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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果树帖

2019-07-26陈纸

文学港 2019年6期
关键词:枇杷树柿子树柚子

陈纸

在我们家乡,果树对于乡人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朝夕相处,便有了一种熟络。如左邻右舍,虽不是家人,那也是一种亲,自自然然,平平淡淡,但关系牢靠。离开家乡二十多年,想起村里的那些果树,像翻开一本名帖,上面的一个个汉字,就是一株株果树,启动记忆,品读笔画,一枝一叶总关情;拿起笔,想临几个字,那些果树就慢慢在心里生长了出来,招摇着枝叶和花果。

如今,我依然有想念,依然记得他们是什么模样,长在什么地方,开的什么花朵,结的什么果子,就像才刚刚见过面一样……

柚子树

2018年,我回了两次乡下的老家。一次是清明节,那时,果树萧瑟,胆子大一点的,也只是怯生生地露出新芽;一次是暑期,那时,万物葱郁,特别是我家老屋前陈接会老师家庭院里和陈梅根家门前的池塘边,两株柚子树上,已经挂满柚子,它们已经有大人的两个拳头大了,像秤砣一样垂着。特别是陈接会老师庭院里的那株,柚子像叠罗汉似的,紧紧地搂抱着枝干。其胖嘟嘟的样子,实在憨态可掬。陈梅根家的那株呢,因为长在池塘边,有三四个柚子,紧紧地贴着水面,“对镜贴花黄”,真怕它们顾影自怜,不知身子越长越胖,哪天不慎落到水里淹个半死呢。

两次回乡,惟有柚子树都是以一树的绿意迎我。也难怪,柚子树是四季常青树,无论是严寒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季,它们都生机勃勃。柚子树的绿叶为椭圆形,肥大,层层叠叠地伸展着。在整个老历的三月,村里的柚花都在盛开着,香透了鼻子。特别是到了傍晚时分,大地浸润在霞光中,浓绿的枝叶间,依稀可见若有若无的、点点细碎的白光,白光发出的香气,像薄薄的夜色,神秘、缥缈。低头看地,站在覆雪一样的柚子树下,感觉像要飞起来,却始终在人间。

我家是有一株柚子树的。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吧?爷爷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吹嘘他祖上如何如何显赫,而我却没见着祖上留下什么珍贵的物什给爷爷。一无所有的爷爷坐在他三个儿子娶妻生子后还没有分开的老屋大厅里接受儿子与媳妇们的数落与责备。祖上的显赫其实是千真万确的,我听村里其他德高望重的老人说:但都被你爷爷的父亲败光了。总之,他们留下来的念想,除了那幢锈蚀斑驳的老屋外,可能就是菜园里的那株柚子树了。

那株柚子树有四五丈高,主干虽不是很粗,但虬劲,一些表皮快要剥落了,像个满手生茧的老人。那时,我家与叔伯家不但同住在一幢老房子里,连菜地都连在一起。柚子树长在三家菜地的中央,爷爷在临死时都没说明归属权,那就意味着是我们三家共有的。伯父有七个女儿,叔叔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父亲单传我一人。三户人家,光孩子都有十二个,在那个年代,衣不暖食不饱,还未到七八月份,柚子树上的柚子不及我们的拳头大小时,我们的目光早已馋得那些柚子摇头晃脑了。如果谁家的孩子率先用竹竿捅,马上就会引来另一家的孩子挤过来用竹竿捅。如果遭到大人的呵斥,呵斥的不是自家孩子,则会遭来大人与大人之间的吵闹,他们吵的不是谁家的孩子多争夺了多少个柚子,而是永远那句话:你们先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捅?至于捅没捅下来,捅下来怎么分,好像都不在争吵范畴。而事实是:我们很少去真正争夺一个掉在地下的柚子,也很少真正去剥皮吃完一个柚子。因为在若干年以前,我们都吃過树上的柚子,一口苦涩涩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刚开始时,我们以为是没长熟,等季节一到,摘下来再尝,仍是那种味道,我们便认为是品种不好,不适合食用。

