佛拉特斯五世,再嫁给自己的儿子,自立为皇后,6年后即被旧臣联络其他皇子推翻。“嫁子为后”也说明在安息文化里,当时还有古老的草原民族元素。

“是不是很有意思?正是依靠这枚银币,基本上可以断定,汉朝使者到达安息访问的时间,就应该在公元前2年到公元4年,因为只有这个阶段,他会自然地认为,安息法定货币就是这个样子。”

杜先生紧接着又讲了一枚珍贵而难得的成吉思汗金币,小小钱币也同样记录着一段历史史实。

文献记载,公元1217年,成吉思汗派往花剌子模的和平商队被诬为间谍而遇害。为报仇,1219年发动西征,讨伐花剌子模国王阿拉丁·摩柯末。1220年,蒙古军于“河中战役”全歼花剌子模军队。摩柯末病死,传位给儿子扎兰丁,扎兰丁召集旧部在阿富汗巴米扬大败蒙古将军失乞忽秃忽。随后,成吉思汗领军亲征,两军在申河决战,蒙古军队大胜,史称“申河战役”。成吉思汗歼灭扎兰丁后北返,派儿子窝阔台攻打加兹尼(位于今阿富汗东部),攻克后屠城,仅留下少数技术工人。为庆祝胜利,成吉思汗令窝阔台制造了这种纪念金币。

在这枚黄金打造的钱币正面(图五),用阿拉伯文写着:“汗中之汗、最伟大、最公正、成吉思汗。金币于618年(伊历,公元1222年)制于加兹尼”,金币背面是伊斯兰教的清真言。在蒙古帝国时期打制的钱币存世不多,尤其还署着大汗全名和制造地、年份信息的,就更为罕见。如“汗中之汗”的称法,实际上是西亚地区流行的、称颂国王的常见格式,意思同于“王中之王”;而金币两面没有图像,符合伊斯兰教“禁止崇拜偶像”的习俗;钱币仅以文字来表明王权与神权的互相支持,也是中亚地区一贯的钱币设计中心思想。可见成吉思汗时的蒙古帝国为扩张地域,在文化上也持着一个非常开放、兼容并包的心态。

丝路古钱多以金属打压法制成,就是将金、银和铜金属制成圆形钱坯,再以重力施压,在钱币两面轧出文字或图案。由于加工工艺和铜金属易受腐蚀的原因,品相好的古代铜币历来非常难得。而杜先生捐赠的包括贵霜王朝(Kushan Dyriasty)、阿拉伯 萨珊王朝(Arab-SasanianDynasty)、白衣大食(The Umayyad Dynasty)和黑衣大食(The Abbasids Dynasty)所发行的金、银、铜币,非常注重王朝货币体系的完整。对贵霜和阿拉伯 萨珊王朝钱币而言,几乎囊括了其历朝历代的所有发行品,单从文物收藏和陈列展示的角度看,图案和文字清晰、纤毫毕现,极其精美,几乎每一枚都是上佳品相。不难想象,要经历怎样的千挑万选,才能搜集到这样的文物精品。

乡情与捐赠

这些难得的古币收藏,因为杜维善先生浓浓的乡情,而来到了上海博物馆。

杜先生说:“当时,为了给这些丝路古币在国内找寻一个‘家,我多次回国去各地考察。最终是认同上海博物馆的先进管理理念,也感佩于当时马承源、汪庆正二位老馆长的眼光与热心。”

20世纪90年代初,上海博物馆还坐落在中汇银行大厦的旧址,而这幢大楼,正是少年杜维善所熟悉的杜家产业。在这里,他注意到上海博物馆在五铢、半两等中国古币的收藏、展示方面,确属世界一流,而且文物陈列方式的革新、保管体系的完善,在国内亦属前列。杜先生向当时的马、汪两位馆长提及,他想为收藏的丝路古国钱币在大陆寻找一个家时,两位馆长都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批古币文物的价值,积极响应着杜先生的慷慨。

尤其是汪庆正馆长,他马上意识到,一批完整体系的异域文物收藏,将会极大地丰富上海博物馆的收藏种类,为上海乃至全国人民,打开一扇观赏异域文化的窗户。在这一点上,杜维善、马承源、汪庆正三位先生无疑有着共同的心声。

美国、欧洲甚至日本的博物馆,都有一个鲜明的特点:除了向国人介绍本国历史文化外,对域外的历史文化、相关文物,诸如古代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甚至古代中国、非洲等,无不汇集一堂。参观者列身其中,世界古代文明及历史发展,即可产生大概之认识。这样的展示,潜移默化,是能够培养、熏陶出参观者的博大视野。目前中国,由于各种原因,难有放眼世界的展示陈列,借助异域钱币,也算是个良好开端。马、汪两位馆长积极推进,还“催逼”着杜先生完成了一本介绍丝路古国钱币的小书,希望这批珍贵文物能够得到观众的认可,以及学术界的利用和重视。

杜先生于1991年开始了正式捐赠,时至今日,先后分多次向上海博物馆捐赠了丝绸之路古国钱币四千多枚。回想1991年第一次捐赠时,他就曾向记者谈道,“捐赠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希望国内的观众能喜欢,希望国内的学者能用到它们。缺少的种类,我将陆续补充!”

杜先生的这一善举,使得上海博物馆收藏了时代自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15世纪,计40余大类的西、中和南亚地区古国发行和使用的货币,比较完整地呈现出公元前后l,500余年里,亚欧内陆地区的货币文化面貌,也使得上海博物馆成为国内首家拥有比较完整体系、异域文物收藏的博物馆。这批收藏品长期展示在上海博物馆四楼钱币馆内的一间专室里。为纪念杜维善先生和夫人的慷慨,上博特意将专室命名为“杜维善、谭端言舊藏丝绸之路古币专室”。

现代社会,许多人忙忙碌碌,追求很多,却难以体会到简单的快乐。胡适曾说,“真实地为我,即是最好的利人”。我有时觉得,杜维善先生正在为这句话做着直接的注解。对杜先生来说,收藏与研究就是最幸福和快乐,而又最简单的事情。然后,他又通过捐赠的善举,将这种快乐传递给我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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