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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我懂了文学的美

2019-07-18三毛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9年7期
关键词:马蹄宝玉老师

三毛

我回国去看望久别的父母,在跟随父母拜访长一辈的父执时,总有人会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来:“想不到那个当年最不爱念书的问题孩子,今天也一个人在外安稳下来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这种话多听了几遍之后,我方才惊觉,过去的我,在亲戚朋友之间,竟然留下了那么一个错误的印象,听着听着,便不由得在心里独自暗笑起来。

在离家之前,父亲与我挤在闷热的储藏室里,将一大盒一大箱的书籍翻了出来,这都是我初出国时,特意请父亲替我小心保存的旧书,这一次选择了一些仍是心爱的,预备寄到遥远的加纳利群岛去。

整理了一下午,父亲累得不堪,当时幽默地说:“都说你最不爱读书,却不知烦死父母的就是一天一地的旧书,倒不如统统丢掉,应了人家的话才好。”

说完父女两人相视而笑,好似在分享一个美好的秘密,乐得不堪。

算起我看书的历史来,还得回到抗战胜利后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全家由重庆搬到南京,居住在鼓楼,地址叫“头条巷四号”的一幢大房子里。

我们是浙江人,伯父及父亲虽然不替政府机关做事,战后虽然回乡去看望过祖父,可是,家仍然定居在南京。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学,连大我三岁的亲姐姐也进了学校,只有我,因为上幼稚园的年纪还不够,便跟着一个名叫兰瑛的女工人在家里玩耍。那时候,大弟弟还是一个小婴儿,在我的记忆里,他好似到了台湾才存在似的。

带我的兰瑛本是个逃荒来的女人,我们家原先并不需要再多的人帮忙,可是因为她跟家里的老仆人、管大门的那位老太太是亲戚,因此收留了她,也收留了她的一个小男孩,名叫“马蹄子”。

白天,只要姐姐一上学,兰瑛就把我领到后院去,叫马蹄子跟我玩。我本来是个爱玩的孩子,可是对这个一碰就哭的马蹄子实在不投缘,他又长了个癞痢头,我的母亲不知用什么白粉给他擦着治,看上去更是好讨厌,所以,只要兰瑛一不看好我,我就从马蹄子旁边逃开去,把什么玩具都让给他,他还哭。

在我们那时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亲的书房之外,在二楼还有一间被哥哥姐姐称作图书馆的房间,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个大窗,对着窗外的梧桐树,房间内全是书。

大人的书,放在上层,小孩的书,都在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板边上。

我因为知道马蹄子从来不爱跟我进这间房间,所以一个人就总往那儿跑,我可以静静地躲到兰瑛或妈妈找来骂了去吃饭才出来。

当时,我三岁吧!春去秋来,我的日子跟着小说里的人打转,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惊觉,自己已是高小五年级的学生了。

父母亲从来没有阻止过我看书,只有父亲,他一再担心我那种看法,要看成大近视眼了。

奇怪的是,我是先看外国译本后看中国文学的,我的中文长篇,第一本看的是《风萧萧》,后来得了《红楼梦》已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事情了。

我的看书,在当时完全是生吞活剥,无论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时看到一段好文章,心中也会产生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是我不知道那个词原来叫作“感动”。

高小的课程原先是难不倒我的,可是算术加重了,鸡兔同笼也来了,这使得老师十分紧张,一再地要求我们演算再演算,放学的时间自然是晚了,回家后的功课却是一日重于一日。

我很不喜欢在课堂上偷看小说,可是当我发觉,除了这种方法可以抢时间之外,我几乎被课业迫得没有其他的办法看我喜欢的书。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便是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写黑板,我就掀起裙子来看。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處,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摇摇头,看着她,恍惚地对她笑了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作“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又过了一年,我们学唱《青青校树》,六年的小学教育终成为过去,许多同学唱歌痛哭,我却没有,我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

要升学参加联考的同学,在当时是集体报名的,老师将志愿单发给我们,要我们拿回家去细心地填。

发到我,我跟她说:“我不用,因为我决定不再进中学了。”老师几乎是惊怒起来,她说:“你有希望考上,为什么气馁呢?”

我哪里是没有信心,我只是不要这一套了。

“叫你妈妈明天到学校来。”她仍然将志愿单留在我桌上,转身走了。

我没有请妈妈去学校,当天晚上,父亲母亲在灯下细细地读表,由父亲一笔一画亲手慎重地填下了我的将来。

那天老师意外地没有留什么太重的家庭作业,我早早地睡下了,仰躺在被里,眼泪流出来,塞满了两个耳朵。

做小孩子,有时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的问都不问你一声。

那一个漫长的暑假里,我一点也不去想发榜的事情,为了得着一本厚厚的《大戏考》欣喜若狂,那一阵眼睛没有看瞎,也真是奇迹。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跟生活脱了节的十一岁的小孩,我甚而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

最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地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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