后来,我们才留意到,我们家那株柚子树上的柚子,不管长多久,个头就是比村里其他人家的柚子小,不是小一点点,而是小得多,不但皮薄,里面的肉也少。人家的剥开来饱满满的,我们的剥开来干瘪瘪的;人家的水盈盈的,我们的干巴巴的。我们甚至埋怨祖上不但将家业败光了,而且还将一株柚子树也败坏了。我们摸着饥饿的肚子,站在柚子树下无可奈何。

我们只能将目光投向别的柚子树上,投到别人家的柚子树上,投到夜间的别人家的柚子树上。我们的目光瞄准了住在我们隔壁陈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树上。陈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树生长在他家旁的池塘边。池塘是全村人的池塘,村里三分之一的人在那口池塘边洗菜洗衣服。

陈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树应该算是村里最大的一株柚子树,其在开花的季节能将池塘一半的水面漂白。那些棉絮一样的花瓣让年少的我们微波荡动。我们的目光始终没有逃离那株柚子树成长的过程。从开花到结果,从果子慢慢变大,到我们的目光随着那些足球般大小的柚子直垂到池塘的水面时,我们的心思便开始不安分起来。

堂姐当时是我们同辈人中年龄最大的,她的身材因饥饿而像她的辫子一样短小,但她的目光却坚定而无所畏惧。她坚持要在某个夜晚去摘陈福根家柚子树上的柚子。那些硕大的柚子膨胀着我们的胆量。堂姐为了表示她的决心,不惜再拉上她的两个妹妹。于是,伯父的前三个女儿组成了一支坚强的队伍,这支队伍也鼓舞了我的意志。她们强烈要求我入伙,她们说有责任让堂弟也填饱肚子。她们还说,我是过继给她们父母的儿子,所以,我等同于她们的亲弟弟。

这支庞大的队伍给了我强大的信心与勇气,特别是堂姐的智慧足以让我放心。事实也证明我的确没有看错她。我们轻手轻脚地来到池塘边,浓密的柚子树的叶子刚好给了我们天然的掩护,堂姐执一柄长长的鱼网走在前头,两位堂妹都拿着竹杈,紧跟其后。堂妹们熟练地伸出竹杈,对准一个贴近水面的柚子,扭动枝叶,堂姐的鱼网也对准了柚子下面。两个堂妹将柚子上方的枝叶绞得紧紧的,用力一扯,柚子应声而落,我的心正往下一跳,柚子却被堂姐稳稳地接在鱼网里。堂姐接过柚子,急迅将鱼网收回,从网底抱出柚子,递到我怀里,又伸出鱼网……如法炮制,两三个柚子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我们的怀抱。

直到堂姐不再伸网出去,我们的行动才结束。接着,我们四人躲进我家的牛舍里,里面不但关着牛与猪,还堆着稻草与柴火,宽大而温暖。我们谁也不说话,轻手轻脚,紧张而熟练地将柚子剥了皮,狼吞虎咽起来……吃完后,我们借着从窗外偷溜进来的月光,将柚子皮收拾干净,丢到村口的围墙外去。

如今,我们家的菜园因为建房,早已填掉,陈福根家的那株柚子树也已让道,砍掉当柴烧了。只有陈福根家旁的池塘尚存,但水质变污浊、变浅薄了。父亲三兄弟早已各自分了家,父亲与叔叔也早已仙鹤缈缈了。每年回乡下,我都要到处转转,特别是转到昔日的牛舍前,我总要一个人站着,静静地想,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柚子香……

桃 树

小时候,村里的桃树很多,但好吃的桃子实在太少。村里人都怀疑:这一方水土,是不是不适合种桃树?倒是邻村的卢家村,在一处与我村稻田相隔的菜园里,有一株桃树,每年结出的桃子又大又甜又爽口。桃子熟时,桃树家的孩子在上学路上左传右传,将那树上的桃子在伙伴们的手中传来传去,总有一两个传到我手里,于是有幸尝到,认为那便是世上最美味的桃子了。

