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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遭际一首诗

2019-07-25岳伟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诗风生平李贺

岳伟

摘要:张耒《岁暮福昌怀古四首-李贺宅》是凭吊李贺的杰作。这首怀古诗所论涉及李贺生平、诗作特色、诗坛影响、传说轶闻等。张耒将李贺一生用一首诗加以概括,容量极大,笔力深厚。品读这首诗,对于了解李贺及其诗作是有意义的。

关键词:《岁暮福昌怀古·李贺宅》李贺 生平 诗风

少年词笔动时人,末俗文章久失真。独爱诗篇超物象,只应山水与精神。

清溪水拱荒凉宅,幽谷花开寂寞春。天上玉楼终恍惚,人间遗事已埃尘。

——张耒《岁暮福昌怀古·李贺宅》

张耒(1054-1114),字文潜,号柯山,楚州淮阴(今属江苏)人,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二三十岁时,张未曾在安徽、河南一带当地方官,其《悼逝》诗云“我迂趋世拙,十载困微官”①。而其父亲、妻子也先后于这段时间去世②,可谓遭际坎坷。“予元丰戊午岁,自楚至宋,由柘城至福昌,年二十有五”③,元丰二年(1079),张耒官居福昌镇,福昌乃是李贺的故乡。对怀才不遇、英年早逝的李贺,张耒心有戚戚,曾写下多首悼念李贺的诗篇,《岁暮福昌怀古·李贺宅》即是其中之一。这首怀古诗以其凝练的概括和悲凉的笔调赢得了广泛赞誉。张耒把李贺的一生,他的生平遭际、诗才、成就,甚至轶事都浓缩在这八句诗里。深刻理解这首诗,能让我们更加了解李贺的一生。

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宜阳)人,为唐宗室后裔。他颇有才华,早年即以诗才闻名,但一生郁郁不得志,年仅二十七岁就英年早逝。他的诗歌想象奇特,“藏哀愤孤激之思于片章短什”④,并且形成了冷峻凄艳的独特风格,后世称其为“诗鬼”。下面我们就对张耒这首怀古诗所概括的李贺一生作一些分析。

首联点明了李贺的诗人天才与他所处时代的文学氛围。《新唐书》记载:“(李贺)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浞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⑤李贺是早慧的,“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不仅表达了对两位官员光顾的感激,也展现了自己即使在“垂翅”失意的时候也不忘远大抱负,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他日一展鲲鹏之志。而许多李贺的诗作也直接表明了他对年少施展才华的渴望:“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不谒承明庐,老作平原客。”(《客游》)“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崇义里滞雨》沙年的李贺才华横溢,且又积极进取,是真正能够“动时人”的。

“末俗文章久失真”,一个“久”字就把李贺定格在一个诗风日下、旧弊积习的特定文学时期。“诗自六朝以迄徐、庾……愈趋卑弱。”⑥至元和时,诗歌的创作出现了新的趋向,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诗人提倡“新乐府运动”,诗歌广泛传诵,形成了“元和体”。但是竞相沿袭模拟的末流诗人并没能领会到元白诗歌的精华所在,只是一味地追求浅白通俗,东施效颦,诗歌风气急转直下。而李贺有诗才,加上他呕心沥血的创作实践,又因郁郁不得志,势必要秉承骚之“感怨刺怼”的传统,“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杜牧《李长吉歌诗序》),这也是对世事诗风的挑战,姚文燮评论李贺说:“力挽颓风,直使屈、宋、曹、刘再生于狂澜之际”,这虽有过誉之嫌,亦不失为对李贺诗史地位的精辟论述,也是对他诗歌贡献的肯定。由于诗歌创作观念与“元白集团”截然不同以及对明经科的蔑视,因此也就不必奇怪深居高位的元相国“执贽造门,贺揽刺不答”(康骈《剧谈录》)了。李贺的诗歌有时显得桀骜难懂,大量的化用典故,但却开辟了一条新的诗歌创作的道路,白成一家,晚唐的“苦吟”诗人以及李商隐都受到了他的影响。

如果说首联是对李贺诗歌才华与贡献概括叙述的话,那么颔联“独爱诗篇超物象,只应山水与精神”则是抓住了李贺诗歌精神的内核。李贺对诗歌创作是高度重视的,常常“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则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李商隐《李长吉小传》征是这样一种创作精神,使得李贺成为中晚唐多产的一位诗人。除去被表兄“投于溷中”(张同《幽闲鼓吹》)的诗作,李贺尚有二百多首诗歌流传下来,这些流传下来的诗歌能够反映出李贺诗歌创作的特色。

