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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大唐由盛转衰的记录者(外一篇)

2019-07-20阿来

四川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草堂杜甫成都

杜甫:大唐由盛转衰的记录者

公元712年。

这年正月间,唐睿宗大赦天下,改年号,从景云三年改为太极元年。五月,再赦天下,再改年号为延和。封建社会,皇帝如此行事,说明皇帝内心有着巨大的隐忧。七月, “彗星出西方”,唐睿宗决意“传位避灾”,让位给太子李隆基一是为白居易一首《长恨.歌》使之留名千古的唐玄宗,又改年号为先天。九月,“日有食”,和彗星出现一样也是不好的天象。历史留下这些记载,显示社会和皇帝内心隐藏的不安。好在,刚登皇位的李隆基是个有为之君,登位次年再改年号为开元,他励精图治,开创了大唐王朝史上的“开元盛世”。这个年号一共使用了29年。再改用天宝年号,从此,唐王朝国事糜烂,江河日下,这已是后话。

公元712年,对文学史,也是极为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唐朝诗歌史上与沈俭期并称“沈宋”的宋之问被皇帝赐死。

也是这一年,在河南省巩县,唐朝诗歌史,乃至中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杜甫在河南巩县出生。此时社会虽有许多不安定因素,但正是大唐盛世渐近巅峰的时期,他出生的时代不错。出身也不错。那是一个世代官宦之家,爷爷杜审言官阶不高,是初唐时期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对五言律诗这一体裁的成熟有催化之功。杜甫自己就曾颇为自得地说: “吾祖诗冠古”。这样的官宦人家,在农业时代,必然积有一些田产,属于社会的富裕阶层。这保证他少年时代在优裕的环境中成长,并受到良好教育。青年时代,也不必从事某种具体的工作来养家糊口。

那他青年时代干什么呢?出游。目的在于增长见识,开阔心胸,结交天下俊杰。

公元731年19岁时,杜甫从河南出游到今天的山东临沂,算是初次远足。

20岁时,他正式出游,用几年时间,出游吴越,从黄河流域漫游到长江流域。直到公元735年,为参加科举考试才回来。最基础的乡贡考过,还一直考,直到去唐朝的东都洛阳考进士,结果落第。于是转往其父亲任职的兖州省亲。在齐赵一带过了好几年“裘马轻狂”的生活。杜甫不是官二代,他家已经连续为官不止一代,全家过富足的生活也不止一代,用今天的话说,是世家了。所以,他优游天下时,不止满足于到此一游,而是在其中追求生命境界。有他这一时期代表性的诗作《望岳》为证。物质生活之外,还要追求高级的生命体验: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为的是达到更高远的精神境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差不多十年后,公元744年,对诗人杜甫来讲是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杜甫在洛阳附近与李白相遇。李白长杜甫十一岁,此时已经大有诗名。曾经短暂在皇帝身边任供奉翰林的他,已经失去宠信,重新浪迹江湖。在诗歌方面,李白以自由奔放想象恣意的性格与创作,成为善于博采众长的杜甫的偶像。

两个后世被认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当即相伴同游梁宋,即今天河南开封、商丘一带。路上又遇将在唐代诗史上以边塞诗留名的高适。于是三人同游,结下终生友谊。后来,三个彼此互赠的诗篇和杜甫蒙难时高适对他的帮助,都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感人至深的美好传奇。

此时杜甫也已年过三十。只要不是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作为一个受儒家思想教育很深的人,就始终会怀有入仕之心,以实现自己濟世理想的远大抱负。用他自己诗中的话就是: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三个诗人同游结束,杜甫再次返回长安,寻求入仕的机会。

机会似乎来了。公元747年,唐玄宗下诏,为以前科举考试不中的人举行一次特别考试,以避免过去考试造成的遗珠之憾。杜甫参加了这次考试。非常不幸,把持朝政的宰相李林甫让所有应试者全部落选,以向皇帝证明以前考试的公平公正,“野无遗贤”。