我们村里桃树结出的桃子又小又苦,不好吃,但奇怪的是,开出的花却特别繁密热闹。每当三至五月间,很多人家菜园的篱笆墙里,冒冒失失就冲出一树桃花来。桃花是白的,白色中有麻麻点点的花蕊,像洁白无瑕的少女脸上平添了几粒小雀斑,煞是可爱。

读小学的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栽出一株能结出鲜美果子的桃树来。春天的时候,我逛到与我们村相邻的卢家村菜园里去,见菜园的栅栏边长出了两三尺来高的桃树,细长的叶子,如弯弯的柳眉,清秀俊逸,惹人爱怜。我便认为它是那一株好吃桃子的桃树的子嗣,欣喜若狂,小心地连土挖起,拎到我家菜园里,好好地栽下去。我发誓,一定要精心呵护,让它快长大,开花结果——开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结世界上最甜美的果。我几乎每天都去菜园看他。父亲知道那株桃树是我栽种的之后,去菜园时会特地给它施上一点肥。

小桃树的叶子起先是鲜嫩的、浅绿色的、透明的。后来,长成了青绿、深绿,那些叶子拉着枝条往上长。暮春时,菜园四周的篱笆墙已经长得很厚实、很紧密了,一些柳条、竹条拼命地往上蹿,有的还手拉着手,互相缠绕在一起。那株桃树被它们包围在一起,努力地昂起头,向着天空尽情地呼吸。母亲认为桃树是后面来的,不是用来护卫菜园的,更重要的是,她像其他村民一样认为:我们村是不适合栽种桃树的,所有的桃树都证明它们结不出什么好果子,这株也不例外。所以,母亲每天进菜园,她首先关注的是菜园里的菜长势如何、菜地里有没有进家畜践踏,至于那株桃树长得如何,她看都懒得看一眼。

我一有空,就去菜园看望那株桃树。后来,我到乡里读初中了,一个星期只能到菜园看望它一次,桃树并没有因为我的疏离而自暴自弃,反而长得更快了。一些枝条已冲出篱笆墙、长长地伸展了出来。母亲也不再嫌弃它了,在菜地里浇水施肥或撸菜时,路过桃树旁,会侧着身子,避开那些冒失的枝条。

记不得那株桃树是哪一天开始开花的,仿佛一夜之间,有人拿笔在枝头上偷偷地点了几下,四五朵桃花就羞答答地立在枝头了。接着,三四天早春的阳光暖暖地一照,又有四五朵像竞赛似的跑出来了,另有几粒花骨朵饱满欲绽,急不可待地想冲出来。

桃花是白花,像村里其它桃树一样,但独对这一株,我是抱着极大期待的。我坚信这一株不是村里的“那些株”,而是卢家村的“那一株”,我展望着它在今年就能挂果,而且是那种甜美的果。我的心残忍极了,我巴望那些花儿早点落下,早点结果。我看见父亲与母亲那几天脸上的皮肤也是展开的。母亲甚至说,要把它从篱笆墙里移出来,单独栽在后门的空地上,用废弃的鸡笼围起来。但父亲说:等等看吧,等它结一年果,明年再说吧。

我开始憧憬村里一株新的桃树要结果的情景,我真的很希望它能改写我们村的“桃树史”。但是,那树上的花,白到极致,突然砸落,而后,它落下的地方是一片空白。而且,在那一整年里,都是寂静。寒冬来的时候,我看着满天的飞雪,看着一树光秃秃的躯干,我的头脑也一片空白。我觉得那一年我一事无成、庸庸碌碌,枉为四季。我不知道该埋怨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但,我又一想:开花了一定会结果吗?这个问题像一个突兀的难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与母亲比我更早地绝望了,他们几次说要将它挖出来,晒干作柴火烧了。他们的理由是:桃树将一些柳条和竹条推得太开了,露了缝隙,万一哪天有鸡有鸭从缝隙间钻到菜地里就完了……我表示反对,我哀求他们再给它一年时间,但他们等不及了,待我春节后去学校回来,他们已经将它砍成了几截,堆放在墙脚,晒成了枯枝败叶。

