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射不出去的子弹

2019-07-08柏祥伟

福建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艾子弹外公

柏祥伟

宋童在某个清晨醒来,感到有一股火苗在口腔里幽幽地燃烧,疼痛像一只蛀虫随着太阳穴的跳动咬噬着神经。他只能托着腮在屋子里转圈,捶胸跺足。他开始咯咯吱吱地磨牙,类似食草动物的反刍,似乎只有牙齿相互有力地咀动才能减轻痛苦。那是一种钝重沉闷的声音,直到牙龈发酸,宋童开始失控地哭出了声。

宋童对粗硬的过热的东西无可奈何,包括妈妈给他包的韭菜馅水饺。他甚至不能喝温水和大口吸气,疼痛的触角潜伏在舌尖上,他不记得有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全神贯注。

一夜之间,宋童变得面目全非,口歪眼斜,黏稠的口水从嘴角里涓涓流出,藕断丝连般耷拉在下巴上、衣领里。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惨不忍睹。

妈妈拽着他去医院。那个戴着口罩的白脸医生目光炯炯,他托起宋童的下巴左掐右捏,像个老练的牛经纪摆弄着宋童的嘴巴。白脸医生勾起食指顶住他的下巴,用一根乌黑的木片探进他嘴里一阵乱捣。宋童疼得再次大哭。

白脸医生笑嘻嘻地说:“这儿疼吗?那儿疼吗?”

最后他断定宋童得了腮腺炎。

妈妈找来了仙人掌,削皮,放在石臼里捣碎,又磕进两个鸡蛋清搅拌均匀,涂在一块黑布上,把他的脸包了一圈。然后打电话让宋童的舅舅进城,把他领到乡下姥姥家治疗。

那一年,宋童七歲,他在隐隐约约的疼痛里开始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乡下生活。那时候,除了换掉腮上的药膏,宋童一刻也不停止跑动,他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马蹄表,跑遍整个村子的角落。

宋童和几个表弟和表妹,除了用尿和了泥巴捏泥人,上树掏鸟蛋,就是热衷玩捉迷藏。一群脸蛋粗糙的孩子,先用黑布蒙上了眼睛,然后数数儿,数到一百,再解开黑布去寻找藏匿的伙伴们。轮到宋童被蒙了黑布的时候,他边数数儿,边喊:“藏好了吗?”同伴们四处回应:“藏好了。”黑暗里的声音听起来模糊而遥远。宋童解开黑布,揉着眼。院子里有温暖的麦秸垛,暗绿色的泥制水缸,腰粗的槐树,这些都是藏匿的好去处。宋童喜欢先找到扎着两根羊角辫子的表妹,他渴望听表妹被发现时的尖叫。她的嗓音像画眉一样好听。

“喔噢,你耍孬,不算数,不算数。”

宋童知道,表妹总是藏在外公屋子的那个黑色衣橱里。出乎意料,这次宋童拉开衣橱,除了几件散发着霉气的棉衣,没有表妹的影子。宋童向里张望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拉开衣橱里面的一节抽屉。抽屉里有一个老式眼镜,几本厚重的《毛泽东选集》,宋童随手翻了翻,伸手向里扒拉了一下,一节铮亮的东西滚了出来,两节手指般粗长,尖头,后端平圆。宋童心里尖叫了一声,“子弹”。他在电影里见过这个东西,叭叭,好像是《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或者是扒火车的铁道游击队,反正这样的感觉太好了。他屏住呼吸,把子弹握在手里,冰凉里带着些温热。宋童犹豫了一会儿,又把子弹放回抽屉里,用那几本书挡在最里面。

从那时候,那一粒子弹就成了宋童和外公共有的秘密。外公年轻的时候,当过八路军,好像参加过载入史册的淮海战役。对于宋童来说,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公抽屉里的那一粒子弹。如果能有一把枪多好。宋童走出老屋,在墙角里撒了一泡尿,又抬头对着头顶上绚烂的阳光发了会儿呆,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宋童从此有了思考和记忆。