公元755年冬天,杜甫四十三岁,在长安城里蹉跎多年,已经娶妻生子,自立门户,但除了诗艺的进步,仕途方面却大不如意,只谋得一个看管甲胄器杖的小官职。其间,唐玄宗改年号为天宝十四年。当年励精图治的皇帝已经倦怠朝政,任用小人,国家处于危机前夜。杜甫人在长安漂荡,家却在远离长安的乡下。这一年,暴雨,洪灾,接着就是饥荒。冬天,他前去探家,一路上,于己于人,都是严酷的民不聊生的景象,他写下《赶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其中这样写他的家庭: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无论出身于什么样的人家,人到成年,所有生活问题,还得自己面对。而生活总是乐于展示其残酷的一面。这一年,对杜甫,对唐朝都是一个巨大的转折。就在杜甫前往奉先县探家的路上,标志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爆发。对杜甫来说,他还会浪游天下,但与年轻时的优游天下却是大不相同了。接下来的浪游是逃难。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战乱初起,杜甫先把家从奉先迁往更北边的羌村。然后,只身返回长安。这时,叛军攻陷洛阳后又攻陷长安,唐玄宗往四川逃跑,杜甫却被叛军俘虏。因为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才得以从叛军手中逃脱,前去投奔已在灵武继皇帝位的唐肃宗。朝廷风雨飘摇之际,杜甫所显现的忠心得到新皇帝的重视: “襄阳杜甫,你之才德,朕深知之。今特命为宣义郎,行在左拾遗”。终于被授予左拾遗的官职。这个专给皇帝提意见的职位官阶不高,却接近权力核心。但如何给皇帝提意见却不比写出传世好诗容易。杜甫在位也就一年多时间,终于因为提意见不中皇帝意被贬为华州参军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职务。杜甫不愿屈就,终于走上了他热爱的诗人李白的道路,在乱世中浪迹江湖。因此得以看见大唐王朝由盛而衰时节的真实社会,与普通百姓一样亲身经历了一个乱离社会的深重的苦难。这些苦难成就了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有《北征》《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字字血泪,哭出了伟大的《三吏》与《三别》。

长安、洛阳都陷入拉锯战,杜甫只有一个心思,带领全家远离战乱,筑一所避世的草堂。于是西去秦州(今甘肃天水),草堂梦却没能实现。其间的悲苦离乱,时代风貌,有《秦州杂诗》二十首为证。于是,循李白写过的崎岖蜀道转往四川成都。他是冬天到达的。时在公元759年最后一个月。

他所以到成都,是有故人可以投奔。一个是剑南节度使严武,这个四川最高军政首长是杜家的世交。一个是旧友高适。那时高适正在成都附近的彭州担任刺史。到了成都,情形与秦州大不相同。《卜居》写:“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主人为他划了一块地,来营建一所草堂。很快,得多方帮助,草堂建成了。自然环境不错: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老朋友如高适和新邻居待他也不错, “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成都待老杜不薄,他也爱上了成都,爱上了浣花溪,花了许多心思营建草堂。草堂建成了,严武出城来看他,高适也从彭州带着禄米来看他。杜甫以前就写过优美清新的诗,比如在长安时写的《丽人行》。但在成都的时候,他笔下的优美诗章来了一次大爆发,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叶润林塘密,衣干枕席清。”等等,等等。直到离开成都了,还在《怀锦水居止》中写成都美景: “雪岭界天白,锦城薰日黄。”这些诗句为成都之美定下了基调。

严武为解决他的生活问题,还为他谋得一个小官职:校检工部员外郎。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公元762年,严武被召还京。杜甫舍不得,一路相送,一站又一站送到今天绵阳的涪江边。等他准备返回时,成都发生了兵变,宁静的城市变成了战场。杜甫为躲避战乱,只好在川北的梓州(今三台)和阆州(今阆中)一带浪游。这些地方的自然人文景观因此得以靠杜甫的诗歌得以定格,在世上流传。比如今天以旅游闻名的阆中,他在《阆水歌》和《阆山歌》中写:“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松浮将尽未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一千多年过去,还是这座古城自然环境的基本样貌。

此时接任严武节度使的正是高适。高适是唐代诗人中居官位最高者。那时,剑南节度使西防吐蕃,南御南诏,担负着繁重的军事任务。流浪川北的杜甫写了首《寄高适》发往成都: “北阙更新主,南星落故园”,委婉动问此时能不能回成都。没有见到高适的回答。那时高适很忙,而且忙得焦头烂额。一上任就遇到徐知道兵变,先在成都平乱。乱刚平,西边岷山中的松州、保州、维州受到吐蕃大军的猛烈攻击,将要不守。当此关头,要他去照应一个诗人的衣食怕是有些忙不过来了。

