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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的父兄渊源(下)

2019-07-12安徽胡传志

名作欣赏 2019年7期
关键词:元好问诗歌

安徽|胡传志

元好问有两个兄长:元好古(字敏之)、元好谦(字益之)。他们对元好问都有一定的引导之功,元好问多次提到他们,可是并没有说孰伯孰仲,这就导致后来两派不同的观点。在讨论元好问的父兄渊源时,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疑难问题,需要费些笔墨,略抒管见。

一派观点认为元好谦为长兄,元好古为次兄。依据是1937年的抄件《元氏家谱》。降大任先生《元遗山新论》、狄宝心先生《元好问年谱新编》等书赞同此说。狄著还补充一论据,就是元好问《示侄孙伯安》说:“伯安入小学,颖悟非凡儿。”伯安肯定不是元好古之子,因为元好古只活了二十九岁,而且娶妇不谐,是否有子,都不见记载,不可能那么年轻就有孙子。元伯安应该是元好谦之子。狄宝心认为该诗写作于内乡期间,正大六年(1229)前后,元好问四十岁左右。如果这一年元伯安入小学,按照八岁来计算,元伯安应出生于元光元年(1222),这时元好谦至少在四十岁左右,应出生在大定二十二年(1182)前后。如此算来,元好谦年长于元好古(1186—1214)。这一推论有两点可疑之处:其一,《示侄孙伯安》是否一定作于内乡?诗中云:“我有商於田,汝壮可耘耔。”古商於确实在内乡,但不能以此来判断该诗作于内乡。按其口气,不像是在内乡本地所说,反而更像是离开内乡的口吻。元好问先后任镇平、内乡、南阳县令,三县相隔不远。在镇平期间,元好问写有《镇平寄侄孙伯安笔》,《示侄孙伯安》也可能写作于相邻的南阳或其他地方。其二,元好问在《南冠录》中说:“岁甲午(1234年),羁管聊城……伯男子叔仪、侄孙伯安皆尚幼。”叔仪是元好问长子元拊,生于正大六年(1229),这时才六岁,还是幼童。按照上文伯安生于元光元年(1222)来算,元伯安此时已经十三岁了,如果依据《礼记·曲礼》人生十岁为幼学的说法,元伯安就不能再算幼了。何况叔仪、伯安并列,二人年岁应该相差不大。因此,元伯安以及元好谦的年龄可能没有那么大。所以,元好谦为长兄、元好古为次兄之说,证据并不充足。

另一派以为元好古为长兄、元好谦为次兄,出自翁方纲《元遗山先生年谱》所引《静乐旧钞遗山诗后世系略》,后来诸家年谱多从此说,只是没有做出更多的论证。元好古卒于贞祐二年(1214)忻州之难,享年多少?很奇怪,元好问居然有三个不同的记载。《敏之兄墓铭》说是年二十九,《续夷坚志》卷一《敏之兄诗谶》说是年三十二,《中州集》卷十《敏之兄诗》说是年三十一。孰是孰非?从文本可靠性来看,《敏之兄墓铭》最早最为原始,最值得信赖。还有一内证可以证明《敏之兄墓铭》最为可靠。《敏之兄诗》的内容源自《敏之兄墓铭》,二者基本一致。二者都说元好古二十岁第一次参加科举,当时元德明已经去世。元德明去世于泰和五年(1205),次年就是科举考试年。元好古应该是赴太原参加府试。以泰和五年二十岁推算,元好古生于大定二十六年(1186),贞祐二年(1214)去世时,正好二十九岁。综合这两点,可以确定元好古的生卒年(1186—1214)。《续夷坚志》《敏之兄墓铭》有关其享年的记载,当是记忆或传抄之误。如此算来,元好古比元好问年长五岁。笔者赞成元好古为长兄说,还有以下两点理由:其一,元好问在《敏之兄墓铭》中说:“年二十,就科举时,东岩已殁,太夫人年在喜惧,望其立门户为甚切。”《敏之兄诗》与此相同。元好问母亲殷切希望元好古能早日自立门户,一般情况下,这是对长子的期待。长子也应该有独立门户的责任,他后来“狷介得疾”,可能与科举落第、压力太大等有关。其二,传统士大夫重视子女命名的用意。元好古(字敏之)的名字出自《论语·述而》“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元好谦(字益之)的名字出自《周易·彖传》“人道恶盈而好谦”和《尚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元好问(字裕之)的名字出自《尚书·汤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三兄弟命名方式一致,其中既含有命名者的用心,也含有逻辑关联。笔者揣测,按好古、好谦、好问这样顺序排列,更能体现出渐次推进的逻辑关系,因为好古是方向,好谦是态度,好问是方法。

作为长兄,元好古读书、学诗、作文都早于元好问,所以有时能提点元好问。元好问《锦机引》中曾引元好古的话:“文章,天下之难事,其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学者不遍考之,则无以知古人之渊源。予初学属文,敏之兄为予言如此。”元好古告诉元好问,要从前人书中学习古人的法度,元好问受此启发,将前人讨论为文法度的精彩言论汇编成《锦机》一书。

