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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物事

2019-07-08巫正利

翠苑 2019年3期
关键词:母鸡竹林祖母

巫正利

那些被风吹走的光阴

打小就注意到,那棵核桃树长在堂弟家屋后的角落里。

那是一个直角形的角落,核桃树位于直角上。面对核桃树,右边高坎上,是几十丛竹子汇聚成的大片竹林;左边,是高七八米陡直的崖壁,冬日有些荒芜,夏季则是一壁葛藤爬成的绿墙。少量没被葛藤占据的地方,各种身子高挑的草本植物野蛮生长。少时,生产队四十来户人家,家家都有柑橘树林。核桃树,我却只注意到这一棵。它高过瓦房的屋脊,修长的树干,有三分之二是光溜溜的,两米身高的篮球明星站在树下,伸手也够不着它的枝叶。不知是出于树太高,即使结果实我们这帮孩子也望尘莫及,还是因为多年没结果实,这棵核桃树并没在我们的味蕾上留下什么实质性的印象。

记忆中只那么一次,年迈的老祖母抵抗不住饥肠辘辘的孙儿孙女们的纠缠,寻了一根很长的竹竿,带我们来到核桃树下,用尽苍老的气力挥动竹竿,在矮小的我们脖颈仰酸了也看不见果实的枝叶上,连打了几竹竿。就在我们都快彻底失望的时候,几个青皮的核桃疙瘩极不情愿地从枝叶间坠落下来,这是些我们姐弟从来没见过的玩意。祖母将它们绿色的果皮剥掉,露出核桃来,碎了壳,让我们分而食之。印象中,还没完全成熟的毛核桃,长得真丑,果肉的味道也不觉多好吃,哪怕当时已经饿得炒一把谷糠都觉得喷香。

核桃树树冠辐射范围之外,几株野生的洋姜和野生的桑树苗自生自灭,一大丛碧绿的芭蕉,应着季节的鼓点,辉煌地繁衍生息。那几棵纤细的桑树苗,几年也见不到它们长成粗壮一些的桑树,摘桑葚充饥是指望不上的。野生的洋姜,要经过差不多小半年的生长期,在枝叶将枯或者已经枯萎后,才能在其根部,挖到形似老生姜的块状根。费一番功夫,把它们洗净,丢到泡菜坛泡上几天,捞出来,脆生生的,跟稀饭是绝配。或者趁着新鲜切片炒,在缺荤少油年代孩童的味觉上,那口感是最接近于某道荤菜的。至于那翠绿翠绿的芭蕉树,树形和叶片姿态可爱,宽大的叶子还可以摘下来,将其中的半片顺着叶脉撕成一绺一绺,不管男女,往裤腰上一拴,就成了飘飘洒洒很拽的绿裙子。女孩“穿”上它,学舞台上跳芭蕾舞的演员练旋转;男孩“穿”上它,上蹿下跳蹦得更欢实了。这三种植物,因为它们的身高与孩童不那么悬殊,也因为孩童对食物的渴望,或者一颗贪玩的童心,赢得了我们更多的青睐和关注。

隔着浅浅的排水沟、与这一小块几乎处于自生自灭状态土地相邻的,是祖母在世时精心打理的属于她的地块。基本规整的长方形地块,面积大小跟它的邻居相似。一头占三分之二的面积被两棵枝繁叶茂、正当盛年的柑橘树占据,另一头不在柑橘树叶丛遮掩下的部分,不足三分之一,惜地如金的祖母总是把蔬菜种到叶丛之下。好在柑橘树枝叶修剪得高,地上的蔬菜有足够的生存空间。我们一年到头能够经常见到的,就是祖母慢慢地移动她被缠裹得严重变了形的小脚,在她独居的小屋旁边的一块菜地里,和这一块巴掌大的菜地里头,来来回回耕耘劳作。到了时节,她也会在被踩踏得板结的柑橘树下挖开浅浅的沟穴,担来粪肥进行浇灌,管理她的两棵果树。