在軍事方面,高适不及严武。一年多时间就丢掉了西方被吐蕃重兵围攻的松州、维州和保州。于是,朝廷调高适进京。严武于764年重返成都,安定了局势,并在西方对吐蕃展开反攻。杜甫这时才得以重返草堂。在川北流浪的时候,杜甫就非常怀念草堂安定的生活,因此还写过一首诗。这首诗不是写给一个人,而是写给成都浣花溪边的那座草堂,诗名叫《寄题江外草堂》,并在题目下加了一句话:“梓州作,寄成都故居”。他在诗中回忆了建筑草堂的过程, “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当年是刈除了很多茅草,才辟出了一块地方。 “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从这句诗里,知道他当年栽下了四棵松树,现在他想到草堂时最担忧的是这四棵小松树无人护理,会被荒草“拘缠”而死。他寄诗给草堂,草堂不是人,他当然不会希望草堂给他回信,告诉他那几棵小松的消息。那只是表达对草堂那段安定生活的深切怀念罢了。严武回来,稳定了西川的形势,杜甫也相跟着回来,写诗志喜,还写到那四棵栽在堂前的松树: “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

继续写成都: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动古今。”“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好日子似乎又可以过下去了。可是命运似乎要让杜甫的下半生尝尽漂泊之苦。回到成都才一年多的严武暴病死于任上,年四十岁。杜甫本来就深怀思乡之情,这时,高适走了,严武死了。失去依靠的他只好举家登舟东去。杜甫早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中就设计好了归去的路线: “却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可是,那一次官军胜利的消息是假的。这一回,倒是要被逼着去实现了。但北方战事不顺,杜甫一家坐船到三峡,又只好停留下来。滞留在夔州(今奉节),艰难度日。在长江边,他还看到送严武灵柩归乡的船经过三峡。但他能做什么?只能写一首《哭严仆射归梓》的诗表达乱离时代物是人非的苍凉情感罢了: “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

不久,又从长安传来高适病故的消息。《闻高常侍亡》: “归朝不相见,蜀使忽传亡。”

三年前,李白也死了,死在江上。

唐朝在这个时代由盛转衰,紧接着,盛唐诗凋零的日子也到来了。

直到公元768年,杜甫才再次动身,离开奉节,继续登舟东下。可是,还是有家归不得,不能北上襄阳,于是转而往南,沿水路到了湖南岳阳,再到长沙,到衡阳,到潭州,一家人就住在船上四处漂泊,无所依止。最后,于公元770年,在舟中去世,终年59岁。

去世前,在一叶无所依傍的小舟中,唯一使他感到人间温暖的,还是故人的友谊。杜甫病亡前,某一天,在船上翻检旧稿,突然翻出高适当年寄到成都草堂的一首诗:《人日寄杜二拾遗》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高适这首诗写于公元761年春节,那时他刚从彭州刺史转任蜀州刺史不久。大年初七,人日,他给幽居草堂的杜甫寄去了这首诗。在这正月的寒江之上,登岸几天便又登船漂泊,身陷战乱,饱尝世态炎凉的杜甫,于九年后,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展笔回复高适761年大年初七写给他的那首诗了。这时高适死去已经五年。《追酬高蜀州人日见记》。他在序文中写道: “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因得故高常侍适人日相忆见寄诗,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自枉诗,已十余年。莫记存殁,又六七年矣!”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

呜呼壮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动寥廓。

叹我参凄求友篇,感时郁郁匡君略。”

这些旧友一走,天下就寂寞了。

“东西南北共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不要说自己老病如此,无助如此,即便是成都的春光,没有了高适这样的人, “也是锦里春光空烂漫”了。盛唐已成旧梦,盛唐一代的诗人也相继凋零。杜甫写下此诗后不久,另一个盛唐时代的大诗人岑参在成都旅舍中死去。又过一阵子,就在年底,杜甫这位身经了大唐盛世,并以全部生命经历和书写了一个伟大时代步步转向衰亡过程的伟大诗人在湘江舟中死去。

盛唐早已不在,余音袅袅的盛唐诗歌,随着杜甫的死去,也终于曲终人散了。

怀吴鸿

今天是4月5日,天阴了。

昨天,前天,都是丽日蓝天。

昨夜走在回家路上,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知道那是丁香开花了。白色的丁香。抬头,不见星星,天空正在转暗,天将要阴了。这时,成都的海棠花期刚过,木香花花期刚过。

今天是清明节。天阴了。

吴鸿走了。今天早起,动笔写这些文字。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遂以为,天是为此而阴的。

去年六月底,从南美回来,又马不停蹄去了伊犁。一早,上天山去赛里木湖边。那大湖本身非常美丽,何况湖周草原上风铃草、花葱、马蔺正在盛花期,都是蓝色的花朵。天阴着,间或还飘来一阵细雨。弄得人兴味索然。于是,回到果子沟山口,雨加上风,就在帐篷里盖一条毯子躺着。周围还有数十顶帐篷。某品牌汽车一次长途自驾活动的结束仪式将在这里举行。我躺在毯子下,和一样来做嘉宾的陆川导演说话。就这样百无聊赖,等着晚上八点的仪式开始。

