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惠

一

左杨是班上唯一的胖子，还是个人缘好的胖子，男生女生都爱跟他玩。课间，他常常从书包掏出自己顶级的游戏装备，向大家演示他的必杀绝招，于是一群男生围着他看得津津有味。末了，他也不偏心，把游戏机丢给其中一个人，挤到一堆女孩子中间，出其不意地讲笑话，把她们逗得哈哈大笑。

那天，张明和小雅因为谁聪明而吵了起来，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胖子二话不说当起了和事佬。他先是笨拙地滑过去，贱兮兮地半趴在桌前，滑稽的样子把两人逗乐了。他假装垂头丧气了好一会儿，然后故意托着肥嘟嘟的脸，讨好地凑上前说：“别吵了，反正都比我聪明。”

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棒棒糖，递给小雅，驱散了她的满脸愁云;接着一把搂过张明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承诺借他游戏机玩十分钟。一场“战争”就这样无声地化解了。

可以说，胖子是班上的和平使者，他真好，对每个人都好。

二

但是他对叮叮特别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好。

每逢发作业到叮叮桌前，如果她不在，胖子就会站在她座位前，把本子一点点摆端正，大大的胖脸闪着神圣的光芒;给同班的女孩子一人一个糖果，叮叮一定会有三个，还是味道最好的三个。

班上大多数都是走读生，晚修课室总有空位。胖子就会特意坐在叮叮的后面，脸红心跳地做作业。那天晚上，胖子循例坐下来，叮叮把一边的耳机塞进左耳，背对着光的斜侧面，她的嘴角上扬，在轻声哼着什么。

胖子手中的笔突然停住了，他屏住呼吸，努力想听清什么，可女生的声音虚无又缥缈，穿梭在他耳边一会儿就消散了。

胖子坐立不安了很久，叮叮的歌声又飘了过来。胖子小心翼翼探过身子，把脸贴在桌面上，叮叮的歌声哗啦啦灌入耳里，像吃进了一颗糯软的葡萄，把心里浸润得甘甜无比。

“我只是卑微的小丑，翻几个跟斗，就等你拍一拍手……”

渐渐地，胖子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妙的美好，眼睑下微微泛红，像是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样满足。

那天晚上，周杰伦的这首《乔克叔叔》一直反复出现在胖子的梦里，月亮透过沉沉暮色洒在他身上，形成了清澈曼妙的光圈。

三

隔天上学，叮叮却生病了，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胖子急忙跑去隔壁班通知了叮叮的好闺蜜，又汗淋淋地跑去校医室买药，他肥胖的身体吃力地扭动着，引起了大家的哄笑。他越急，汗就一直冒下来。

他揣着药出现在教室前，班上的调皮大王张明正准备捉弄叮叮，而叮叮因为生病在桌前迷迷糊糊趴着，并不知情。张明手上捏着一只红色的虫子，想放到叮叮的头发上，吓她一跳。

顾不上喘气，胖子一改老好人的形象，他挡在叮叮的前面，像是“视死如归”的战士。可张明不乐意了，一直都是“狗腿子”形象围绕在他周边的胖子，如今这副气势，这让他脸往哪里搁呀？

他丢掉了手里的虫子，狠狠地推了一把胖子。胖子重心不稳，直直地撞到了趴着的叮叮。叮叮发出一声尖叫，巨大的疼痛使得本来就不舒服的身子雪上加霜。她抬起头，胖子跟张明对峙着，他的眼里满是坚定。她顾不了那么多，不耐烦地对胖子吼道：“你干什么啊！能不能回你座位玩去？”

张明见势头不对，赶紧溜了。胖子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叮叮气鼓鼓地盯着他，眼里满是厌恶。胖子掏药的手僵持在口袋出处，终于沉沉落了下去。那些关心，好像再也没有拿出来的理由。

四

胖子蹑手蹑脚回了座位，他远远看着叮叮趴着的身影，难受又懊悔。他在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站稳一点呢？生病再被撞到，一定很疼吧。

在这种时候，胖子关心的还不是被误解的自己。

放学的路上，同桌跳起来拍下几片落叶，随口问道：“怎么样，今天还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吗？”

平时胖子身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他暑假去乡下，会跟公鸡一起打鸣;还会去小山洞探险，发现稀奇古怪的妖怪;甚至还能看见会飞的小巫女。

可今天，胖子抬头看了看同桌，沉思了一下，说没有了。

同桌疑惑看了他一眼，不死心追问：“真的没有了吗？”

胖子确定地点了点头，那些仿佛吹不完的牛，终于吹完了。

他走到家里楼下的牛肉店，点了一碗清汤牛肉粉。然后他一改不吃辣的习惯，往汤里倒了很多辣椒。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粉，辣椒在他嘴里滋滋地冒着辣味，虽然他内心在翻江倒海，表面却出奇地平静。

只是很少有人看到，胖子偷偷落下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进了红乎乎的汤底里，消失不见了。

五

胖子变得沉默了，可是在学业繁重的高三，谁会在意一个胖子的悲喜呢？

春去秋来，好多人都在内心消散了一圈又一圈属于自己的心事。可有的人，却始终放不下。毕业那个晚上，胖子走到叮叮面前拉住她说：“那天你睡觉，张明想要捉弄你，我拦住了他，然后他推我，我没站稳才撞到了你，对不起。”

叮叮想了半天，有这回事吗？

她很早就不记得了，但是胖子却怀揣着这桩心事，过了一天又一天，直至一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忘记。

胖子惆怅若失，他抓了抓头，说：“没对你造成困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叮叮有一瞬间觉得他很可怜，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很努力地回忆当初的场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看着胖子转身的背影，叮叮坐在座位上，有泪珠在打转。一定是毕业季的人太容易多愁善感了。叮叮努力为自己的眼淚找借口，却不愿意承认她内心海浪一样泛过来的愧疚。她对胖子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前，他永远乐呵呵，可以随便对他凶，随便欺负他，永远不用担心他发脾气。

在这个班里，他夹在男生女生中间，给男生撑面子，给女生讲笑话。却没人会关心，他在满嘴跑火车的背后，也有着一颗喜欢别人的心。

他是班上的和平使者和开心果，可在他沉默的这一年里，他的悲喜，始终无人在意。

叮叮的眼泪落了下来，她追上胖子，给了他一个拥抱。她抹了抹眼泪说：“左杨，谢谢你。”

是的，这一次，她没有叫他胖子。

胖子的眼睛亮晶晶的，这天夜晚的星辰真美，落在叮叮小鹿一般的眼睛里。对视的瞬间，两个人都笑了。

这算是一笑泯恩仇了吧。那个夜晚，胖子感觉有股暖暖的力量流向心间。

时光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空气中飘浮着未消散的暑气，有个叫叮叮的可爱女孩，正戴着耳机快乐地哼着喜欢的歌，一缕头发轻轻滑落了下来。而那个喜欢她的男孩，却贴着桌面，笨拙地偷听她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