印象中,古稀之年的祖母菜地虽窄小,一年四季菜蔬的品种,却比我父母家的丰富。邻院常被4个女儿轮流接去做客的老太太,如果没出门,时不时会闲散地走到祖母劳作的地方,两个老年人拉拉家常。如果没谁跟祖母聊天讲话,她便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打理她的菜地。翻地平土,锄草拔草,栽秧搭架,浇水浇粪。或深埋着头,或高弓着背,或蹲在地。大概房前屋后的土地肥力都特别好,我家的屋檐水打地边流过,水源也充足,这块巴掌大的地,虽仅能种两行总共8窝或10窝芋头,但是每一窝芋头都能不负祖母的辛劳,旺盛生长,盾形叶片像打着把洋气的伞,一天天往高处伸展。歇年,地里可能被换种成一列苦瓜、一列木耳菜(学名落葵,又称紫葛叶、紫角叶,有些地方也叫豆腐菜、蚕菜)。苦瓜顺着祖母搭的竹枝架子卖力地爬藤,挂出一只只满身皱纹却白皙可爱的苦瓜。木耳菜在另一排架子上欢实地匍匐蔓延。

盛夏炎炎,有时我会独自躲在一个阴凉处,看祖母屋侧的菜地里,架子上垂挂的鲜嫩的豇豆,丰满瓷实的四季豆,身姿优雅的大小黄瓜、瓠瓜,以及地边叶丛间安然而卧,即将长成磨盘一般的大南瓜。年龄不大,却已知道沉醉艳羡,不愿移步。而屋后巴掌大地块里,要么芋头长势喜人,要么一只只苦瓜挂得高高低低,至于那一架肉质肥厚的木耳菜,青葱的色泽还在眼前,经铁锅旺火清炒后,鲜嫩滑爽,清香的味道,已情不自禁地在鼻尖萦绕,在唇齿间留香。

祖母蔬菜丰收的日子,她的孙子、孙女们当然会沾光。换做已入中年的我,面对这种收获的喜悦,即使一个人,也会表情舒展,一露笑颜的。回想当年的祖母,一把豇豆递到我们手里,或者两条黄瓜交给我们,除了说句:“来,拿去吃吧。”表情一如寻常,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喜悦与兴奋。

祖母,这个打我一出生就一直在拖带和关照我的,我生命中最亲近的老人,她有过怎样不幸的家庭、婚姻和痛苦、残酷的生育经历,以至于随着身体日渐衰老,脸上几乎完全失去了笑容?稚拙的我,当年只囿于为家庭的贫困与父母的不和,时时陷于担忧和抑郁,无胆、无处,大概也无心,去向任何人探听祖母的過去,这是一桩后来只要想起就感到无限悔憾的事情。在我还差23天满17周岁的那日清晨,祖母孤寂地离开人世。我与她的相处,比与母亲相处的时光更多。或许在祖母心里,经常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时不时在父母的争吵打架声中恐惧、战栗的我们,已经足够可怜了,她哪里还可以把自己那些陈年的不幸叨叨出来,带给我们心灵上的阴影?假如当年我能少丢失一些少女的活泼和开朗,主动跟她摆摆龙门阵聊聊天,相信是可以打开她的心扉,让她讲讲她尘封在深暗处的一些生活经历的。那样,她的心脏一定会好受些,她的小脚也一定可以少承受一点重压吧。我自己,也不至于在她去世多年后,才从年老和年长的乡邻那里,听到一星半点儿关于她的过去。

那生机盎然的菜地,总晃动着祖母勤快的身影,散发一种让我迷恋的气息。除了吃,那些蔬菜的某个部分,还往往成为我们的玩具。那些天然的玩具,同样让人念念不忘祖母的慈悲隐忍与善良。

物质匮乏年代的农村,撑得出一把结实耐看的雨伞的人家不多。人们普遍戴斗笠、草帽,或者把化肥包装袋洗净裁开,自制成最简易的雨披。上了学、识得了几个字的孩子,开始嫌弃这些雨具土里土气,对骄傲地撑开在某家孩子头顶上方的雨伞充满艳羡。艳羡的心思却多半只能在玩乐中得到宣泄与释放。宽大的芋头叶子,还配有长长的柄,不正像一把把可爱的雨伞么?我们个个都是极想摘一片最宽大的来当伞的,大太阳底下遮太阳,雷阵雨来了挡雨用(虽然雷阵雨大多伴有大风,基本挡不了雷阵雨)。然而这植物有一种我们不喜欢的“特异功能”——那茎和叶子的汁液,一旦沾到衣服就会留下褐黄色一块污迹,再难洗掉。在大人们的再三叮咛告诫之下,轻易不敢摘它来玩。偶有顽童摘了长势最旺的芋头叶去竹林下扮家家,没隔多久,祖母恰好来了,看见断茎上汁液渐渐凝成褐色,眉头皱紧,表情凝重,声音沉沉地说:“娃儿些,啥都不晓得心痛!糟蹋东西!”她内心的愤愤不乐我明显能感知,但是她却并不赶到竹林下,去追问或责骂哪一个孩子。