那时还想,如果在成都,这时应该有人在张罗聚会。一个最可能的人,就是吴鸿。张罗一个爱书人的聚会。那时我还不晓得他正在遥远的欧洲。我这么想的时候,他那里还是黑夜。这里的太阳正慢慢向西运行,去照亮那里。

起风了。天空中的云团疾速奔走。露出了一线蓝天。不时还飘来一阵细雨,但云缝间已经漏下了阳光,照得雨脚闪闪发亮。我带着相机起身上山,去寻访花草。时雨时晴,光线变幻。工作人员让我带了一只对讲机,方便他们随时通知我下山参加活动。下面山口,临着深谷搭起一个高台。上面停放着一部锃锃发亮的汽车。活动开始后,我们将在那里展开关于旅行和汽车的话题。对讲机里说,活动时间还要延迟。我继续留在山上,和成片的野菊花待在一起。但也難免心情焦急。这时欧洲那里的天正渐渐放亮。根据后来了解的情况,知道这时吴鸿该起床了。他要在这一天结束旅行飞回成都。

我下山去往活动现场时,他应该正在早餐。最后的早餐。我在嘉宾席上坐定时,他准备上楼去拿行李。我突然焦躁不安。因为天气原因,飞机晚点,有些参加活动的人没有到达。山口上的风吹得人浑身冰凉。我起身走动,站在面临深峡的山坡上。这时,一半的山野被云雾遮掩,一半的山野被这一天最后的阳光照得透亮。跨越峡谷的长桥上方,出现了一道彩虹。面对这样的自然奇景,心里会生出某种神秘体验,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意志。

就是在这个时候,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

一条坏消息。

吴鸿在准备启程回家的时刻,在异国的土地上倒下了。这是永远的倒下。不再打算起身的倒下。我再一次被风吹得浑身冰凉。心狂跳,其乱如麻,下意识地,我背诵一段佛经平抑心绪。

《维摩诘经》中生了病的维摩诘所说的话:

“诸仁者!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是为苦、为恼,众病所集。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

我不是佛教信徒,但我喜欢佛经中那种对生死的通达。

只是要为吴鸿停止呼吸的肉身,我们这些终将也如此的肉身说点什么。

默诵这段佛经,也不是刻意挑选,只是这段经中有那么多关于肉身,也就是生命的感慨,自然就来到了我的嘴边。

夕阳落山,彩虹消散。

活动终于开始了。

我站在台上的聚光灯下时,从峡谷里上来的风吹在背上。我一边演说,一边想,此时,吴鸿的身体也正在变得和我一样冷吧。

我不用微信。

我把当时的情景发了一条短信给熊莺,让她发到微信圈里给吴鸿的朋友们看看。

其实,人已然走了,这些话语又有什么意义?

但我们依然要怀念。

吴鸿那谢发过早的亮晶晶的脑门依然在眼前晃动,浮现。

我认识他也久,至少有十好几年。深交却是近年的事。

为了书。

“废书缘惜眼,多炙为随年。”

古人这样的诗句说的就是我们开始频繁过从的情形吧。

先是为《瞻对》。这本书,在他出任四川文艺出版社社长一职前已经出版。他上任,来找我,说要重新做过。做与不做,重要也不重要。难得的是,他懂这本书的价值。所以要重新做过。换比以前漂亮的包装,发动宣传。冬天,他又和文轩集团配合,组织媒体,作家艺术家朋友,一行二三十人,浩浩荡荡前往当年我准备写这本书时寻访过的那些地方。一路上,还组织了几次和同行者认真的深度交流。这一切,都使得这本书得到该有的重视与影响,体现出应该体现的价值。

还是书。

我第一本结集的书是一本诗。差不多三十年了。后来我也终止诗歌写作了。他找我喝酒,说要打捞这本书。其中有些诗篇我自己是珍爱的。但要结集出版,我怀疑。我知道他刚接手的出版社正举步维艰,我怕市场不好,给他增加负担。他和我碰了一大杯酒。这就是最后的决定了。诗集出来了:《阿来的诗》。简洁的深蓝色封面,精装。我当时的想法,这书可以送朋友了。我有些书,从没送过朋友。这也引起朋友的抱怨。其实,我就是嫌包装不好。接下来,他又张罗朗诵会:域上和美艺术馆。遇到选得诗好,朗诵也好的时候,我的身体有电流穿过,引起震颤。肉体和情感一起震颤。