半年以后,宋童离开外公家,回到城里上学了。

那一粒子弹和他的腮腺炎一样,时断时续,像隐藏在灰烬底层的炭火,不紧不慢地炙烤着宋童以后的生活。宋童离开外公家,回到城里上学,生活学习都很紧张,直到高中的一个暑假里,他和妈妈去给八十岁的外公过生日。那时候,他对外公的印象都已模糊了,只记得他慈祥的笑意就像童年的阳光一样温暖。大多时候,他能记起来的,就是那个捉迷藏的那个上午,他拉开那座高大的衣橱,看到的那一粒子弹。宋童偶尔想起童年的时候,就觉得腮边立刻隐隐作痛,他觉得那粒子弹已经射进了他的下巴里。

那次外公的生日宴会,还是在那座老屋里举办的。外公已经老得像一株模糊了年轮的树,神智混沌不清。宋童看着满厨房忙活做菜的舅舅和舅妈们,心神不定。那时候,扎着羊角辫子的表妹和那一粒子弹仿佛出现在这间昏暗的屋里。

宋童试着对外公说:“家里还有保存的旧书吗?”

外公睁着混浊的眼睛看着他。

宋童只得大声说:“我想看看你的书,还有吗?”

外公迟缓地把手遮在耳朵边,最后还是表情含糊地摇了摇头。

宋童起身走到隔壁,来到那座黑色的衣橱前,十几年了,他拉开那节抽屉,还是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吱呀声,童年的气息迎面扑来。他看到了那几本《毛泽东选集》,那粒子弹还是安静地躺在里面,闪着暗黄的光亮。

宋童抓在手里,用一张破布包裹了,掖进衣兜里,那一刻,他觉得他好像是掏走了外公的心脏。他走出院子,看到了温暖的麦秸垛,暗绿色的水缸,粗粝沉默的槐树,还有头顶上温热的阳光。在某些特定的地方,时间就和记忆一样凝滞。

那次宋童回到家里,把那一粒子弹藏在属于自己的抽屉里。

宋童大学毕业那年,曾经和家里人闹过一阵子情绪,执意要去当兵,爸妈不愿意,说:“你找个好单位,老实上班就可以了,和平年代,当什么兵啊?”

宋童说:“我想摸摸枪,我这辈子不摸枪,真是遗憾。”

妈妈说:“你犯什么糊涂,枪有什么好摸的?前途才最重要。”

宋童还是偷偷去武装部征兵办公室报了名。体检时,医生说,你前胸有些鼓,属于鸡胸,不符合当兵条件。医生在体检单上写了几个字,宋童当兵摸枪的梦想就破灭了。

一年以后,宋童分在了机关单位,不轻不重的角色,就是喝茶看报,分内的工作,他不多做也不少做,总是恰到好处。他已经成了一个面皮白净、少言寡语、做事沉稳谨慎的工作人员。只是有一次,宋童伏在办公桌上看报纸,忽然拍着桌子说了一句话,吓了同事们一跳。

宋童说:“一枪崩了他。”

宋童看的是一篇关于外省的一个政府官员,如何买官卖官、包养情妇的罪恶累累的报道。同事们笑着说:“想不到宋童还这么愤慨啊。”

宋童说:“可惜我没枪,我要是有枪,真就崩了他。”

还有一次,宋童和几个同学在一起聚会,都喝了不少酒。宋童忽然站起身,歪斜着绕了半个饭桌,走到一个当警察的同学身旁,一把抱住了警察的腰。当时他的动作粗鲁得像个劫匪。当警察的同学吓了一跳,说,宋童,你干什么?