李贺的诗歌是充满着奇特想象的,而且他又追求“只字片语,必新必奇”(李维桢《昌谷诗解序》),因此他笔下的常见之景也与常人迥异。秋野的景象在他笔下是“冷红泣露娇啼色”“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这完全是一种陌生化的视角,将杂乱的秋景织构成一幅奇异的画面;战争的场面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麟开”《雁门太守行》)。由于描写独特,连王安石也不解地讥其言不相符,而实际是把一个夜问出兵杀敌的情景描绘得淋漓尽致,以细微之处烘托出緊张的气氛。面对皎洁的月光,诗人却避开正面的描写,借助想象的翅膀,“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梦天》),超脱出尘世,把自己置身于高邈的天空,回望自身所处的世界,一切都变得那么短暂、渺小。李贺是热爱自然山水的,《南园十三首》就能够表明他的生活情趣,将这一切和他悲剧性的遭遇结合起来,就能体会到他“向壁悬如意,当帘阅角巾”(《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的无奈。只有熟知李贺的遭际,才能理解为何他的诗作表现出一种怪诞凄艳的特色,“人命至促,好景尽虚,故以其哀激之思,变为晦涩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类,幽冷溪刻,法当夭乏”(王思任《昌谷诗解序》),这可谓真正把握住了李贺诗歌“超物象”的实质。钱锺书举李贺《南山田中行》说明“文学艺术不但能制造颜色的假矛盾,还能调和黑暗和光明的真矛盾,创辟新奇的景象”(《七缀集》)。李贺诗歌中,这种新奇的景象十分常见,陆游亦评论道:“贺词如百家锦衲,五色眩曜,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范唏文《对床夜语》卷二)

颈联“清溪水拱荒凉宅,幽谷花开寂寞春”,将视角拉回到现实中的福昌故居,同时又让思维的触角延伸开来,把寂寞的幽谷之花与寂寞的李贺巧妙地结合起来。旧宅的荒凉预示着来这里凭吊的人已很寥寥,然而清溪却不改它的清澈,无论后人对李贺是爱是恨、是喜是恶,都付于流水。幽谷之花在春天开得艳丽,然而有谁懂得欣赏?它只能寂寞地开在那里,一如李贺的难为后人所知。也许是时人的不解,李贺喜欢破竹成简书写诗骚,“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南同十三首·其十》),把自己的壮心、寄托都书写在青简之中。后人评李贺诗歌近骚,与李贺的这种骚怨精神分不开。如果仅以诗歌诘屈幽奥、喜用凄艳字眼就认定他的人性发生了扭曲,这是没读懂一个真实的李贺!“贺既吐空一世,世亦以贺为蛇魅牛妖;不欲尽掩其才,而借父名以铜之。盖不待溷中之投,而贺之傲忽毒人,将姓氏不容人问世矣!”(王思任《昌谷诗解序>卜个心怀远大志向却为世俗所嫉之人,能不郁郁有所积?能不隐晦其辞,遥旨深藏?李贺的诗作,正如春天里的寂寞之花。

尾联“天上玉楼终恍惚,人问遗事已埃尘”联想到李贺死之轶事乃是受上天所招,但一切都已成尘。“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駕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磕头,言:阿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一些困顿失意之才子感叹李贺的英年早逝,宁可相信他的成仙,把人问难于得到的公正与光明寄托于上天。“李长吉被诏而为记……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曹雪芹《芙蓉女儿诔》)张耒指出“玉楼之事”的恍惚,并不是要否定李贺的诗才得到上天的褒扬,而是站在历史的角度,无论是李贺生前的可悲遭际,还是死后的受召,在眼前都成了虚无。张耒回到了一般怀古诗所要表达的往事成空的情调之中,强压内心对李贺一生遭际的愤慨。然而透过尾联的背后,我们却更加体会出一切虽然已经过去,但是李贺还活在后世有志之士的心中,他的轶事寄托着一种向往,而正是这种“秋坟鬼唱鲍家诗”(《秋来》)的精神,让成尘的往事又呈现在世人面前。

李贺的一生是悲剧性的,他的多才与傲忽为时人所忌,终因避父晋肃之讳而为人所谤,不得举进士。虽然如此,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一个积极人世的儒者形象,李贺曾担任过奉礼郎一类的小官,却始终未能有顺畅的仕途,在“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示弟》)的时代里,不免会有满腹的怨恨,境遇令他揪心。“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咏怀二首·其二》)、“桐风惊心壮士苦”“思牵今夜肠应直”(《秋来》)无不流露出诗人的隐忧。长期的幽怨,终致他的早逝。李贺满怀壮志时写下的“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竞成了一句谶语。

①[宋]张耒:《悼逝》,见张耒撰,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张耒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2页。(本文所引录诗作、题序等,均见此书,后文只于诗后标注题目,不另注)

②参见邵祖寿:《张文潜先生年谱》,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970-1015页。

③[宋]张耒:《予元丰戊午岁,自楚至宋,由柘城至福昌,年二十有五。后十年,当元祐二年再过宋都,追感存殁,怅然有怀》,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27-428页。

④⑥姚文燮:《吕谷诗注序》,见王琦辑著:《李长古歌诗》,宝笏楼藏,乾隆刻本。

⑤[唐]欧阳修:《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5787-5788页。

参考文献:

[1]张耒张耒集[M].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9.

[2]李贺.李长吉歌诗[M].王琦辑录,宝笏楼藏版,乾隆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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