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

女儿考上了名牌大学，不过几年，又有信写回家，说已经谈好了一个对象，是那个大城市的一个公司的年轻经理，毕业就在那里成家上班。

我一直在村校教书，讨了个附近的乡下女人，靠一座砖瓦屋，一些旧家什过日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初时长相一般，门门功课都落后，我和老妻都以为她将来也不过是个种田耕地的命。不料如今这般出息，喜得我的老妻满脸都是笑。

但还没有完。学校经过讨论，认为我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安心做教书育人的园丁，不简单，居然请教育局下文委任我当副校长，主管后勤服务工作。如此更加喜得老妻逢人就点头哈腰，进庙上香，见佛便拜。

“你明天不管怎样，向你的学生讨点霉干菜来，听到没有？”

多少年前，家里很穷。在连吃了几天盐巴炒饭以后，老婆晚上就这样催我。我第二天上课讲得很投入，学生都静静地坐着听。我认真地讲着课，脑子里忽然想起老婆昨天晚上的嘱咐，连忙扔下粉笔，匆匆跑下讲台，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惊呆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正在看书的女生，问她：

“你家里有霉干菜吗？（意思有的话快来一点）。”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多年。直到女儿上了高中，成绩扶摇直上，家境才有所改变。

“爹——”我在快退休的时候，收到了女儿的一封挂号信。她说自己已经怀孕，她和丈夫要求我们两老前去照料。实际上就是叫我们到那个沿海大城市里养老。

“老爹，不要再待在山沟沟里了。退休以后该换个生活了。”她在信中说。

“这怎么能行？”老婆子嘴里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收拾好房屋行李，与我一起上了火车。

一路上看变化还真大。到了大都市以后，我们很快被满眼的汽车、洋房和无限多的马路、广告以及哗哗的人潮等，搞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

“爹爹太土了。又瘦又黑又老。”女兒见了我就说。

“没关系吧？乡里人都这样，老师吗。”女婿反而笑起来，还给我倒了杯茶喝。

“必须改造改造。”女儿还是不依。

我立刻紧张起来。我从教以来，经历过多次的“改造”，可以说久经磨难，九死一生。

“没事的，爹爹。不过是吃点药，养一养而已。三个月，就三个月。哈哈哈哈……”

女儿大笑。几年没见，她成熟多了，也漂亮多了。

原来是这样。真的，年纪一把，吃点药养一养也好的。于是我第二天就按照女儿的要求，“改造”起来了。虽然女儿只是要求我三个月里做到以下几点：

一、待在家里，闭门关窗，待足100天，不要出去。

二、房间收拾干净，天天洗澡、吃荤菜，喝牛奶。

三、每天中午和晚上吃两三颗粉红色的糖衣片，好好睡觉。

“这不等于坐牢吗？还天天吃药的。”我皱起了眉头。

女儿诡秘地一笑。说：

“还有一点，这段日子不准照镜子。”

这样两三个星期下来，我越来越白胖魁梧起来，言语动作渐渐缓慢了，而且一到了中午和晚上就想睡觉。后来实在吃不消这种待遇，就恳求女儿：

“乖孩子，拉倒吧。这是什么意思？”

“不能半途而废。记着天天吃药、睡觉、洗澡，不准出门。”

“那这是干什么呢？”

“100天以后你就知道了。”

“好吧。依你，依你。但这有啥意思呢？”

这一瓶药是粉红色的糖衣片，开水吞服以后不久就要睡觉，而且从此胃口大开；又吃又喝又睡，我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这么难醒。

“这叫作彻底休息。爹爹劳累几十年，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女儿煞有介事地说。

我还是坚持了三个多月。老婆仍然一身肥胖，天天烧菜做饭，洗衣服，仍然一直笑哈哈的：

100天喽，老头子刑期满喽！”

“来来来，换上，换上。”

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买来了一整套西装领带衬衫，这时叫我穿戴起来。末了还给我戴上了一副老花镜。

“爹，你自己照照镜子看。”

这难道是我吗？镜中完全是一个白白胖胖、斯文稳重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略显肥大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爹，您这样子多少好？还拼命骂我。”

“哪里。我并没有怎么骂你。”我连心情都平静多了。

“老师，老师。岳父更加像个老师了。”女婿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连声说：

“老师就应该这个样子。”

“高级，派头。”老婆子还是笑。

“这叫作人生改造。国家现代化了，人也要现代化。”

女儿自己则西装套裙，脖子上还系着一条丝巾，十分俊俏。我从窗户看下去，好像是有一辆乌黑锃亮的轿车停在门口。

“走喽。一道去逛街市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