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如果我死了，我老婆和女儿也要一起死，否则她们的日子不好过。”2018年12月19日，当张鑫在法庭上说出这句话时，庭审现场一片哗然。这句貌似关心妻女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张鑫身边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场悲剧的发生。张鑫和妻子李云朵是初中同学，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感情非常好。张鑫一家租住了10年房子的房东不胜唏嘘：“夫妻二人感情很好，经常看到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一家人有说有笑的。事发前一天，还是张鑫小女儿的生日。”

然而，就在2017年12月7日凌晨，38岁的张鑫在北京市平谷区一栋楼房里，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女儿，然后自杀未遂。

平凡幸福的家庭突然分崩离析。正值壮年的男主人为什么向自己最亲密的人下手？那个平常的冬日清晨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死了，留下她们肯定也不好过”

2017年12月6日，张鑫小女儿生日。李云朵在家里一边哄小女儿一边做饭，张鑫去学校接大女儿回家。吃完饭，晚上9点多一家四口早早地入睡了，但是张鑫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开始频繁起床，不停地上洗手间，可去了洗手间又没有便意。这样反复好几次，张鑫觉得生活压力很大，很辛苦，又不想活了，想自杀。但是看着身边的妻子和孩子，张鑫想着要是自己死了，留下她们肯定也过不好，就想着带她们一起死。“不敢把想法跟妻子说，因为要是说了，她会劝阻我，这样我们就都死不了了。”后来，张鑫对办案人员说。

这样罪恶的念头在张鑫的脑海里盘踞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7号早上5点50分，张鑫被妻子定的闹铃声叫醒，他开始实施杀人计划。妻子关了闹铃，躺了一会儿，然后坐了起来。张鑫也直起身，跟妻子面对面坐着。突然，他单手搂住妻子的头，让妻子的头贴着自己的胸口，顺势将她推倒在床上，妻子脸朝上，张鑫骑在她腹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妻子挣扎着往床边移动，但是没有呼救，她双手抓着张鑫的背部，但是头悬在床边，张鑫一直骑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子。“我掐了很長时间，感觉到她没有反应，已经动弹不了了，大概已经死了。”张鑫跟妻子和小女儿住在西屋，大女儿睡在东屋。妻子没了气息后，张鑫一岁的小女儿仍然仰面躺在床上酣睡，张鑫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小女儿睡着了并没有反抗，在睡梦中就没了性命。杀红了眼的张鑫光着脚，直接去大女儿住的东屋，12岁的大女儿跟小女儿的睡姿一样，也仰面躺着睡觉。张鑫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往床边拖，终于，大女儿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爸爸”，开始挣扎，并用手打了张鑫后背几下，张鑫没有停手，他一只脚蹬着地面，一只脚抵着床，大女儿叫完第二声爸爸之后，终于不动了，张鑫用尽全力，掐死了大女儿。

母女三人被他杀死后，张鑫打算了结自己。他之前想过自杀，但并没有计划怎么杀死自己，只能从厨房拿来了菜刀，用刀割伤了自己的大臂和小臂连接处，又割伤了自己的脚面，然后又用一把刀扎自己的肚子。

做完这些，张鑫躺在床上，他给自己放血，决意陪妻子孩子一起死。可是，张鑫没有感受到生命流逝的衰弱和无力，他还怀疑妻子和女儿们和自己一样，并没有死去。于是，张鑫疾步走向阳台的工具箱里找到了锤子，再次用锤子砸向妻子和两个女儿的头部，又用剪刀扎向大女儿的腹部。剪子头扎进了女儿的肚子，女儿流出的鲜血也没有让他清醒。在用锤子使劲锤向她们脑袋后，三个人都没有反应，张鑫才确定她们都死了。妻女死亡后，张鑫再次把自己的头砸出血，还是没死。死意已决的张鑫在西屋把电线插进墙上的插座，电了自己几下后，“我听到有人给我妻子打电话，时间是6点40左右。”过了不知多久，瘫坐在地上的张鑫听到门外传来警察的声音。

惨案发生前三天

平谷区某幼儿园的张园长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人。惨案发生的三天前，早上7点多，张园长看到张鑫的小女儿嗓子里有个泡，于是找到同在园内工作的李云朵，让她带孩子回家看病。李云朵说老公张鑫几天来一直没睡好觉，精神状态不好，照顾不好孩子，自己也要请假回家照顾孩子。之后，李云朵就带孩子走了。12月7日案发当天，张鑫的大女儿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找到张园长，说孩子没去上学，也没有请假，给妈妈李云朵打电话没人接。张园长给李云朵打电话没人接后，向李云朵表弟要了张鑫的电话也没人接。“李云朵说过她老公有精神病，我感觉不对劲，就报警了。”张园长报警后，和张鑫大女儿的班主任一起去了张云朵家，那时候，警察也到了。