宋童说:“我摸摸你带枪了没有,我还没见过枪呢。”

警察说:“胡闹,我们不执行任务,是不准带枪的。”

宋童摸了一圈,显得很失望。

那时候,宋童已经收集了很多关于枪支的信息资料。他从一些来路不明的网站里下载了各种制作枪支过程的图纸。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痴迷这些现实生活里用不着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宋童看到妈妈悲戚的神色,才知道外公去世了。一阵短暂的悲伤过后,藏在抽屉里的子弹再次从脑子里冒出来,跳跃着,闪着铮亮的光,像一根针刺激着他,他甚至听到子弹出膛的声音,滚烫的弹壳蹦出来,他忽然觉得下巴疼痛得难以忍受了。

宋童终于知道,他应该有一把枪。

宋童和妻子小艾刚谈恋爱的时候,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你要是个女兵就好了。”

小艾说:“怎么?你嫌我工作单位不好?”小艾在单位当会计,计算和分解能力很强,从来没出过差错。

宋童说:“你要是女兵,我就可以摸摸枪了。”

结婚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像每个年轻人一样,宋童热衷和小艾做爱。大多时候,他俩都采取传统的男上位的姿势。宋童在剧烈的撞击里,体会到射击的快感,常常乐此不疲。有一次,小艾把他从身上推下来。

小艾说:“真受不了你,你就不会温柔点?”

宋童说:“我怎么了啦?”

小艾说:“你说你怎么啦?自己的老婆都不知道珍惜,跟暴徒似的。”

宋童为此很郁闷,再和小艾做爱的时候,动作就变得小心翼翼,极力应和小艾,脑子里却走神了,身体软下来,往往就半途而废。小艾不满意,宋童也觉得很沮丧。

那一粒子弹就在床前的家具里。从童年到现在,从外公家到宋童家,外公已经带着这个秘密走了,而宋童呢,却还要独自承受着这个秘密的欲望。有时候,他觉得外公就藏在家具里,安静而慈祥,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外公是一株苍老的树,好像这个房间的家具,就是肢解了外公的身体做成的。宋童有些后悔把这一粒子弹保留到现在了。欲望就像年龄,越来越让他觉得疲惫痛苦。

宋童三十岁的时候,以给儿子王小化过生日为由,从超市买回一把仿真五四制手枪。那时候,儿子刚会蹒跚学步,握不住手枪。半夜里,宋童悄悄爬起床,打开家具,拿出那一粒子弹,试着塞在仿真手枪里。枪膛太小了,像是缩了尺寸,宋童费了半天劲儿,最后还是不能完全塞进枪膛。宋童对着清冷的月光,把玩着子弹,他觉得这一粒子弹应该是神奇的,与别的子弹不一样的,如果有一把枪,这粒子弹可能会射到月球里。关于拥有一把真枪,让宋童一夜未眠。

宋童找到一个做机械加工的朋友,请朋友喝酒,一瓶白酒下肚,宋童终于开口了。

“我实在受不了啦,只有你能帮我。”

朋友姓赵,生意做得不错,乐意交往各个层次的朋友,也乐意别人叫他赵经理。

赵经理说:“我能帮你什么?你说吧。”

宋童说:“你帮我造一把手枪。”

赵经理的手一哆嗦,酒杯差点掉在地上:“你想干什么?”

宋童說:“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想有一把枪。”

赵经理盯着宋童,盯了半天,接着就连连摇头:“我不喝你的酒了,我喝不起。”

宋童说:“你开个价吧,我可以给你钱。”

赵经理起身告辞的时候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宋童接连请赵经理喝了五次酒,换了不同的饭店,不同牌子的白酒。在第六个饭店里,赵经理问他:“你给说说,你要枪到底想干什么?”

宋童说:“我就是想实现一个愿望,我就想把一粒子弹从我手里射出去。”

赵经理有些不耐烦:“关键是你想对谁射出去,目标是男人?女人?恩爱情仇?还是一条狗?或者一只鸟儿?”