这几年,我有机会回去,村里村外闲逛,竟然没见到一株桃树。印象中有桃树的那几个地方,不是建了房,就是铺成了水泥公路,我竟然再也没看到过家乡的桃花盛开了,更别说吃到家乡的桃子。尽管不怎么好吃,吃不到,居然还有点想念呢。

我不知道那些桃树被乡亲们砍掉时,他们是怎樣的心情,想起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修行的心得:“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不过川端康成毕竟没有坚持活下去,难道是因为没有看到一朵很美的花?

枣 树

鲁迅先生在他的名篇《秋夜》开头这样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那时记得这篇课文时,只是觉得他这样写真是好玩得很,我想,我们村也有两株枣树,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这样写呢?

我们村的两株枣树,一株在陈年寿家的园子里,有围墙堵着,可严实呢。如果不是到他家去办事顺便瞅瞅,平时是不敢去专门看那株枣树的,哪怕偷偷看一眼也不行,会被他们认为是在打那株枣树的主意呢。特别是挂枣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小偷呢。

于是,陈年秀家的那株枣树便成了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陈年秀家前门正对着我家后门,我们两家是一前一后的邻居。那株枣树栽在陈年秀家前门的旁边,也就是我家后门的旁边。那株枣树下面成了我们小伙伴玩耍的乐园之一。一是每餐饭时,我们端着饭碗在枣树下吃饭,交流碗里的菜;二是放学回来,我们经常在枣树下玩耍。

小时候,连吃饭时,在饭桌上坐不了三四分钟,夹几筷子菜,端起饭碗就往外面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陈年秀家的那株枣树下。陈年秀的父母有时也会与陈年秀他们一样,端着饭碗到枣树下来吃饭。如果是盛夏季节,家里实在太热,那时不像现在,家家户户有电风扇,或者空调。所以,到室外比在家里凉快。枣树虽然叶子不大,难以遮阳挡雨,但外面好歹有风。看着满树铜钱大小的叶子上下翻飞,欢呼雀跃,也顿感凉快呢。我伯父家的几个女儿也经常端着饭碗到枣树下来,她们向我碗里探看,因为她们老觉得自己家里没什么好菜,而我家经常有好菜,于是,瞅准我碗里的好菜,趁机上来抢一两筷子。

我年纪比较小,他们便会欺负我,说是“欺负”不是太准确,应该说是喜欢逗我玩,或是恶作剧。有一次,陈年秀的父亲低下头,盯着我手中的饭碗大叫一声:“你的碗底有一只大蜈蚣!”那时我最怕蜈蚣,听他一叫,吓得我连忙将碗翻过来,惊叫:“在哪里?”话音未落,饭碗底朝天,饭倒得颗粒不剩。

他们见我的狼狈相,哈哈大笑。我这才明白被他耍了。饭倒了之后,我不敢说是倒了,而是说吃完了。后来,母亲听到这个笑话后,有两三个礼拜不准我端碗到外面去吃饭。

说实话,那株枣树真是丑啊,树皮一点也不光洁,皱巴巴的;身材也不挺拔,背勾勾的。枝枝杈杈也是歪歪扭扭的,没形没样。每年夏天开花时,也不提醒我们一声。它不提醒,我们也没有留意,花小得我们几乎看不见,要低下身子,仰起头,往那些叶子下面仔细瞅,才能瞧清楚。那些花真细呀,一阵雨来了,就落了很多,流到石头与石头的缝里,像洇开的鸡粪一样。

枣也是一声不响、小心翼翼长上去的。到了秋天,陈年秀第一个爬到树上去。他是第一个宣告枣成熟的“权威发布者”。陈年秀绝不吝啬他家的枣,他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后,见到有一点红的枣就摘,整株枣树都跟着他兴奋地颤动起来。他一边摘一边往自已的嘴里塞,当然,他还不忘一把一把地往树下丢。他的父母看到了,仰着头,冲着树上骂。不过。他们低下头,看见陈年秀的弟弟妹妹在树下抢得比我们积极时,骂得就没那么凶了。我们也趁机大胆地跟着沾沾光,赶紧也抢起枣来。