夏天,竹林是孩童们玩乐的天地,玩乐的“魔爪”时不时就会伸长到祖母的地里,近水楼台嘛。作为她的亲孙子辈,我们都得过她的教导,一般不会主动去糟蹋她的劳动。比如苦瓜,刚结出大拇指粗或者半大不小的,不论青皮还是白皮,因为形状可爱,我们就想摘它来摩挲把玩,攀比谁摘到的更好看。祖母训诫不许摘之后,把并不太远的美好希望留给我们:“你们过几天再来,熟透的苦瓜会变黄,张开大嘴巴等你们。它肚子里的瓤颜色鲜红,掏出来就可以吃,甜丝丝的,一点儿苦味都没有。瓤里面的籽,可以做你们的‘耍伴儿(方言词汇,就是玩具),不想耍了丢到土里,它还会发芽长苗。”当然这样熟透的苦瓜,要么是祖母故意留来收籽的,要么是长在不显眼地方被叶丛遮挡,正当采摘时漏采了,因此数量不会太多。不过哪怕就一只,裂开的“嘴”已经漏了一两颗被鲜红柔软的瓤包裹着的籽粒出来,大肚腹里还有丰富内容。捂住它裂开的“嘴巴”,小心翼翼摘下,摊在手上,顺着裂片掰开,每人伸出手指掏几颗,姐弟几个就可以在甜甜地分享一回美味的同时,缓解一些腹中的饥饿,——这饥饿,常常是我们的父母各自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或者忙于争吵打架后的冷战,他们完全顾不上的。

然而幼小时哪怕乖巧听话如我,混在一大群孩子里边,一旦玩得忘乎所以了,也难保有时收不住心,会忘记了祖母说的话和她心疼的模样,跟其他孩子一样,将“魔爪”也伸将出去。事后,看见祖母踮着小脚,走到菜地跟前发表心痛感言时,才懊悔地站在祖母身后一言不发,把头低到脖颈疼,大气都不敢出。

那些年安静的祖母身后,经常跟着一条安静的小尾巴,那尾巴就是我。祖母看见我对着木耳菜翠绿肥厚的叶子摸摸捏捏,大概很担心我会忍不住摘下来玩,她说话了:“再过一阵,藤上结的一串串的圆果果,会变红,那个摘下来才好耍。多的话,挤出里面的水来可以染布。”在她的启示下,我们在那些炎热无聊的夏日午后,采了大堆的木耳菜果实到竹林里。我们没有布可以染,简单的玩法:掐一颗果实下来,一边挤汁水一边在自己的手臂或腿上脚上胡乱涂鸦。偶有玩心大发的,主动“献身”,任由伙伴们在他脸上和四肢上自由发挥,结果他就被大家玩成了非洲草原上跳着最古老的民族舞蹈的非洲怪人,惹得大家笑岔了气、笑翻了天,笑声吵醒了午睡较浅的大人们。当年的我更倾心于另一种玩法。作业本上老师用红墨水留下勾和叉,在我们心中那是多么神圣的红色印记。不少小学生跟我一样,眼生红墨水只老师能用,只老师们有,在看见这成串的红色、紫红色的木耳菜果实后,羡慕变成了不甘心——有这么好的原材料,我们可以自己制作红墨水!于是大家拼命将圆果果的红色汁水都挤出来汇聚到一个小瓶里,然后高年级学生娃挤干自己本来“吃”了一肚子蓝墨水的钢笔,“喂”给它半腹红色果汁,虽然书写不那么流畅,笔迹也不似老师那样的鲜红,却美滋滋地过了一把当老师的“瘾”。大孩子们“瘾”过得差不多了,还在使用铅笔写字的低年级小学生才有机会接过笔来,煞有介事地把笔尖伸到“红墨水”里蘸一蘸,然后在老师批改过的旧作业本每道习题后面,非常认真地再添上一个勾或叉,末尾处竭力模仿老师笔迹再写一遍批改日期。

在这个游戏中,每个参与的孩子都在过程中享受到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齐心协力的兴奋与快乐,也在模仿中体验了做老师的严肃认真与神圣。这种花樣的玩耍,跟其他众多的玩乐活动不一样,回想模仿完毕那一刻每个伙伴心满意足的言语表情动作,他们应该跟我一样,内心涌起很强烈的充实和释然。在祖母的开解与授意之下,我们所拥有的这些年少时光的幸福与快乐,在我,是刻骨不忘的。