他们兄弟在一起经常交流见闻,元好古的见闻与命运对元好问的人生观和诗学观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续夷坚志》卷一《王全美母氏诗语》记载,元好问的舅母自幼礼佛,平素不知书,忽然有一天举出十多则诗句,问元好古能否作为偈语,其中只有“天机割断繁华梦”一句,“殆似从慧中得之”。但这一句类似诗谶,其舅母不久即去世。在他们看来,这是不可解的宿命。泰和七年(1207),元好古的朋友田紫芝(1192—1214)作《夜雨寄元敏之昆弟》:“醉梦萧森蝶翅轻,一灯无语梦边明。虚檐急雨三江浪,老木高风万马兵。枕簟先秋失残暑,湖山彻晓看新晴。对床曾有诗来否,为问韦家好弟兄。”元好古读后,私下告诉元好问:“诗首二句非鬼语乎?吾谓其非寿者相也。”(《续夷坚志》卷四《田德秀夙悟》)后来他果然弱冠下世。田紫芝作诗有李贺风调,元好古准确地揭示出田诗的特点,体现出他的辨别能力。这种讨论,有利于引导元好问诗歌的健康发展,有利于提高诗歌艺术。荒诞不经的是,元好古后来重蹈田紫芝的旧辙。贞祐元年(1213)中秋节,他与王万钟、田德秀等人聚会赏月,不巧天阴无月,元好古作《中秋无月》诗:“佳辰无物慰相思,先赏空吟昨夜诗。莫怪更深仍坐待,密云或有暂开时。”王、田等人戏称该诗“诗境不开廓”,后来元好古不及三十而卒。平心而论,元好古诗歌是乐观的,后两句仍然充满希望,元好问却将之视为“敏之兄诗谶”记录下来,大概为其短寿而寻找托词吧!以上三则带有迷信色彩的文献,给元好问留下了较深的负面印象。他后来很反感这种不阳光、不开朗的“鬼语”诗,如《论诗三十首》批评孟郊、李贺等人诗歌:“切切秋虫万古情,灯前山鬼泪纵横。鉴湖春好无人赋,岸夹桃花锦浪生。”这种审美观,或许与元好古有潜在的关联。更重要的是,元好古应该由于生病而没有与其家人一道南下避乱,留在忻州。贞祐二年(1214)三月,蒙古人攻下忻州,残暴屠城,死者十余万人,多么的惨烈!元好古最终不幸死于忻州之难。亲人以及乡亲遭遇横祸,给元好问以极大震撼,促使他用诗歌来表现民众的苦难、国家的命运。

元好古、元好问兄弟间经常交流各自的诗歌。元好古有一组诗,题作《读裕之弟诗稿,有“莺声柳巷深”之句,漫题三诗其后》,值得重视:

阿翁醉语戏儿痴,说着蝉诗也道奇。吴下阿蒙非向日,新篇争遣九泉知。

莺藏深树只闻声,不着诗家画不成。惭愧阿兄无好语,五言城下把降旌。

传家诗学在诸郎,剖腹留书死敢忘。背上锦囊三箭在,直须千古说穿杨。

题目中的诗稿,当是元好问早年的习作。“莺声柳巷深”是其中的秀句,原诗已失传。元好问后来将此得意诗句再次运用于《内乡杂诗》中:“犬吠桃源近,莺声柳巷深。苍苔留醉卧,青竹伴幽寻。”元好古这组诗大力夸赞其弟的诗作,第一首先回忆其父亲早年的诗教,然后称许元好问的显著进步,感慨父亲再也看不到元好问的新诗了。第二首先正面称赞“莺声柳巷深”所表现的境界,只有“诗家”才能表现出来,将年轻的弟弟称作“诗家”,这是很高的评价。接着将自己与元好问相比,承认自己的诗歌不及元好问,甘拜下风。第三首又回到父亲的诗教,以元德明“剖腹留书”的遗言来激励元好问,期望他继承父亲的诗歌传统,诗歌技艺越来越精湛。元好问受到兄长这样的肯定,一定备受鼓舞,激励他按照父兄的指导,继续在诗坛不断前行。值得注意的是,元好古这三首诗还是论诗绝句,远早于《论诗三十首》,元好问牢记在心,数十年后,元好问将之收入《中州集》。元好问那些引起后人仿效的论诗绝句,也是承继了他父兄的传统。