附近塘边村,有位外号叫“六脚”的人,大概因为他有一只脚有六根脚趾头吧,所以得以绰号。至于他究竟有没有六根脚趾头,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六脚”自家会做糖,我们叫它“板板糖”。“板板糖”轻轻盈盈地摊在竹筐上,上下各有一层塑料薄膜垫着。“板板糖”是需要拿东西来换的。换的东西有很多,有鸡毛鹅毛鸭毛,以及牙膏瓶子烂凉鞋之类的。那时,我们发觉,枣不能填满肚子,甚至不但不能填饱肚子,而且好像越吃肚子越饿。所以,当我们远远听见“六脚”敲着铁片,就早早地从枣树下散了,去各自的家里拿出平时积攒的交换物来交换“六脚”的“板板糖”。“六脚”每次经过枣树下,都要不由自主地抬头望望树上,他是怕我们从树上丢东西下来砸他。

“六脚”这样做是因为心虚。他平时得罪过我们。“六脚”很小气,我们给他们很多交换的东西,他就给我们橡皮擦那么大的一小块“板板糖”,放在嘴里还没开嚼,就塞在牙缝里,需要歪着嘴巴,用手抠出来,放在前方继续嚼。我们都骂“六脚”小气,“六脚”却不恼,仍然皮笑肉不笑,用薄薄的刀片,小心地、轻轻地敲下一小片“板板糖”,敲到我们手上。我们拿他实在没办法,就在知道他来时,埋伏两个小伙伴在枣树上,怀揣几块枣一样大小的石子,顺便也摘几颗枣,一起放在衣袋里,待“六脚”到枣树下,树上的小伙伴就朝他砸小石子,也偶尔丢几颗枣。石子与枣同里砸在他头上,起初,他还真以为是风吹枣落呢。如此几次,“六脚”觉得不对头,他警觉地抬头看树上。当他确认是枣树上的小伙伴向他丢石子后,就生气地放下担子,扬言要爬到树上来抓我们。但当他放下担子,从小巷里冲出几个小伙伴,掀开竹筐上的塑料薄膜,扬言要抢他的“板板糖”。我们虽然喊“抢”,也只是吓唬吓唬他,绝不敢真动手。“六脚”顾得了树上,顾不了树下,只好抖动着肥胖的身体,气喘吁吁地驱赶着我们,临走时,还不忘蹲身捡几颗掉在地上的枣,揣在口袋里。

写了大半天的枣,其实,陈年秀家的那株枣树,结的枣不大,最大的,也大不过大人们的大拇指。而且,很少见到通红的枣,大多还没等到长红,就被我们摘完了。后来,我去了县城,见到了摊上卖的枣,才知道别的地方枣比我们村的大,而且整颗枣都是红的,红透了,而且核小肉厚,厚多了。再后来,我到大城市,在一些超市里,看到了新疆的红枣干,就是晒干了,都比我们从树上摘下来的大得多,而且甜得多。2017年,我出差陕西,去了西安,见到一种红枣,有乒乓球大小,导游小姐说:那是“狗头枣”。相对之下,我们村里的枣那真是不好意思拿出来。

2018年暑假,我回了趟家乡,在村头村尾、村里村外逛了一遍,只在堂弟陈小平家门前见到一株枣树。当时,上面零零星星地挂着点点青枣。我带儿子去他家看望他刚出院的妻子,站在树下,看了几眼。堂弟以为我们垂涎他家的青枣,连忙奔过去,寻摘了半天,有一斤的样子,用红色的塑料袋装着,硬塞到我手上来。盛情难却,我接过,草草冲洗,放进嘴里,却不甜不淡,不浓不寡,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全然没有童年的那种记忆了……