与那些因村名更改、行政村合并或迁徙、征用而不得不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寻找故乡的人比起来,我的故乡暂且还回得去,那些被风吹走的时光,虽永不复返,却可用回忆抵达。

智慧的鸡群

在乡村老家短暂停留两天,午睡醒来和大清早起床,从楼梯间窗户里,两次都看见那个自由散放的鸡群。那棵比我年长不知多少岁的核桃树下,一只羽毛相当漂亮的大公鸡,极为大男子做派地,不时高昂起头挺胸阔步,打着声响,领着一群母鸡在荒草丛中欢快觅食。远在他乡工作生活的我虽不常见它们,也不认得它们,却可以断定它们的主人是谁。能养一群鸡鸭,还放心散放它们到周遭种有农作物的田地或者荒芜的田地里,任随其能跑多远跑多远,全不怕被人捉了去,附近也就只有邻院儿的刘表叔老夫妻俩可以做到这样子了。老两口儿都已是古稀之龄,但是都身轻体健。三个子女都已经儿大女成人,老大家还带着他们老两口的曾孙,三家人时不时从县城回乡下一趟,来“搬运”产自他们夫妻双手的纯绿色无污染美味食材。儿孙们的这一举动,让老两口有源源不竭的动力去奔走劳作,累也笑着,苦也甜着。

大清早,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竹干、竹枝、竹叶的间隙,渗透进竹林,在林间扯开长长短短无数金色的丝线。因为枝叶的摇动、轻晃,因为视线的移动,这些金色的丝线明明灭灭间闪烁不定。夏日的乡间,清凉的早晨,早该起床了,身体是完成了与床板的分离,头颅却沉重得很。宿夜的暑热让瞌睡的意识纠缠着上下眼皮,倦意似乎不肯善罢甘休,轻言撤退,死皮赖脸霸占着大脑空间的角角落落。然而无意中瞥见了那群活力无限的鸡,一大早就在竹林的阴凉下草丛间辛勤觅食,惺忪的睡意顿然全消。突然觉得,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情商不如一只鸡,人不如草芥。

核桃树下附近区域,上午有高茂的竹林遮蔽朝阳的直射,下午,有高墙屋瓦阻挡西斜的日光,是我们孩提时代经常光顾玩耍的地方。芭蕉树、野生洋姜、祖母的柑橘树和菜地,全都清晰地留在童年最温情的记忆里。而今,除了核桃樹还高高地站在那里,祖母的柑橘树和菜地、野生洋姜,好多年前就杳无踪迹,年年只生疏落的蒿草。高高大大的一丛芭蕉树,今夏也不见了翠绿的踪影。唯一给人以宽慰的是,曾经生机一片的祖母的菜地,荒芜了许多许多年后,今春,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棵香椿树苗,种在那里。最高不超过两尺的树苗,幼小得令人心生怜惜,好在近半年的雨露阳光显然已让它们扎下了根。纤细的干、绛红色对生的细小叶片,都让人看到了这些小生命十足的活力。

不论清晨和午后,一片夏日的阴凉里,一棵加速走向衰老的核桃树,一片蒿草蔓生的荒地,几棵新生的小树苗,几只唱着歌儿自由觅食、与人与树皆无碍的鸡,面对它们,你的情绪,不可能是单一的、单纯的、能说得清的某一种。凝神梳理后发现,那只漂亮的大公鸡,和它身边一会儿默默地低头刨食,一会儿抬起头来走几步、“咕咕咕”唱着歌儿的温顺的母鸡,在脑海中组成了最灵动鲜活的画面。多少年前小学语文课本里就出现的,那只到处比美的漂亮大公鸡,家族的遗传基因强大得令人敬佩。眼前这只——也不知是它第几千世的子孙,艳红的鸡冠、金黄油亮的脖子、腹羽泛着黑蓝色的光、翅膀一半绛红一半金黄、尾羽高翘、颜色黑得发亮——英俊得让几多人类的男性公民要心生妒意的大公鸡,它一忽儿低头啄两下草丛,一忽儿亮开金黄的爪子扒拉两下土坷垃,然后迅速昂起头,朝向它的伴侣们“咯咯咯咯”殷勤地招呼:它在它的世界里演着它的角色、尽着它的职责。在这个安宁闲散的世界之一角,我不禁开始叹服,一群真正散养的鸡,也是有智慧的。它们每天在合适的时间,选择合适的地点,外出安顿着自己的生活——尽管它们脑子里早已留下关于场坝里主人喂食的条件反射或者说记忆——它们的主人每天至少会两次提供给它们足以充饥、果腹甚至填饱嗉囊的粮食。说它们理解主人的美食意图,当然是很滑稽的事情,却由不得我如此去想。它们似乎真的明白:主人给它们无限充分的快乐和自由,更是希望它们外出多觅点嫩草尖、草籽、虫子等等各式各样的杂食来吃吃,那样的它们筋骨更强健,它们的肉身就会收到老人的儿孙们更多的青睐,他们两人也会因此收到儿孙们更多的光顾和喜爱。