宋童说:“这些都不是目标,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不会做错事的。”

赵经理眨着眼看了他半天,然后慢吞吞地掏出一团报纸包裹的东西,递到宋童手里。赵经理说:“你要知道,现在法律规定,私人连气枪都不能拥有,无论怎样,你都不能连累了我。”

宋童打开了报纸,看到一块手枪模样的铁块。

“这就是手枪?”

“当然是手枪了,仿五四制做的,你看,扳机,阻铁,击锤,击针,准星,什么都有,你装上子弹,就能发射。”

“我怎么看着别扭啊?做工粗糙,和我想象得不一样。”

赵经理更加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我这就犯罪了,你还抱怨我,不要算了。”

宋童拿到手枪的那天晚上,做了三个不同境遇的梦。这三个梦的时间好像很短,转瞬就没有了。宋童辗转反侧,梦境反复出现,又好像特别漫长。

宋童梦中的背景都是黑白的,没有一点色彩,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时间模糊的年代,头上裹了羊肚白毛巾,穿了肥大的对襟褂子、宽松的黑布裤子,脚蹬圆口平底布鞋,跟着一群面目粗糙的人在田野里兔子一样奔跑。对襟褂子上的布纽扣像受伤的蝴蝶一样左右摇摆。田野里的风穿过裤子,使得双腿间凉爽舒服,然后他对着一列飞跑的火车开枪,弹壳弹出来,叮当作响。

接下来的梦里,宋童莫名其妙地掉入一座黑暗的房子里。好像是铜墙铁壁,四周发出暗淡的光亮。宋童头上套了一个黑色面罩,只露出眼睛,他的脚步很轻,猫一样悄无声息。房间里有很多门,好像有很多人在遥远的地方对他鼓掌,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一直向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门牌号码,然后一个貌似坚固的铁橱挡住了去路,他的手指勾动了一下,听到一声枪响,铁橱打开了,成捆的钞票迭次而出。

第三个梦里,宋童赤足走在一片海滩上,浪花朵朵,无声地翻卷,有海鸟在低飞,乌云密布,伸手可及,前方的一座礁石上,一个面色黝黑的老人正在补织一张渔网。宋童走过去,看到老人叼着一个蜗形烟斗,抬头对他笑了笑。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老人。宋童正思忖他是谁的时候,老人忽然伸手从他腰间拔出那把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宋童刚要阻止他,枪就响了,一片血红迸在礁石上,老人的烟斗像鸟儿飞到天空。

宋童浑身哆嗦了一下,醒来后大汗淋漓。他觉得腮下疼痛难忍,口干舌燥。小艾摸了摸他的头说:“你的腮腺炎又发作了,烧得厉害。”

宋童吃过药后,躺在床上,努力捕捉梦里的每一个细节。他能清晰记起的还是尖锐的枪声,像刀子划过皮肤一样真实,眨动眼睛的时候,枪响的余音还在耳旁缭绕。所有的可能,就是必须要把这一粒子弹射出去,哪怕是枪口对着一潭死水,波澜漾起,复归平静,只有射出去,宋童才不会因为这样的欲望疼痛得不堪忍受。

小艾上班去了,儿子去了幼儿园,宋童爬起床,打开家具的抽屉,试着把那只枪握在手里,拉动枪栓,“哗啦”一声,就像门被打开的声音,能看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宋童把子弹放进枪膛里,不大不小的空间,就像婴儿和母体一样和谐默契。他举起枪,对着房间审视了一遍,枪似乎有些沉,使得宋童的手臂不稳。他眯起眼,环顾着房间里的摆设,一切东西都显得暧昧模糊。没有确切的目标,他能真实感受到的只是眯着的右眼旁边,右侧的太阳穴像一团火苗欢快地窜动。镜子里是一个陌生的自己,与他痴呆呆地对视着。

黄昏的时候,小艾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她的头发凌乱,神色惶惑不定,衣服上也粘着一片片的污渍。

宋童说:“怎么啦?”