与元好古、元好问不同,元好谦似乎并不擅长诗歌,元好问从未提到他的诗歌,也未提及他是否参加科举考试。他的生平比元好古还要模糊,大概贞祐二年(1214)与元好问一同南下避乱。这时,元好问生父、养父、长兄相继去世,元好谦成了元好问生活上的重要帮手和感情上的重要依托。元好问与他手足情深,金亡之前,就有多首怀念元好谦的诗歌。在《怀益之兄时在阌乡》中说:“牢落关河雁一声,干戈满眼若为情。三年浪走空皮骨,四海相望只弟兄。”战乱岁月,他们兄弟为生计奔波,元好谦去了遥远的阌乡(今河南灵宝境内),天各一方,相互惦念,“只弟兄”,透出兄弟情的无比珍贵。正大五年(1228),元好问担任内乡县令期间,在秋林夏馆山购买田地,建造别业,得到元好谦的襄助。其《临江仙·内乡北山》曰:“父老书来招我隐,临流已盖茅堂。白头兄弟共论量,山田寻二顷,他日作桐乡。”元好谦一定参与了“茅堂”的营建,他们还相约一起终老此地。

可是,随着蒙古步步进逼,战争频仍,大批民众朝不保夕,流离失所,为命运所拨弄。元好问兄弟卷入其中,再次骨肉分离。元好谦流落于南宋,陷于不可知之中,一同流落南宋的还有白华、李俊民、杨宏道、房皞等诸多文人。元好问被蒙古兵带到北方,羁管于聊城,生活艰难,感情孤苦。他痛切思念元好谦,连续写下多首思兄诗。《怀益之兄》写于惊魂甫定之后,“天宜他日定,陆已向来沉”,怀念内乡的旧居,“山田和石瘦,茅屋过云深”,幻想兄弟团聚,“阿兄团聚日,曾语百年心”。《梦归》诗写于聊城:

憔悴南冠一楚囚,归心江汉日东流。青山历历乡国梦,黄叶潇潇风雨秋。贫里有诗工作祟,乱来无泪可供愁。残年兄弟相逢在,随分齑盐万事休。

首联分写自己和流落江汉的兄长,尾联表达了一个无限悲凉的愿望:晚年只要能与元好谦在一起,随便吃什么粗茶淡饭,也都知足了。实际上,这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了,他后来再也未能见到元好谦,甚至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他在《南冠录引》中也流露出类似的无奈无助:“岁甲午羁管聊城,益之兄邈在襄汉,遂有彼疆此界之限,侄抟俘絷之平阳,存亡未可知,伯男子叔仪、侄孙伯安皆尚幼,未可告语。”元好谦及其子元抟,一漂泊襄汉,一被俘平阳(今山西临汾),生死不明,元拊、元伯安都还年幼,需要养育,元好问的知己好友如李汾、辛愿等人,也陆续死于战乱,他痛感“举天下四方知己之交,唯吾益之兄一人”,而益之兄在哪了?可以想见,元好问的心情该是多么的凄苦!元好谦及家庭的命运,加深了元好问对乱离时代不幸的痛切体会,他的那些感人肺腑的丧乱诗一定融入了他自己及家人之痛。“国家不幸诗家幸”,赵翼从国家命运着眼评价元好问,固然不错,但国家由一个个小家组成,包括元好问的小家,正是一个个小家的不幸,给元好问真切、具体的感受。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元好古、元好谦的不幸命运,反而推动了元好问的诗歌创作,同时,也影响了他金亡之后的道路选择。他的两位兄长都死于蒙古侵略战争,他哪里还能腆颜出仕蒙古政权?

此外,元好古、元好谦还直接促进了元好问对家国文献的整理与保护。开兴元年(1232),他有感于其先人生平,“没而不书,族党之过”, 为其族祖父元滋新撰写墓志铭,实际上是完成其父元德明、其兄元好古的遗愿,“此先君子之志,吾敏之兄欲成之而不及者也”(《族祖处士墓铭》)。随后,他又为亡兄元好古追写《敏之兄墓铭》。金亡之前,元好谦曾让元好问撰写家族文献《元氏千秋录》,元好问着手撰写,“略具次第”,却未暇完成。羁管聊城期间,元好问觉得时不我待:“予年已四十有五,残息奄奄,朝夕待尽,使一日颠仆于道路,则世岂复知有河南元氏哉!”(《南冠录引》)元好谦“命予修《千秋录》”的话往来于胸,促使他不仅完成了《千秋录》,还在此基础上予以引申扩展,形成了内容丰富的《南冠录》。《南冠录》包括元氏“先世杂事”、元好问个人“行年杂事”和“先朝杂事”。“先朝杂事”已经突破了家族记事,属于金王朝历史了。这期间,元好问还校对家藏《笠泽丛书》,编纂《中州集》,整理家中故物撰写《故物谱》,等等,都体现出他对家国文化的良苦用心。

元好问说:“在昔学语初,父兄已卜邻。”(《古意》)从小开始,元好问的成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其父兄的关怀和教育。“乃知父兄意,润屋亦润身。”(《答王辅之》)他的父兄尽管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物质财富,却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资源,滋养了他的心灵。即便在其父兄相继离世之后,他们的教育仍引导他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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