我不知该说,牲禽的本能是向善的,还是人的本性是向善的。

一只黑母鸡的修行

匆忙来去,在老家只能待两天三夜。这是这一趟故乡行的第二个白天,也是最后一个自由的白天。琐碎事务收拾停当,大致已经是上午10点半时光,我邀先生一起去野外逛逛。去野外逛逛是我每一趟回来必修的功课。

几个留守老人和少量迁居到镇上或者城里的中年人,主宰和操控着丘陵上下乡村野外的面容和模样。大片的竹林还跟几十年前一样,翠绿着,不同在于身量更高挑、更加枝繁叶茂,不同只在于竹丛中偶尔出现的一棵枯干的竹竿夹杂在其间,长久没有人将它砍去做柴烧。还有竹林下的地面上,已多年没有人将飘落下的竹叶收拾去当柴火,地面上的腐叶,积了一层又一层。近几年基本不大用于洗衣裳的堰塘,里面的水越来越肥,营养越来越丰富,村上下发用以吸收肥力的十几棵水白菜,被竹竿挡拦在水面上一个四方形角落里,跟路上所见另一个水塘的情形大致一样。附近几户人家,都在距离自家不太远的田地里,种点菜蔬和水果,为了方便收种、方便浇灌施肥,多集中于路的两侧。四季豆已经接近收尾,豇豆正处于摘了一茬又长一茬的旺季。葡萄、梨子、柚子、玉米、红薯、花生,各家想在哪块种哪样,不需要整体规划,全凭自家心意。土层薄的,肥力不足的,或者即使肥沃但离路较远、耕种不太方便的,就成了荒草蔓菁的地盘儿。在所有人力所及之处,我们感受到生机和难以言表的亲近与亲切,而目光一旦触及这范围之外,陌生与荒芜之感,是那样强烈,那样不可阻挡。

一路上言语甚寡,行至离小河边不远的竹林,我们停在阴凉下歇脚。在路的右侧一两米外,在另一片竹林附近,哪家种的芝麻望去绿莹莹一片,招人喜爱。忍不住向芝麻地走去,除了想要走近细看,我还点开手机,想拍下这景致留作纪念。

这一片密植的芝麻,一米来高,秆的上半截正开着朵朵白色小花,下半截差不多每一节都结了果实。这样清新的小景,不留到相册里是多遗憾的事情。然而在我走近的过程中,手中相机却短暂地移情别恋了一回,因为我的目光,让竹丛下一只专心刨食的黑母鸡给吸引了。历来的经验,没见过单单的一只母鸡会跑这么远来觅食,即使是大公鸡领着的一群,也很少见跑到这片地来的。鸡这种家禽胆小,它们以主人家为圆心,活动半径基本上是固定的,一般不超出范围。我们知道这只鸡的主人是刘表叔夫妻俩无疑。邻近四五户人家,就刘表叔家养着一大群的鸡。按往常所见,这个时间段,他们家的鸡应该可以在院坝一角享用主人提供的食物,或者在离主人家院坝很近的果树下悠闲散步消食。曾经也不止一次见过两只三只母鸡脱离开群体,结伴在堂弟家猪圈屋旁边的地里觅食。这是一只怎样特立独行的黑母鸡呢?