张鑫大女儿的班主任是第一个去李云朵家敲门的人：“孩子没来上学，也没请假。我给李云朵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当时就不放心了。大约8点15分，我去了孩子家里，敲了半天家门，无人应答。后来，我就去孩子妈妈李云朵工作的幼儿园找张园长。”在张园长报警后，李云朵表弟也去了李云朵家，去之前，他打电话给李云朵和张鑫，都没人接。

12月7日上午10点钟左右，听到屋外警察用工具开门的切割声，张鑫害怕一行人破门而入，自己就死不了了。他赶紧移动到南侧阳台，把窗户打开，在窗户上蹲着。当时他也犹豫了，思考是头朝下跳下去，还是脚朝下跳下去。听到门终于被打开，张鑫看到下面有个玻璃顶棚，扶了下墙，就探着身子跳下了楼。邻居听到“砰”的一声响，发现楼上掉下来一个人，躺在小院的玻璃顶棚上，头朝东脚朝南，正是张鑫。

李云朵的表弟进入屋内，看到地上全是血，觉得难以置信。“家里人都知道他们感情好，张鑫从企业离职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被医院诊断为有抑郁倾向，但我表姐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

警察到达案发现场，经过120医生确认，李云朵和两个孩子已经死亡，系他杀。民警在破门过程中发现有人坠楼，经核实身份，该人为李云朵的丈夫张鑫。因张鑫坠楼受伤，被送往医院抢救。经过询问，张鑫供述其于2017年12月7日6时许，在出租屋里，采用扼颈手段，将其妻子李云朵、12岁和1岁的女儿杀死。北京市公安局平谷区分局于2017年12月7日对张鑫涉嫌故意杀人案立案侦查。

失业后患上抑郁症

为什么张鑫会杀害自己最亲密的人？

2014年，张鑫在平谷区长兴开发区某外企上班，当时公司效益不错。那时候，在公司生产管理部组装科工作的张鑫，性格内向，朋友不多，班长杨硕说：“张鑫人不错，虽然平时话不多，但是两年前，公司组织的运动会，大家还选他当主持人。”

2017年5月，公司发生了劳资纠纷，员工开始罢工。不久后，公司与员工达成和解，员工可以选择拿一笔补偿金离职，也可以继续留在公司工作。因为这场风波，张鑫到手的工资低了很多，思索再三，他申请了一笔10万元补偿金主动离职。

张鑫自己也认为，在2017年5月之前，公司待遇不错，一家人生活得很宽裕。原本按照张鑫的设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把社保和医疗保险续上，日子照常过。但是，找工作并不顺利，离职已经三个月，他还是未觅到满意的工作。没找到工作赋闲在家，张鑫洗衣做饭，接送孩子上学。但孩子上学、租房等日常支出每天都在持续，张鑫在家里呆着，感觉日子很煎熬，像个家庭主妇，养不了家，每天都睡不着觉。

李云朵母亲回忆了女婿第一次情绪崩溃的情景：2017年8月的一个下雨天，张鑫借口出门买早点，出发已久却迟迟未归。事实上，他准备在家后面一个小水沟里自杀。当妻子心急火燎地外出寻找时，才发现他用一把水果刀切割自己的腹部和胳膊，听着妻子“老公，老公”的叫喊，他心里不舍又难过，扔下了刀子，被送去了医院抢救。

“2017年8月，我老公经常跟我说压力太大，不想活了，没有想到他真的要自杀。”李云朵回忆。

张鑫的邻居黄山（化名）也记得：“2017年8月一天，张鑫丈母娘在院子里哭，说张鑫自杀了。以前在公司里上班的时候，张鑫爱说爱笑，离职后变得沉默寡言，不爱理人，但是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从没见过他们吵架。”

那次事件后，妻子带张鑫去精神病医院就医，医生诊断是有抑郁倾向，并开了一些药物。“也许是药物的副作用，吃了药，整个人跟傻了一样。”一个月后，张鑫就停药了。他没有坚持吃药，因为他感觉自己不是抑郁症，而是工作丢掉后，生活压力大，每天都在啃老本让他烦躁不堪。

搬进新租的楼房，也许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案发前几天，正值北方最冷的12月份，因为拆迁，张鑫一家人搬离了租住10年的平房，搬去了新租的楼房。楼房比之前他们住的平房租金要贵很多，每月1300多元，而平房的租金一直是每月150元。搬进新房子的张鑫一方面心疼费用，另一方面非常失落。“搬到这里我发现，楼房没有院子，孩子们没处玩，电瓶车没地方充电，感觉像坐牢一样。”