枇杷树·柿子树

2018年12月29日,我去南宁市宾阳县武陵镇六蒙村扶贫,寒风凛冽,南方少有的低温天气让我一个人闲荡在这座破落的村庄,寂寥不已。我将目光投向那些不知名的细碎的野花上,它们在残垣断壁的缝隙间独自开放,肆意盎然,在这萧瑟的冬天增添了浓浓的绿意。如果不是车子催促,我一定会依恋这乡野原生的自然。快步走出村庄,冷不防,在路旁见一簇梭镖似的绿叶,走近一看,是一株枇杷树,七八片叶子烘托的中央,竟然有几团淡黄的花。花瓣酷似梨花,花托很长,两寸模样,毛绒绒的,给人以暖融融的感觉。

这是十二月的寒冬呵,枇杷树竟然开花了。想想,我从来没有惦念枇杷树是什么时候开花的,也从来没有注意到,我少儿时期,乡村的枇杷树是什么时候开花的。甚至连枇杷什么时候成熟都没有去刻意记住,我只记得,村里陈接福家的菜园里有一株枇杷树,大概在清明前后,蛙声如海、春水活泛的时候,枇杷应该就有人去摘吧。记忆中,枇杷总是湿瀌瀌的、带着春天的水气,带着一年复始的丰沛,所以,印象的味蕾中,枇杷总不会甜得发腻,而是甜中有点点酸,酸中浸淫淡淡寡寡的水分,像初融的江水汩汩滑过干枯的喉咙。

也许,布谷鸟叫声拉长的白天,才是枇杷最成熟的季节。微黄的枇杷在树丫间晃荡,触碰到人的耳中,带来初夏的清涼。这种调子的特点是悠长、缓慢,提醒着人们迎接一年中最早的一茬收获。

“五月枇杷黄似橘”,又是一年枇杷采摘时,陆游有诗云:“……却是枇杷解满盘……枝头不怕风摇落……请晓呼僮乘露摘,任教半熟杂甘酸……”尽管如此,枇杷树在我们村也算是稀罕之物吧。一是数量少。我记得只有一株,还是长在菜园最僻静的角落;二是生得野。其叶子浓密,却与菜园篱笆墙的竹子混在一起,皆是绿意浓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化也化不开,分也分不开。记忆中,好像没有哪位小伙伴打它的主意,那株枇杷树就像我们村里的一位“野孩子”恣意妄为地生长、开花、结果,现在想来,它是一株多么幸福的果树啊。

来了南宁,有一年,岳母家刚装修好了新房,门前有一块空地,大家商量着想栽一株树,最好是叶子大的,好遮阳造荫;二是能结果,有果子吃,还要长得快,三四年能成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选择开了,我猛地嘣出“枇杷树”三个字,把大家都怔住了,好像谁都没有记起来,还有一种这样的树。大家沉默了四五秒钟,还是大哥先下了结论说:“不是南宁常见的树,栽不栽得活?”就这样给否了,最后栽了一株龙眼树。

在我住的小区,楼上送煤气的阿姨是南宁郊区马山县人氏,出生在农村,喜欢在一楼的空地栽种东西,栽什么活什么,一排野芋高大肥硕,将别人家的窗台全挡住了。一楼的人家说:还惹蚊子。一个告状电话打到物业公司,派人来拔了。阿姨心疼不已,抢下几株,晒起来,说野芋的叶子可以入菜,他们老家就常吃这个。后来,她栽了两株枇杷树,只三四年时间,现已长得两三丈高。

采摘枇杷,正是柿子树开花的时节。柿子树的花,是鹅黄的朵儿,星星点点,藏于嫩叶之间,风儿吹过,满树叶儿摇曳,在阳光下泛着新绿。花儿落了,落花的根部结出油绿的、指甲大小的柿子来。小时候嘴馋,迫不及待,见到果子就想摘放在嘴里尝尝。我尝过青柿子的滋味,满嘴生涩,仿佛万能胶要把腮帮子粘合起来。其实,刚泛黄的柿子摘下来也不是很甜,村里人流传下来的习惯是:将它放在秕谷堆或者石灰粉里两三个星期,还有的,用温水泡两三天才拿出来吃。