我们有些担心再走近些会吓跑它,停下来观察它议论它。一身纯黑的羽毛,不像通常所见母鸡的臃肿,也不是饿得精瘦那种。我们在它的右后方,它背对着我们,一会儿低头啄食,一会儿抬起头的同时爪子有力地划拉地面。很有规律的一低头一抬头,像没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但这完全不可能——要么抬头时它的右眼已经看见我们,要么它的耳朵早已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记忆中的鸡们,看见有人向它们走近时,还在更远点儿的距离,机敏的它们就头一歪方向、身子一侧,开始往旁边转移;要是你恶作剧快速走近想去抓住某一只,那它们会“呱呱呱呱”愤怒地发出声响抗议并迅疾逃散开,甚或“噗噗噗噗”翅膀一扇原地起飞,能飞多高飞多高,能扑腾多远扑腾多远,反正离你越远,它惶恐的心神才越容易安定下来。鸡飞狗跳正是形容这场景的,那时的鸡是有多害怕人类。可眼前这只……我继续向前,距它不足一米远,跨一步我就可以上前摸摸它一身纯黑的羽毛或者捉住它了,我再次停下。不想以高高在上的武力赶它离开,也不想惊吓到它。

竹林地势较高,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在沟坎上,这中间是一条春耕或其他缺水季节过水的沟。放眼看,一湾梯田没了水稻的踪影,一坡梯土大多荒芜,我无从了解这条水沟已经有多少年月没派过用场。满宽绰的一条沟已经不太能看出沟的形制,被腐叶枯草填塞了。这个沉积的腐败层,因为连续的日晒抽走了水分,不至于太重,鸡爪子一划,就被扒开一块来见了天日。这下面藏有多少美食等着这只幸运的黑母鸡,只有它自己心知。

平时居于千山万水之外的我,无从知道,它经常来这里,还是今天刚发现了这块美食基地。我站在那里,为这只鸡拍起视频。这回我清楚看见它抬起头时,右眼朝我们轮了一下。我以为接下来会像自己儿时所见那样,它至少会歪着头看我们一会儿,做出警觉的样子来,或者看我们一眼后,喉咙里警惕地发出两声低沉的“咯——”“咯——”声,既像是在表示怀疑,又像是在抗议,然后开始撤离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的阵地,走几步,又心有不甘似地偏回头看看,眼睛眨巴眨巴着,眼珠轮轮我们。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它低下头去继续啄食,不见一点儿慌张的样子,只在抬头之际用眼睛的余光扫一下我们。有时它左右爪子各扒拉一下地面沉积旳腐叶,有时只左边爪子扒拉一下,它的喙就会在地面连连啄食五六下。每次爪子一劃,新扒拉开的竹叶基本上恰好掩盖住前一次露出来的地面。见它如此的专注执着,不由得操心它都寻到了多少怎样的美食,享用起来滋味如何。

我们所处的位置,让我可以达成最初的心意:给芝麻地拍个群体照,给旁边最中意的两棵芝麻拍单株写真照。抬眼远望,小河两岸坡上坎上的竹林和各种树似乎已经繁茂到可以隔着河枝叶相触相挽了。一众风景收入相机,我们丝毫没有影响到一步之外专心觅食的黑母鸡。我忍不住又把手机对准了它,这回为它拍两张照片吧。我拍我的,它吃它的,从我们发现它,一刻钟时间过去了,它没有像某些母鸡那样,中途昂起头左瞅瞅右瞄瞄,闲闲地踱两步的同时,“咯咯咯”悠悠地鸣唱两声,算是休闲歇息,算是轻松娱乐。除了爪子划拉竹叶的轻微声响,它不发一声,不断重复着单调的刨食动作,仿佛永远都不会嫌烦、嫌累。我突然想到了它如此淡定的原因:如今这农村散养的鸡,终其一生,除了生命结束时所受的伤害,大概已经遇不到三三两两稚气的孩子把它们当有趣的玩伴故意地追来捉去,也遇不到那个名叫偷鸡贼的人来吓掉它们的魂儿。在它们眼中,人,大概是喂它们吃,供它们住,守护它们的神吧。为此,它们才对完全陌生的人也毫不防备、毫无惧怕的吧。

回过神来,我发现这只黑母鸡在这条干涸废弃的沟里,一路矢志不移寻着食物,已经往前走出一段距离。

这些年,乡村有无数的人进了城谋生,某些地方曾经生机勃勃的农村,而今随处可见荒芜的田地。我眼前的小世界里,一大群母鸡跟着大公鸡围在主人身边,日子也过得安逸闲适。尽管我心知,把日子放到岁月的长河里看,放到宇宙的浩渺无垠里看,怎样的日子都是过,怎样的日子终场都是同一幕。我还是以无限温柔之心,挂记一只黑母鸡,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感到孤独,反正我看见了,它以自己特立独行的方式,在完成它作为一只鸡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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