还是书。

他又把我早年的中短篇翻出来,一气编了三本。也是我乐意拿来送朋友的书。

又是书。

动员我给虹影的三本书写一篇序言。

又是书。

我的另两本短篇集。

又是书。

我的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

几年时间,就出了一共八本书。

为了书,一起喝酒吃饭。中国人天天酒肉,道德上却虚伪地反对酒肉朋友。我们有新解。当然不能只找酒肉朋友。但当了朋友没有一点酒肉怕也不是真朋友。不管在什么地方吃饭,高档还是低档,吴鸿都会从小摊上带卤肉来,猪头肉,猪蹄肉。他是美食家,有写成都苍蝇馆子的底子,打包带来的东西总是最先被一扫而光。吃肉。喝酒。畅谈。话题主要是书。他是出版家,我是写作者。不光谈他正在做的书。不光谈我正在写的书。也谈别的书。当然得是好书。我们都是为这个社会还能生产好书而感到欣喜的人。

然后,他还在继续编我的书。

我一向对自己的零散文章不大上心。他布置王筠竹去搜集。又编成一本《阿来序跋集》。

他没见到这本书的出版。

偶尔,王筠竹来封电邮核对某些篇目的时候,我就想,人死了,他要做的事还在继续。这比好多人活着,却什么事没做要好很多。

吴鸿去了远处。

他去了远处就不回来了。相信佛世界的人说,死了的人要去西边。他倒是好,直接就从西边走了。

在成都开追思会时,我见到他的女儿和妻子,见到他的老父亲。但他不在。他留在西边。所以,他的死并不真实。大家坐下来说他好话的时候,我也说了一些。但他不在场。人不在,冷去的肉身也不在。视频里那个人却是活的,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笑着,说着,拿着一本本书比画着。

他去西边前,我去南美。行前约定回来喝酒谈书。

回来时,他不在。他去了西边。我也往西去,去新疆的天山上。在那里得到了一条消息。说吴鸿不回来了。猝不及防。后来,听说他回来了。只是经过火焰的提炼回归到了某种纯物质的形态。有一天在文轩新开的书店见到陈大力,他说最近聚得少了。他说,那是因为最热心的召集人吴鸿走了。

今天是吴鸿走后的第一个4月5日,天阴着。他的家人肯定要去那匣纯物质沉睡的地方去看他。即知是寒食,未见乌衔纸。城外那座他安卧的山,此时应该是青翠欲滴的吧,是“山青花欲燃”的那种青口巴。

天阴着。清明节的天就应该阴着。

“花不语,水空流。”

我在这个阴天里写下这些文字。

逝者御风而去,让活人来继续面对这个世界。让活人因时伤怀。去了就去了吧,反正我们也是要在某时某刻到某处去的。好在,他作为一个编书的人,已将心血留在了这个世界。好在,他作为一个写书的人,已把品味这个世界美好的文字留在了这个世界。

天还是阴着。寒食日。落花天。

上面这些文字写罢,就放在那里,已是一年有余。只有当那个不与我们在同一世界的人影在眼前晃动时,翻出来看看。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能做什么?“哀人生之须臾”,太息而已,掩涕而已。前些日子他的弟弟吴宪打电话来,说编了一本吴鸿关于书的文字,想邀我写个序言。随即,他的前同事蔡曦送了书稿过来,论节气,大雪已过,成都的冬天来了。天还是阴着,我爬山伤了腰,正好卧读这些读书寻书的文字。那人又如在目前了。

就通过这部书,可以再次确认,他读了许多书,但他不是为读书而读书。作为一个有成就有抱负的出版人,他也不是為编书而读书。他是在通过书而了悟生命。所以才在“本该痛苦的时候享受到了阅读的乐趣”。很早的时候,吴鸿就在病痛中了,所以,奥勒留颇有哲理的话在他那里能引起共鸣:

“要知道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也只能活一回;所以,顶长的寿命和顶短的都是一个样……我们放弃的只是顶短暂的一段时间而已。”

我们当然应该祝人长寿,但作为同样是身体不太好的人,我更愿意生命显示应有的意义。我理解他在书中所说,当年一查出病来,一出医院,他带着怅恫的心情,下意识去往的地方就是书店。我知道他能在那些有通达人生观的书中去求证意义,生命的意义。

我爱他明知活不了一百岁,但家里的书多到活到一百岁也读不完的那种生活态度。而且,他的读书是和寻常生活连接在一起的。他坐读时候,家人和朋友的身影出没其间,亲切而自然。《二月三日读书记》这样的篇什可作佐证。刚看到这篇文章的题目,没来由就想起杜甫写在浣花溪的诗: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勉强联系,读书就是使心中春水生吧,读书就是在生活之流上放舟荡漾,而得到自由吧?

这回,我确信,吴鸿他是坐着书之船走了。

逝水滔滔,这一走有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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