小时候,村里那株柿子树是陈接儒他们家里的。陈接儒、陈接冬、陈接学三兄弟,那时还没有分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一起过日子,他们是我的堂伯堂叔。那株柿子树是他们三兄弟的“共同财产”,是祖上传下来的。柿子树长在门前旁的池塘边,池塘边有一块石板桥,每每从村中玩耍回家经过那块石板桥时,我都忍不住斜眼看看那株柿子树。特别是立秋前后,刚好下了一场透雨,树丛里突然响起一阵蝉鸣,声音已不似夏日嘹亮,是一种嘶哑而悠长,再抬头看那株柿子树,叶子开始绿中泛黄。这时,就禁不住止下脚步,多看几眼,这是柿子树最美的季节,一个个小灯笼样的柿子,密密匝匝,挂在枝头,在有几分萧瑟的秋意中,分外温暖而惹眼。

那些柿子再也藏不住啦,它们从稀疏的柿叶间探出泛着红晕的脸,但还是别太性急哦,如果要吃上又软又甜的红柿子,还得等上十天半个月,直到立秋,空气重得贴着地面,迈一步,要推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这时,柿子树被沉甸甸的果子拉扯着,摇摇晃晃,但又动弹不得。烂漫的秋色染尽层林,荒草寒烟中生出远意。池塘与池塘之间的距离仿佛被生生扯远了,中间的柳树栅栏变得清瘦单薄;天空也高远了,没有叶子挡着,一眼看透湛蓝;田埂线条硬朗犀利,像凿上去的。这时,柿子树的叶子也掉光了,它已随季节一起进入了乐天知命的岁月。

那就选一个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的日子,爬到树上去摘柿子吧。看着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们个个推搡着、挤拥着往树上爬,我也心痒痒的。好吧,那不是我家的,得忍着。但、但、但总要有个人在树下捡柿子吧?大人在树下喊着,他们拎着箩筐看着他们的孩子在树上打打闹闹,这时,谁都会随手递给我一个柿子,捏在手里,软软的,却舍不得吃,撒开步子往家赶,给母亲分享。那个季节,母亲上山砍柴,有时,也会带几个柿子回来。那是深山里的野柿子,个小、坚硬,母亲将他们放在米缸里,十天半个月再拿出来给我吃。

现在,我到广西工作了。有一年出差去平乐县,天已经很晚了,但见一轮圆月挂在天上,世界浸泡在无边的清凉之中。我坐在大巴车往窗外看,无边的田野上点着盏盏灯光,目光投到近处,看清靠近路边的田野,一个个圆形的竹筐里摊着柿子。我问坐在身边平乐籍的同事:“柿子怎么到晚上还没收呢?”他笑了笑说:“在我们平乐,摘下来的柿子先在太阳下晒,因为要晒好多个日头,而且数量太多,便懒得收了。柿子晒软、晒扁后,做成柿饼,包装后销往全国各地……

后来,我經常吃到甜得发腻、软得无骨的柿饼。可前几天,见电视新闻里调查说,有些地方将柿子浸泡在染色素里,然后再烘烤,颜色艳红,卖相更好……可、可这样吃了对身体不好,那真是让柿子变得不厚道啊。

一株株果树,就是一个个自然生长的汉字,其姿态各一、表意各一,却四季分明地抒写在中华大地上。描绘一棵棵果树,就是临摹一个个汉字的过程。

一棵棵果树的生长,终会被一片片土地记得;一个个果子坠入大地,终会被一段段岁月捡拾与洞藏。一个个汉字,就像一枚枚种子,一次次飘落泥土,最终发芽、开花、结果。——世间万象,天道人心,云舒云卷,生死荣枯,一切玄机,皆蕴含于不可变逆的情理之中。

季节温和安妥,果树随遇而安。它们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气息、合适的温度、合适的气候和合适的泥土,便能顺其自然、从容淡定,长成自已的姿态,描绘出乡村和城市的生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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