夜晚的失眠不斷加剧，张鑫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老是想着楼房的租金和用水不便，每天心里都不痛快。但是这些煎熬和想法，张鑫从来不跟妻子说。张鑫睡不着觉，李云朵便每日给他拿中药吃。因为刚搬过家，没有冰箱，李云朵就把中药放在楼房的邻居李霞家冰箱存着，连续三天晚上，张鑫都是自己来拿药。即使他们搬进新房没几天，李霞也认为他们感情很好，“从不斗嘴”。但李霞也回忆起来：“12月3日李云朵突然告诉我，张鑫自杀过，还掐过她的脖子。”

“扩大性自杀”

2018年7月25日，该案移送到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审查起诉。在北京市三分检办案检察官邬娟看来，张鑫看起来白白净净的，神态温和，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偶尔回忆起杀害妻女的经过，张鑫的情绪会激动起来。邬娟经过调查了解到，无论是张鑫的家人，还是被害人的亲属，对张鑫的为人都是认可的，都觉得他是个本分人。他在北京打工养家，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对双方父母，都是很有责任心的。

据调查，张鑫平时也没有任何暴力倾向和行为。在鉴定专家和检察官邬娟看来，张鑫有过度自尊的一面。在张鑫的描述里，他们在老家买了房子，也买了车，一直是亲朋好友羡慕的对象。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因为失业之后，他应聘的工作都达不到以前的工资标准了，又因为生活得不顺心，敏感自负的他，日渐变得抑郁。

北京市公安局监所管理总队司法鉴定中心根据现有调查材料，结合精神检查所见作出鉴定：被鉴定人张鑫自幼学习尚好，但因家庭贫困、父母离异等原因未能上高中，致其产生了自卑、虚荣心理，成人后工作较顺利，又自我预期较高，做事好高骛远，平时表现出内向、遇事认真、脾气温和的性格，但遇到挫折不能客观对待，易出现焦虑抑郁情绪，人格上有一定缺陷。其成人后较长时间在外企工作，待遇好，工作能胜任，人际交往能力较好，社会适应能力良好。2017年5月因故离职后，因未能找到满意工作而感到前途渺茫，欲望减退，因悲观绝望曾有自杀想法及行为。曾到专科医院诊治、服药，疗效欠佳，诊断为抑郁发作。

鉴定报告还指出，被鉴定人张鑫案发前处于抑郁状态，未能进行有效治疗。案发当日因想到生活艰辛，感到无助，遂产生想死念头，担心自己死后妻子、女儿受苦，于是将妻子及两个女儿杀死，之后自杀未遂。在受审以及做精神鉴定时承认所施行为，知道行为违法，对行为的性质和后果有认识，表示悔恨，其行为轻率，不计后果，符合扩大性自杀的特点。但案发前其一直在努力找工作，且其用锤子、刀等自杀均未对自己造成严重后果，跳楼时犹豫不决最终由于抓不住而跳楼等表现，与其自卑、虚荣、好高骛远、承受力不强、怕死的个性特征相符合，表明其未能正确应对现实困境下产生的焦虑抑郁情绪，在激越情况下做出违法行为，其辨认、控制能力受损但并未完全丧失。

最终鉴定意见是：被鉴定人张鑫诊断为抑郁症发作，实施违法行为时受精神症状影响，辨认和控制能力削弱，评定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目前有受审能力。2018年8月1日，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以张鑫犯故意杀人罪，向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提起公诉。

案发时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

2018年12月19日，北京市第三中级法院对该案作出判决：犯罪嫌疑人张鑫对杀害妻子李云朵、两个女儿的基本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虽然对其杀人动机在后期供述中有所变动，但不影响对其杀人行为的认定。不论出于何种动机，张鑫在主观上积极追求妻子和两个女儿的死亡结果，具有杀人的直接故意;在客观上实施了用双手掐妻子和两个女儿脖子的行为，直接导致了三人机械性窒息死亡的结果，在主客观方面完全符合故意杀人罪的犯罪构成，构成故意杀人罪。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指控被告人张鑫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的罪名成立，鉴于被告人张鑫到案后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且其案发时系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结合本案的具体情节，本院采纳辩护人的相关辩护意见，依法对张鑫从轻处罚，在案扣押物品，本院依法处理。判决被告人张鑫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一审判决后，张鑫并没有上诉，判决生效。

“一旦发现家人有抑郁倾向，一定要提高对病情的重视，要送到专门医院进行治疗;即使在治疗过程中，吃药、住院会产生一些副作用，还是要尊重医嘱，家人也要配合医生，把患者的病治好;不要让抑郁症患者处于孤立、缺乏温暖的状态，不要刺激患者。比如搬家对普通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对于本案中的张鑫，在搬家后，许多生活小事刺激了他，压垮了他的意志，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邬娟提醒道。（文中涉案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