小艾说:“我的包被人抢了。几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跟在我身后,拐过泗河路时,他们一把拽住了我肩上的包,我不放,他们就拽着包,骑着摩托车猛跑,我被拽倒在地上,膝盖都磨破了。”

宋童从床上猛地坐起来说:“一枪蹦了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一声发自内心的欢叫,就像小时候,和表妹捉迷藏的时候,表妹的那声尖叫一样。

第二天下午,小艾再次上班的时候,宋童看着她下了楼梯,就转身关门,摸出了那把手枪。他在手里掂了一会儿,就用报纸包裹了,塞进裤兜里。他在卧室里转了一圈,穿过客厅、厨房、洗漱间、书房,然后重新踅回卧室。房间里很静,只有客厅里的钟摆声“嗒嗒”地响着,像童年时的雨滴一样不缓不急。宋童偏着头数着钟摆声,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钟摆声不依不饶地响着。宋童数到三十下,然后又坚持数到五十下,接着又强迫自己数到八十下的时候,几步奔出卧室,打开房门,下了楼梯。

大街上充斥着大小汽车的喇叭声,摩托车的马达声,男人的叫声,女人的笑声,孩童们咿咿呀呀的唱歌声。城市像一头患有哮喘病的动物,越来越发作得厉害。宋童一头扎进汹涌的人流,就陷入了一种模糊不定的嘈杂里,他觉得自己正在重复着多年以前的某个梦境,童年的表妹好像就在这条恍惚的大街上,和前方的小艾一样骑着自行车,长发迎风飞扬,然后猛地对他回头尖叫大笑。

宋童拐进幽静的泗河路,他觉得身体忽然间疲软无力,正在像一块糖慢慢融化。路两旁的法桐树整齐舒展,看上去安静而善良。有树叶落下来,脸一样摇曳着飘过身旁。宋童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的右手卷曲着,感受到棱角分明的硬度,冰凉而又温热,一种从未有过的热量从下身漫延开来,好像双腿已經开始融化掉了,正在炙烤着腰间。宋童靠在一株法桐树上,掏出一支烟,就在他扔掉火柴棒的时候,发现身后出现了几个骑着摩托车的小伙子。他们大约二十岁的年龄,身穿着另类的衣服,染着红或黄的头发。他们的摩托车很慢,嗒嗒的马达声像无数只青蛙在鸣叫。宋童与他们的眼神对视了一下,几个小伙子同时盯了他一眼,就有些慌乱地避开了宋童的视线。宋童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又折回身。宋童听到自己咳了一声:“是不是你们抢了小艾的包?”

那几个小伙子几乎同时一惊,眼神就变得锥子般锐利,齐刷刷地戳在宋童脸上。

宋童听到自己又说:“昨天,在这里,是不是你们干的?”

宋童话音未落,几个小伙子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高个忽然跳下车,影子一样闪过来,宋童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觉得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在他脸上,拳头接触他的鼻子的那一瞬间,宋童闻到一股干爽的烟草味儿,他差不多是呜咽了一声,接着就有一只脚踹在肚子上。宋童本能地躲闪着,招架着,踉跄了几步就被逼到墙角里。

宋童张开了嘴巴:“我有枪,你们再打我就开枪了。”

宋童的声音很快就被一片哄笑淹没了。有人揪住了他的衣领,很轻松地把他摔在墙上,无数只拳头和脚“噼噼啪啪”地砸在他紧绷绷的肚子上,像密集的雨点敲击着宽厚的叶子,发出“噗噗”的闷响。宋童手掏进了裤兜里,准确地摸到了枪。

宋童喊:“我有枪,别逼我开枪,我有枪啊,别逼我。”

“让你说胡话,让你有枪,让你有枪。”

宋童再次遭到更猛烈的痛打,他的手攥着枪,却一直拔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拔不出来。一股黏稠的液体从嘴角里渗进去,在口腔里翻腾出腥甜的气息。宋童觉得自己好像是掉泪了,他听到自己哭着说:“我有枪,我真的有枪,我真的有枪……”

他的脑袋昏沉沉的,好像是在那座童年的村子里,他和伙伴们玩过类似的游戏,用自制的皮鞭不停抽打旋转的木陀螺,啐出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淹没无处逃遁的蚂蚁。

宋童是扶着墙站起来的。他的第一反应是摸了一把裤兜里的枪。泗河路上静极了,阳光不动声色地落下来,使得这条安静的大街温情脉脉。有麻雀在茂密的树冠里窜动,簌簌作响。宋童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掏出手机打通了赵经理的电话。赵经理那边好像正在忙着什么,听起来乱哄哄的。

赵经理开口就说:“我正忙着呢,不去了,改天再喝吧。”

宋童极力平和了声调:“我,我开枪了,我要把子弹射出去了。”

赵经理那头愣了片刻,说:“憋不住了?随你吧,放吧,该放就放吧。”

宋童追问他:“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你的话。”

赵经理嘿嘿笑了两声:“我给的你只是一块像手枪的铁块,根本没有射出子弹的功能。”

失望的情绪一下子冲进了宋童的脑袋里,他对着手机喊:“你凭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骗你,我只是觉得你的心智还像处在童年时期的孩子,我这么做,只是你让你开心。你懂吗?人活着,开心是最重要的事。”

宋童不堪忍受赵经理的叨叨,他厌恶地挂断了电话,掏出了报纸包裹的枪。他拉开枪栓,试着把子弹从枪膛里取出来,放在耳边听了一会,然后抬手扔向空中。子弹在阳光里跳跃着,翻滚出迷人的光泽,“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弹头和弹壳分开了,在宋童脚下打了几个旋儿。宋童伸手拾起弹壳,眯起眼往里看,里面空空的,没有一点弹药,弹壳底部,就像一块陈年的疤痕,让他在一瞬间想起外公混沌不清的眼睛。

宋童愣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在他脚下的显然是一颗废弃的子弹,弹筒里根本没有炸药。是的,没错,宋童看清了,这颗他保存了三十多年的子弹,竟然是一颗永远也射不出去的子弹。

外公,难道连你也在骗我开心吗?

宋童沮丧地愣了老大会儿,他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房间里和往常一样寂静,落地钟的钟摆声游弋不定,嗒嗒的摆动声像小艾的高跟鞋声声入耳,宋童咬着嘴唇听了一会儿,走过去攥住了长长的钟摆,转身将一只空暖瓶塞进去,抵住了钟摆的下端,然后他慢慢松开手,钟摆不动了,房间里真正静下来。他像下午刚出去的时候一样,双手抄在背后,转遍了厨房、书房、洗漱间。他像一个初次登门造访的客人一样四处打量。

他返身走进客厅,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后他端着水杯走到阳台上。窗外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从他所处的三楼向下看,他终于能看清满大街蠕动的人了,他们像鱼一样目不斜视,只有路灯的光亮流火一般在大街上肆意燃烧,噼啪作响。就像童年的时候,他在外公的村子里,他想起也是这样疯狂地肆无忌惮地跑在阳光下的田地里,大声唱歌,撒欢打滚。

宋童把水杯放在阳台的椅子上,他轻轻挠了一挠下巴,突然张大嘴巴,对着窗外的大街吼了一声。他以为他的喊声很响,足以惊吓到大街上的行人。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多虑了。他的吼声像一口吐出去的痰一样,无声无息,瞬间就淹没在窗外嘈杂的夜色里。

宋童默默地轉过身,面对着身前的穿衣镜,他从暗淡的灯光里,看清了镜子里一张陌生的脸,正在不动声色地对视着他。

责任编辑林东涵

猜你喜欢

小艾子弹外公
吉祥数
扁biǎn鹊què学xué医yī
三颗子弹
子弹VS防弹
Karma:让子弹飞一会儿
我的外公
外公做的门
外公是个象棋迷
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